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个雨季来临，淋淋沥沥没完没了的雨，日里夜里不停地似在诉说着什么。世界在雨丝里粘糊着，沉醉纠缠于一场千丝万缕的感情里。一树一树鹅黄的嫩叶，便是这场情感的结晶，在雨丝里欢快地舞蹈着。

曾经很喜欢在雨里玩疯，和伙伴们撑着伞提着鞋挽起裤管一路鬼叫不停。

记得那一年，也是一个很长的雨季，燕子撑着花伞踢着水花说，娘的，谁这么有能耐捅破了天，老天将要把我们都变成一只一只鱼了。一会又加上一句，我是大鱼，你是小鱼。

燕子的鱼是按只算的，她从来不让自己亏，大鱼吃小鱼，天经地义，一个雨季就让这丫把我幻想成了她的后备食鱼。之所以说是后备，因为有更大的鱼解馋她还是舍不得对我下手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如果燕子变成了一只鱼，也会是一只美丽无比的鱼，上帝也不敢把她变丑了——听说上帝是个怕吵的老头，那么就会有很多很伟大的公鱼把食物送到燕子家，我不但安全无忧，温饱也顺便解决了。

所以，我和燕子成了很铁的哥们。

我们最终没有变成鱼，还是没心没肺地成天在雨里嘻嘻哈哈的两丫头，在雨季里忙着捣腾花季的事情。

〈二〉

燕子有一双林妹妹的眼睛，可谓似蹙非蹙笼烟眉，似喜非喜含情目，不了解她的人一接触她的眼睛就会起怜爱之心，觉得这真是个善良温顺的乖女孩儿呀。只有我清楚，全世界都让她的这双眼睛给骗了，骗了老师，骗了父母，还骗了班里那群傻里傻气的男生。

和燕子成了好友后，我很痛苦地发现，这丫肚子里的奸狡鬼计一点也不在我之下。而且，她的嘴巴与眼睛背道而驰，骂起架来堪比悍妇。有一次学校组织去郊外种树，我们偷偷钻进了黄瓜棚，正准备下手，一男生发现了，惊呼：“你们要偷黄瓜呀！”燕子不满地盯着他，说：“顺手牵瓜也叫偷么，偷个黄瓜值得你大呼小叫么，要是遇见偷人，你还不得心脏病发作而暴毙呀。”

我曾问燕子，你的眼睛是林妹妹的，为什么嘴巴却抢了王熙凤的呢？她瞥了我一眼道，娘的，我的心肠还是白骨精的呢。我彻底崩溃，因为她的外貌克隆了小龙女的。

〈三〉

我和燕子出生的地方是个边陲小城，虽不会如小说电影里那样常常遇见走私犯与辑私队的枪战，但身边好些熟人就是以走私货为生的，我们见怪不怪。燕子更是对这种带有传奇色彩的生活方式充满着白痴般的向往，一不小心她就会在你耳边嘣出一句：“娘的，我今晚就去干一单，让我的破单车明天摇身一变就是一大奔。”我轻轻摸一下她的额，温度绝对正常。

我看不起燕子的大奔梦，燕子也蔑视我的书呆样，我们常常为此争得脸红耳赤。有时燕子恨不得扒了我的人皮看看里边躲的是哪种四肢动物，因为她的父母要她以我为榜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早说了，她是个貌似乖乖女的白骨精，每到周末，她佯装好孩子夹着两本课本来到我家，然后凶神恶煞地把我折腾得鬼哭狼嚎。她说，你为什么非要装出这人模狗样来刺激我的父母，你不知道好友双亲不可欺吗。然后掐着我的脖子强迫我说出那罐大白兔奶糖的藏身之处。

看着她消灭我的奶糖的惬意模样，我静静地在脑海里构勒燕子未来夫君的模样，觉得这个甘愿下地狱的男生比刘德华更值得崇拜，并提前为他默哀。

〈四〉

我说过燕子的外表欺骗了所有人，所以收到小男生的情书是家常便饭，所以听她朗颂那些情书也是家常便饭，因为她有一颗臭美的心。而我，天生是个窥探狂，对新奇雷人的煽情性字句有着敏锐的接收能力，只可怜那些情书的撰稿人，永远也想不到为什么一见到他们我们就疯婆子一般大笑不已。天注定我们是一对臭味相投的狼和狈，披着小绵羊的外衣。

记得那一个星期，整整下了一个星期的雨。到了周末，雨变小了，燕子说怕再在家里呆着就不会思春了，于是我们接受惯性四处游荡，撑着伞很小资地漫步在一条新开的碎石路上。

这是走私团伙为了避开辑私队而新开的运货小路，路旁新鲜的景色很值得我们在雨中扮一次傻冒。燕子又来回炉她的煽人情书了，一路上听她娓娓道来，再伴上两傍的鸟语花香，空中的朦朦细雨，实在是不虚此行。

后来发生的一切更让燕子朝天惊叹，此路是专为她而开的。

讲的讲得正兴致，听的听得正入迷，我们都醉进了那些小男生的优美文笔里时，一条小河却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河面上虽然铺着水泥桥，但被上升的水位漫过了，虽不深，水流却急。燕子说我们涉水而过，我不干，她比我长得高，掉河里去了也是我先沉下垫底，这买卖做不来。我说沿着来路回去吧，燕子的情书还没念完，她舍不得。于是，我们在河边立定，入禅，燕子对着滔滔河水念念有词。

不久，有车子驶来的声音由远而近。又是那些玩命的私走车，一辆，二辆，三辆，四辆……上十辆黑色小轿车疯一般冲进水里，飞向对岸。车过处，飞起两道高高的水花，仿佛巨大的音乐奔泉，场面壮观得我和燕子把脖子伸得比鸭子还长，呆了。最后一辆车子　“吱”的一声，却停了下来，在我们身边。紧接着，车窗摇下，伸出一只言承旭的头。燕子首先反应过来，这丫对帅哥一般感应敏捷，柔美的笑堆得满头满脸，让我掉了一地鸡皮疙瘩。言承旭问：“是不是想过河？”燕说：“可是水太急了。”“上车！”言承旭又说。我犹豫着，不想燕子和他们沾上边：“你不会把我们和货一起卖了吧。”言承旭看着我和燕子：“放心，你们还不值什么钱。”

后来燕和言承旭勾搭上了，我骂她当初立场站得不稳，让贼人有机可乘。燕这样与我狡辩：“娘的，这是个极大的污辱，不上车对不起自己。”

“娘的，上了车就把自己给赔进去了，上车你对不起祖宗。”我在心里骂道，却不说出口。这丫天生喜欢与我作对，劝说只是浪费口水。

〈五〉

当我们被高考折腾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燕子却和她的言承旭卿卿我我，无心向学。其实燕子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子，这丫天生敏捷好动，思想活跃，能歌善舞，可就是对铅字过敏，一接触时间稍长就头疼眼晕，肚痛抽筋。一想到她发作时的可怜样，我就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把她勾搭上男人的事跟她的母亲交待。

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老师却和她父母说了。

后来才悟了，这是一颗原子弹，最终把燕子家炸得支离破碎。

燕子父母一向溺爱她，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说，然后从来没动手打过燕子的父亲却拿着手指粗的藤条一下一下狠狠地抽在燕子身上。燕子母亲一边哭泣一边向我诉说，我给不了她安慰，只有咀咒那条小路，还有那个下雨天，还有那个貌似言承旭的浑蛋。可是，燕子休学了，被软禁起来。她的父亲从道上打听到，这个言承旭是一黑道头头，并不是一般的走私点儿私货偷点儿税的事，他走的是白粉。这是闹人命的活儿。

到了周末，无论狂风下雨，我都去燕子家，当说客。为了拯救一朵鲜花，别让她插在牛屎上，我义无反顾，更何况这朵鲜花还是我的铁哥们。我虽然没有在两条肋骨上各插一把刀，但看到她这样我心疼极了。

可是我没能当成说客，我成了间谍。燕子以死相狭：“你知道的，我就是爱他，就是跟定他了，你如果不给我传话，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这丫披头散发，活生生一女鬼，我被迫成了她和言承旭的信鸽。我不知道如果让燕子的母亲知道了，她会不会恨得把我剁了炖汤喝。可是就是把我炖了又有什么用，一个母亲的心碎了，十只鸽子也补不回来。

那段日子总是下雨，我不得不在一个个雨天里扮演着国民党特务的角色，与言承旭接头。我劝不动燕子，就劝言承旭，我说你这浑蛋想找什么样的女孩找不到，为什么要勾引我们家燕子，你想下地狱的时候一路畅通无阻呀。

言承旭更猛，听了我说燕子的近况，一拳打在车门上，眼泪“刷”的就流下来了。过了n久我才想起质问自己，这小子当时是为燕子哭，还是因为锤痛了手。但无论怎么说，他当时那两行泪太值钱了，赚去了我千载难遇的同情心。只因听说这些道上的男生一般都对纯情的女孩特别心动，也许是天生一物克一物，整好的了，有什么办法呢。言承旭可怜兮兮，信誓旦旦，说很爱燕子，说干完几票就收手了，给这丫一个安乐的小窝。总而言之，燕子太傻了，他太会说了，我太嫩了，糊里糊涂的我就上了这小子的当，甘心风里雨里地做他的狗腿子。

如今回想起来真是个——娘的，那时候的我吃得太饱了，撑着！

〈六〉

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燕子的母亲一身水一身泥的跑来敲我家的门，哭天沧地，比燕子更像女鬼——关在屋里的燕子不见了！

有人从窗底下爬上来，用液压剪剪开了窗条，把燕子带走了。

言承旭终于还是出事了，逃案，于是他就带上燕子一起走了。

原以为燕子只是休学一年，不久又会回到我们身边，谁曾想到会有这样的一个意外，然后从此天涯海角？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那么多雨，一直下一直下，直到黑色的七月，恐怖的高考，淋湿了我所有的梦境。我奋力去抢我的独木桥。书桌上的那罐大白兔奶糖没有谁和我抢了，总是吃呀吃呀也吃不完，没了胃口。

很久以后，我去了外地读书，妈妈告诉我，燕子打过一次电话来我家，说她在云南，过得还可以，让我帮问候她父母平安。还有一个传言，言承旭带着她去了缅甸。总而言之，只是些零零碎碎的消息，让人就这样牵挂着，如那一年的那些下雨天，仿佛很近，仿佛又很远。

每当我的目光落在地图上云南的那片土地，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燕子，想起那么久了，这丫为什么还不回来，没事去那么蛮荒的地方流浪干吗呀。我突然忍不住笑了——这丫如果有幸看到我今天写的这篇文章，她一定会顶撞：“娘的，我就是去了，你怎么知道我没事呢，我去寻找一湾蝴蝶泉有罪么！”

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