我们都真真切切地活着，这一点似乎是毫无疑义的。可是为了证明这么一个简

单的事实，每个人都用了自己一生的时间，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实现了这样的愿望。

更可悲的是大多数人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人活着的终极目标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活

着，以自己活着的形态也就是生存方式。当我们的生命的外部正遭受危险侵害的时

候，我们的神经以及神经末梢通常会有失职的可能，因而我们的大脑也就没有能力

做出我们身体的每一个部件是否依然完整无缺的判断。同样的道理，当我们的生命

内在形态处于惶惑之中，我们的智慧是怎样的苍白无力，以至于不能用很好的理由

来说服自己：我们的生命确确实实是处于活着的状态。也就是说我们并不是在所有

的时候都能感悟到自己的生命。

我所说的生命是指包括人在内的一切动物和植物，也就是说一切能按照自身的

意志和力量在自己的生存环境里留下痕迹的所有灵性的载体。人无疑是我们这个星

球上最有代表性的生命，因为它在地球表面留下的痕迹是无与伦比的。如果我们站

在太空某一个点俯视地球，不难发现除了自然本来的面目便就是人类的痕迹了，人

们根据自己的意愿把占地表面积不小的部分都改造成表面上好象是能为自己服务

的暂时的环境，比如星罗棋布的城市和乡村，这是人的意志和意志所造成的最显著

的效果。因而我们所看到的地球就不可避免地遍体鳞伤了。当然这仅仅是现代人的

意志和力量才能得以实现。我们的祖宗的生活还是比较接近自然的，尽管和其实种

类的生命相比压根儿就没有可以值得骄傲的地方，当它走出森林的那一天起。因为

人类这种群体的行为和惯性使我们现代人个体生命也总是在对外界也就是我们的

生存环境施加影响力的过程中得以实现的。这种对外在生命张力的选择使所有生命

包括人类自身的生存环境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但人们总是乐此不疲。从而个人英雄

主义成了人类生命形式的最主要的价值取向。我们所谓的生命创造原则实质上也就

变成了破坏原则，这种破坏力后果是超越所有自然灾害的，并直接导引一切自然灾

害。当一个人的意愿和力量达不到巨大的破坏力的时候往往就无不可笑地表现为对

权利金钱美色等的占有程度，以期籍此实现生命的外在张力。总之，人类总是用尽

可能深地刻下痕迹来证明自己活着，同样的以此来证明自己活着的理由。

但是我要以怎样的形式证明自己的存在呢？我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写了

一部命名为《病子树》的长诗，一部世界历史上最长的长得乏味的抒情诗。因为至

今还没有出版，当然谈不上外在的张力或者任何意义上的破坏力。我的愿望仅仅是

记录一个心灵的历程，哪怕是一段心灵的废墟史。我知道不管有怎样的价值取向，

我都愿意一如既往地在自己有限的心灵自留地里默默地耕耘。这样我的生命就是走

过水面的风，偶尔吹皱了水皮，但终归没有留下任何伤害的痕迹。我之所以写这卷

长诗是缘于我女儿邵的湾的诞生。当我创造了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的时候，尽管

是在不经意之间，我的生命的存在意识不由自主地被激发出来了。我彻底意识到我

的生命，因为我在创造着生命。同时也让我感到我的生命或者说人的生命是多么微

不足道的――我们对自身存在的惶惑和不安。这使我想到了树，一种真正自然的生

命，因地而宜，因时而殊，枝叶儿因风摇曳！我羡慕每一颗自由舒展的树，而绝没

有功利的遐想和审美的需求。而同样做为生命种类的动物，相比之下就显得多么的

无知和可笑。当然在所有自然生命中，类如其他植物，树又怎样地显现了它无与伦

比的安慰和内在的力量。因而我写了《病子树》，一种以孕育为职业的树，以此证

明我是生命，并以我的生命做证。我始终站在迎风的路口，看南来北往的风，看南

来北往的风抒情地梳理我外部表情。

当然我的作品，也就是我的心灵废墟史的全部记录也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做为内在生命宣泄的需要抑或表达的需要我承认它存在的合理性，但如果做为一种

审美标准和心灵规范而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显现它的外在力量的时候就显得不仅

仅是多余的了，因为它有可能会成为一种精神导向。我想说生命本来就应该只要一

种法则，那就是自然法则。比如说诗人语言的自然属性，诗人本来只有一种语言――

他做为诗人部分的全部表达――那便是诗，因而诗以外的任何语言都显得何等苍白

无力和不合时宜。这是纯粹的生命，这是纯粹生命的纯粹形式。我把它做为我生命

本质的唯一内容和完整的人格标准。我会悄无声息地围起心的栅栏，在自己有理由

干净的心灵自留地里播下可能的生命的种子，萌芽、吐绿、泛青。我会尽可能生活

在这片仅有的领地，并以之做为生命外在的生存原则。当然要实现这样一种简单的

生活愿望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我只能在充分尊重社会文化既存方式的前提下。

奥斯托洛夫斯基曾经站在未来生命的某一个点上思考人应该怎样活着，以回首

往事的方式倒叙活着的必要和理由。我想也许只能做为心灵的愿望，事实上没有人

可以站在未来体验现在进行时的时间，因为任何间接经验都不是经验。同样可悲的

是我们的感受力总是无法超越观察力的，我们总是在体验生命而非感悟生命。

现在我的女儿已经十五岁了。她或许一直被我做为自己生命的参照物，使我更

能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点点滴滴细菌一样存活在时间的容器里，使我在所有不经意

的时候都能承载生命的感动。我始终在数着自己的脉搏和心脏，我或许只是个散步

者，漫无目的地走着，顺便吸收足够的阳光、空气和水，以各种形式和自然对话。

我知道我没有能够为自然做些什么，没有做什么就是对自然最好的回报，我想。因

为我们对自然的任何殷勤都将是多余的，徒劳的，甚至是画蛇添足的。你只要知道

做为自然所孕育出的生命，如果认为自己是超越其他一切生命甚至是超越自然的会

是怎样的本末倒置。和所有生命一样，我们在自然博大温暖的怀抱里自由地舒展难

道不是最美好的事吗？这是我所能感悟到的：自己的生命以及自然界里一切崇尚自

然的生命。因而，如果需要墓志铭的话，我会为自己写下这样一句话——他曾经活

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