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技巧可以无师自通,例如造爱。有些游戏天下同理,例如走方走周。
一个凛冽的早春的黄昏,陪着妻做晚饭后照例的散步,来到一个十字路口,照例是一片插在路边马路牙子上小小的木片,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唰房”,“杂活”,“镶砖”等字,还有木片的主人----两个一看便知是农民的汉子,正蹲在树下摆着一座方城:一方木棍,一方石子,自己一方任何站成一排的三个就算“成方”,就可吃掉对方一个子。
和妻站在边上,呆呆的看了一会儿,相视而笑。因为这种玩法太熟悉了,它曾陪着父辈度过多少闲暇,又陪伴了自己整个的童年。不觉几分钟后一方推屏认输,赢了的一方站起来,就看见了我们。
他二十多岁的样子,显得有些苍白而腼腆,大大的眼睛,多疑的看了我们一眼很快就挪开了。黝黑的外表下有一种清澈如水的东西。输了的一方,这时也站起来。他的个子要稍矮些,可样子倒大方些。就这样站起来和我们说话,于是就知道了一些他们的情况。
先从走方说起,说和我们那里的玩法一致,问他们是哪儿来的,回答说是河南。山东和河南不算老乡,这游戏倒是一样。问来这里多长时间了,说三四天了。接着说到现在还没找到一份活计。再问住在哪里,说晚上在火车站椅子上凑合。这些对话多数是妻和输了那小个子对话,说话的口音很重。妻听明白了,我听的胡里胡涂。
我问他们吃什么,这时那赢了的大个子凑上来,很谦卑的笑着:“我们俩没找到活,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小个子看着妻说:“你们能不能给我们几块钱买点吃的?”小个子说完,大个子立即白他一眼,跟着对妻声明说他们不是乞丐,不给钱给点吃的也可以。后面的话就跟苍蝇叫的差不多越来越低,简直都听不到了。
妻没说什么,拉着我离开了。走远了说,如今这年头,不能做好人,谁能分出清是真是假啊。回头看,两个男子倒也没什么不满的表示,看着我们走远了,还站在那里。
拐过路口不远是超市,妻说该给儿子买些吃的了。于是买了一箱牛奶,一瓶酱豆腐,还有一个刷子。在超市里妻还念叨刚才的事。说出门在外不容易,刚才那俩人好像真饿了。然后买了八个馒头,两碗豆腐脑。馒头还热着,豆腐脑不算很热,可也还温乎。不知道这是明天的早餐,还是施舍的口粮。
从超市出来,见两个男人还在门口等着,就给了他们。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感谢的话,一句也没听明白,更没记住。只是看他们没几口就吃了两个馒头,一碗豆腐脑没呼噜几声也进去了。
等离开了妻说,看他们很可怜,这么冷的天,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总觉得像家里的乡亲。不知道咱乡亲在外也遇到难处,是不是也会遇到咱们这样的人。这次就相信他们不是骗子,就这么点善心,也许可以让他们知道这世上还有些陌生人是可信的。比较起来,咱总比他们强多了。......
周末早晨,听到收破烂的声音,就和妻说该收拾一下地下室了。提着一兜子烂报纸废纸板空瓶子下楼来,就吸引来一个骑三轮车的妇女。妻问报纸多少钱,答三毛。妻说你的价太低。反问你说多少钱啊。妻说不卖。还不甘心,说我们刚来不知行情,别人多少我们也多少。我下地下室收拾去了,妻到旁边一家正卖破烂的邻居处问了回来,说是三毛五。那妇女很痛快应承下来,跟着妻到地下室搬倒。
这时才看见妇女还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身脏兮兮的衣裳,小脸也灰头土脑的,在他母亲和妻说话的时候,一直在不远处的垃圾桶里收拣什么。现在提着两个易拉罐、一个纸片,走向三轮车。抬头我们对视一下,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却一样清澈如水。猛然间,似乎遭遇了三十年前的另一个自己,那身瘦弱的骨头,那挂轰鸣的肠子,还有那个不离不弃的河水一样的命运,薄薄的,虚弱的,顽强的,流淌着。
等到那妇女和妻搬来一跺破烂,他也跟着母亲一起捆绑过秤,很卖力的样子。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听到一记响亮的耳光。少年捂着自己发红的脸,离开母亲,躲在三轮车另一边,一点也没有哭的意思,而是拿出一根刹车用的绳子。一直等到母子俩离开,我们也不明白这耳光的起因,只是看着少年默默的承受了一切,没有任何抱怨。
心想,这少年本来该是在课堂上朗朗的读书,怎么就这样下去了呢?不知道这耳光的声音是否会嵌在心底,在将来某一天发酵成一种爆发的苦难,抑或是终于慢慢的消化了默默地永不为人知。也许这一切都是推测,看现在的情形,假如这少年跟着母亲再捡几年破烂的话,这所谓的“抱怨,爆发,消化”都成了文化的奢侈品,一切都会随着时光湮没了。
超市不远有一条拥挤的小巷,是个集市。巷口照例是几个菜摊和水果车。这天黄昏路过的时候,看见一片在这个季节还算很新鲜的草莓,只是奇怪为何散乱的扔在地上。走进了,才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站在旁边,没有眼泪,没有愤恨,只是呆呆的站着。猜不出到底是一幅无所谓的心态,还是已经彻底无奈的放弃了。只是那么呆呆的站着,一点也没有收拾的意思。倒是妻和几个老太太蹲下去,帮着料理起来。后来知道是一群城管踢翻了他的担子,草莓滚了一地。城管倒也大度,放过了罚款,不再纠缠,已经上车扬长而去。
一直到我们离开,汉子也没有打理他已经被拾好的担子,只那样呆呆的,虚弱的、苍白的站着,在刚升起的月光下,显得那样突兀而无助。
在家门口公共汽车站,不少人在等车,其中还有两个女孩。女孩十几岁模样,样子还过得去,只是穿的比较破,尤其是脸蛋大概从来没洗过,或是故意弄的那么脏。我到达时,车还没到,女孩就来了,脸色僵硬,眼神直直的看着你,同时双手并拢,作出随时准备下跪的样子。我掏出一块钢镚,女孩弯腰一下,算是鞠躬,就走了。同样的动作,女孩再演绎一遍给旁边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士。女士很鄙夷的看了一眼,然后昂起头,没有一点给钱的意思。女孩用很脏的手拉起她的裤子,甚至用一脸的鼻涕往她身上蹭。那时髦女士伸出手作出要打的样子,终是不忍心污染了自己,只忿忿的生气离开。……
熙熙攘攘的城市,形形色色的人群。其中总有某一类人,他们瘦弱而苍白,羞涩而顽强,承受一切又拒绝一切。他们三三两两,一群一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看见他们的身影,闻到他们的气味。却不敢抚摸他们,怕触碰到他们看不见的苦难。不愿对视他们,怕从他们身上看见自己过去的影子。夜深人静的时候,噩梦醒来的时分,总觉得我与他们相同,想着这些,甚至会突然的泪流满面。
想起尼采的一个故事。他抱着一头生病的老马放声大哭:我的受苦受难的兄弟呀!我觉得自己连放声大哭的勇气都没有了。
想起罗中立的油画《父亲》。黄土高原层层叠叠的沟壑旁,同样沟壑纵横的父亲端着一只水碗,扶着碗沿的拇指上的指甲污黑,清晰可见。不知道他模糊的眸子里看见了什么?不知道这幅和领袖画像一样巨大的父亲,是否也有着天下父亲都该有的力量和自豪?
想起丘吉尔自传中的一段话:苦难是财富还是屈辱?当战胜了苦难时,它就是你的财富;可当苦难战胜了你时,它就是你的屈辱。
而作为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拥有了财富还是感到了屈辱?分不清他们是应该被怜悯还是应该被悲伤?因为这财富和屈辱对我也一样模糊。这怜悯和悲伤,对我,也在一样承受。因为在他们身上,我没有感到自己作为施舍者的荣耀,倒是感到了作为受施者的苦难。
于是,所谓的关爱已不再是关爱,只是一阵阵的悲从心中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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