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明天吗
我真的已经没有一个朋友在身边了。
初夏的夜,我不明白蛩声在我寂寞的心的周围鼓掌呐喊是什么意思。我曾对不住许多朋友,这曾使我的一个个歉意像春日里的竹笋一样破土疯长。直到今夜意外听到这来自宇宙深处一声永恒的汽笛声后,我才明白:他们不过是长途列车在我这座小站停留几分钟而已,我又何必强求他们在汽笛的催促下永久地停留下来呢。
以前我是不想让别人说我小气的。所以我才殷勤地像孟尝君一样招待前来的每一个人。自以为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我(以及我的民族)有多么的好客。后来实践证明自己的想法却是那么的幼稚。回想起错误的往事,我很想笑。但又想,这和笑自己小时侯穿过开裆裤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他们都走了,要我哭出眼泪么,我又不敢。因为小时侯母亲总是在我欲哭的时候如是说:“哭是软弱的表现,眼泪是懦夫的创造品。”这句话一直把我的哭声压抑了二十个年头了。就是现在,我仍然觉得这句话是母亲手中举起的那条鞭子。
我在反思。我的内心像是台风过后的海港一样狼籍不堪,而且多少还有些余悸。我取下挂在墙壁上的那把尘染了的乐器,擦了擦琴身和琴弦。想想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们总会把我的酒杯灌得满满的,这使我以为他们的真心实意像泰山上的巨石一样厚重。当我独自被黎明的风吹弄酒醒之后,才觉得自己不过是个酒囊饭袋而已。于是我开始沉默了。
后来没有办法,我穿起那件父亲遗留下来的很旧了的翻领中山装,在人群来往很热闹的大街旁边放下一个小破饭碗。我又摘下我那近视眼镜,戴上一副大墨镜,坐在小饭碗的后边拉起了手中的二胡。拉着忧伤的曲子时,我在回忆自己是哪一年哪个月的哪一天被他们叫唤离开家门的;我家的大门是否被风吹雨淋日晒得破旧了呢;门边挖开的狗洞是不是已经封住了(因为听说家里养的小狗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拉到节奏明快的曲子时,我想起了自己曾经在酒会上痛饮的壮举,赢得他们的一阵阵啧啧赞赏。就像阿q从城里回到未庄之后把钱甩在酒店柜台上要酒一样神气了。到了傍晚,很多路人停下来听不久,又默默的走开了。大街上的人少了,暮色也暗了下来,我赶紧揣着那个装着不多的硬币的破碗去换些食物充饥。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带上以前从家乡带来的芦笛,来到昨天拉二胡的地方,仍旧摆下我那小破饭碗。我的芦笛声悠扬在大街上。那是我吹奏起了村里最古老的乐歌。相传那是我村第一辈祖先安居乐业时创作出的芦笛曲。曲终我却忍不住感慨当初为什么听从他们而走出村子呢?黄昏了,我拾起那些人们没有投准入破碗而落在碗边的硬币和毛票,唉声叹气地走了。
第三天的早晨,我把那把多年前低价从朋友手中买来的吉他带上,来到老地方。立即有很多奇异的目光投向站在小破碗后穿着毛式中山装手揽着吉他的我。其中,我看见那群以前跟我要好的朋友们就站在我跟前,而他们却认不出我来。我想可能是因为这副墨镜伪装得太好了的缘故吧。他们对我奚笑道:“喂,来一曲,来一曲嘛!”我原先是想退缩的,但又想:到哪里不也是看人家脸色吃饭,干吗不弹呢。于是,我弹了那首当年曾被他们叫好的吉他曲。那种情调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当然不免带有小混混之类的哥们意气),甚至有豪气冲云天的快感。弹唱时,我内心的痛楚忘得一干二净了,仿佛自己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狂傲不羁,显得那么血气方刚。我感觉这一首曲子弹的并不比以前弹的差,从听众们不断送来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就可知了。曲罢,我以前的那些朋友们说笑着走了。刚走了不远,其中一个又转回头走到我面前,把一个硬币砸在我的小破碗里,感叹说:“跟我以前一个朋友有的一比.恩,弹的不错,就是人太苍老了."我好不容易才拉开脸上的肉陪了个笑.想道: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的吉他看着小饭碗里才能弹出更好听的乐曲.没有人扔钱的时候,我望着大街上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发呆.突然想起了昨天看到的一幕:有个小孩正一手扯着他母亲身后的衣裳,一手指着不远处卖糖葫芦的摊点,嚷嚷着要他母亲给他买串糖葫芦.母亲就哄骗他糖葫芦那东西可酸,不好吃.她先是很窘迫地看了卖糖葫芦的人一眼,便急忙拉着儿子要走开.而小孩却一直闹着要买,不想走.他母亲于是沉下可凶的脸拖扯他走,对他说到:"东西还没卖出去,我哪来的钱给你买糖葫芦.走!"我想把我破碗里不多的硬币都给他,就算是成全了我很多年前渴望吃一碗鲜肉米粉而拼命地想象自己有多么富有的愿望.可是我又想:我那晚上会闹革命的肚子是不会同意我这样做的.于是,我更加沉默了.
天边的晚霞也厌倦了我的吉他曲而悄然走开了.他们都远远的走了.我实在没有一个听众了.我有气无力地收拾那个小破饭碗,数着一个又一个硬币,数到我认为差不多能买到一些好吃的东西.我从不去想明天会是怎样;还来不来这儿,似乎我活在今天和昨天就已经足够了.
我赶紧趁着那个大街上还没收摊的摊点上买些吃的.摊主很客气地对我说:"对不起,我们卖完了,就要收摊了.欢迎明天早点来啊!"我先惊讶:只有他才认为我还有明天.然后强做笑颜,匆忙消失在蛩声四起的街巷尽头.
2008年5月2日于商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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