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王 二 先 生竹根

发表于-2009年03月09日 晚上8:13评论-4条

王二先生是我的一位邻居,跟我家只隔了一户人家,我小时候曾听祖母说他是个“大学生”,或许是好奇,路过都会看看他。文革时,听说他家的出身不大好,还有海外关系,周围邻居家的大人小孩都叫他王二,至于他的大号王维民,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王二先生高高的个儿,约莫一米七五,四五十岁,一双不大的眼睛嵌在深邃的眼窝里闪着光采,鼻梁挺直,略黑、削瘦的脸显得长长的,胡须有些花白,头顶常戴一顶旧的“本山式”的解放帽,一身掉色的蓝色衣裳,脚上旧布鞋。走路时背着手,脑袋前倾,一副谦卑样子,让谁见都恨不起来的。我至今还记得七十年代初,他弯腰低头向我伸出右手说声:“你好”,我仰首和他相握的情景。于是,问好和微笑就成了我和他见面的称呼。不知为什么,我找不出合适的称谓来,但我是从不当面称他王二的。

王二先生的家是座典型的苏式民居,前后两进九间加一门楼,前院显得破落、阴暗,后院是清一色的玻璃隔扇,地面平整,清爽亮堂,前后院还种了些花木。在文革那时已经不是名副其实的王宅了,他和母亲只住了前院约两间的样子,而他住半间朝北开门的房子,其余的都被政府没收后出租给了三、四户人家。

在王二先生那扇挪开的破旧木门里,给我留下印象的是那大半本书,唯一能证明其“大学生”的。一次到他那,被让进他的半间屋子,看见他顺着门边放着的床,床北头的两扇格子透着暗淡的光,蚊帐被熏得灰蒙蒙的,床上有本没封面的书和两张旧报纸。我拿起书来翻看,前面十几页被斜着撕掉了,好象书的内容是一个外国人的传记,在那文革时很是稀罕的,主人翁的名字叫爱罗先珂。他介绍说是位俄罗斯盲人诗人,很了不起之类的。这天,他挺高兴,忽然聊起音乐,他对我讲音乐指挥是怎么挥棒的,一边说,一边比画,说什么指挥棒是三角形舞动的之类,嘴里还哼着曲子,正上小学的我心不在焉、似懂非懂地听着、看着。

王二先生会说几句英语,如hello!sit down. please!之类。在我读初中后证实了确是外国话。还好象是美式的,因为他说hello!时是开口呼。 后来知道他去过北京、天津,见过美军,甚至谈过“沈崇案”这段历史。 

每逢八月,王二先生的母亲王老太会捧上几支飘香的金桂送到我家,祖母总是迎出来道谢、让座,奉茶,唠上几句家常。王家前院的大桂花树我和小伙伴再熟悉不过了,最吸引的还是旁边的石榴树,每到夏天,我总喜欢独个或结伴跟王老太讨个吃吃,刹刹谗虫子。

王家前院花台上还有棵大黄芽树,学名好象是黄杨木吧,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树了。那蓬勃硕大的绿色树冠,舒展的虬枝,鳞片般的树皮,跟画似的。黄芽木质细密,生长很缓慢,能成材的尤显珍贵,还是上好的雕刻材料,堪称树中龙凤了。

王二先生很爱树。有次跟我聊起后院的香椿树,说那树的叶芽是可以炒着吃的。我这才想到那两棵细细高高的不识名的香椿。他说着说着有些发抖,扬扬头,摆摆手说,屋后头的薛大太下作,竟然用锯子把香椿树从树干的根部锯断,让树失去养分死掉。此时,他的眼中闪烁着幽怨和无奈。原来王二先生的那位高邻,是个生得双目如炬、虎背熊腰的人力车夫,因紧挨着后院盖起两层楼,嫌香椿树遮荫下此毒手。

改革开放初期曾有一部反映中日人民因战争骨肉分离的话剧《泪血樱花》风靡全国。有次在他家门口无意聊起这话题,他忽然扬起头,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也有泪血樱花啊!我吃惊的看着他,不知到说什么才好。回家后,我问父亲,回答说是解放前国民党军官把他的老婆拐带走了;他有个堂兄还做过县长。

我原只知他孤身一人。后来听老人讲,慢慢知道,他有兄妹共五个,弟兄三个留国内,两个妹妹在海外。他的父亲王老太爷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因饥饿难耐,吃“观音土”充饥撑死了,在那年代是稀疏平常的事情。开放后,他的妹妹从香港回来,一直在质问为什么要整死父亲?至今无法释坏。妹妹探家不久,便把王老太接到香港去供养了,直到106岁升天。此事让王二先生百口莫辩,曾跟我谈及时,他耸耸肩、摊开手叹息道,我怎么会......但他谈起干儿子“新耕”很是骄傲,眼睛放光。那是个下放知青,他抑扬顿挫地向我解释“新耕”二字:新,就是社会主义新农村;耕,就是农民;这名字是很有意义的。不过,我很不走运,从未有幸碰到过这位“新耕”。

王二先生一生恬淡,很少见他喜形于色。但有一回,大约五六年前的夏天,王家院子早就落实政策收回了,但还没被城市改造拆了。我在路上恰好遇到他,他老远的就叫我:“小三子,小三子!”笑眯眯地走过来,开心得象个孩子。“告诉你件事情,q**的儿子傻了!报应啊!报应!......”我顿时就明白了,原来他说的q**是后院的一房客,是个“革命退伍军人”,那人可了不得,头发梳得锃亮,没个“妈的”不开口,革命口号当然没得说的,对王二先生之类的绝对是横眉冷对,“关照”有加,并竭尽所能窥视“阶级斗争新动向”;更绝的是,这位q**对其老婆--一个地富出身的小学教师也毫不留情,动辄打骂,有次差点让老婆跳了河!不过,这位“革命者”还是抵御不住资产阶级情调,跟别人讨要了几个虎皮鹦鹉来喂养需装点鸟巢,于是看上王二先生的黄芽树,不由分说,硬生生地砍下一个大枝桠给他的宝贝鸟儿歇脚。如此“恩德”,王二先生自然一辈子是忘不了他的“好处”的。

三年前的一个夏天,邻家吉大姐告诉我,王二过世多日了。我一楞,那张笑咪咪的脸立刻浮现在面前,一种莫名的愧疚涌上心头,当年高考前王二先生送的几个小粽子还被我辜负了呢。大姐还说,他死时浑身皮肤象鱼鳞似的,一直等他上海的侄子回来才收殓的。他那侄子我是认识的,小名毛芽。那是他三弟的儿子,他那三弟不到五十岁就暴病死了。说到鱼鳞,要知道,王二先生一直是在水产公司门市上班的,难道真的有前世今生吗?

王二先生就这么悄悄地走了,像一片枯叶飘落在平静的水面,几乎激起没有一点涟漪。天堂里的他一定是笑眯眯的,昂首挺胸,用手在轻松地打着三角形节拍,欣赏动人的舞曲,在和他的“泪血樱花”幸福地相聚,在和煦的阳光下精心地照料他的桂花树、黄芽树、香椿树、石榴树......对了,还应有一头叫qq的哈巴狗在他的周围摇头摆尾吧。

二○○九年三月二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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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悲秋道人点评:

王二一生的命运,与那个时代紧紧相连。一生孤独,却终始没有与共和国同步走向富裕走向幸福。这是他一个人的宿命,还是历史的宿命呢?

文章评论共[4]个
驭志无疆-评论

值得深思的文字,无疆问好竹!at:2009年03月10日 凌晨0:28

竹根-回复谢谢关注! at:2009年03月10日 中午12:10

文清-评论

感谢朋友对散文版面的支持,问好!at:2009年03月10日 晚上7:32

竹根-回复谢谢关注! at:2009年03月10日 晚上1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