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月末。蕊儿终于踏上了再次去z城的火车。
喧杂闷热的车厢里,她费力地挤过人群,到水房接了一杯水,温热的。疲惫地回到座位,她拿出包里的感冒药抠下两粒放进嘴里,又强迫自己灌下半杯水。不知道是因为感冒还没有彻底好,还是因为邻座的陌生男人一直呼声振天,蕊儿微微感觉头有些昏昏沉沉。
广播里传来播音员的声音,火车将在半个小时后抵达z城。她再次无力地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掠过灰蒙蒙的天空,思绪陷入混乱。事实上对于这个南方城市,她并没有什么期待,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她这次的旅途目标城门之一而已。
可是,因为慕曾经在那里生活,才会令她无端的产生一些惆怅吧。蕊儿的脑海里浮现起他四年前的样子,头发漆黑,眼睛深邃,唇角微扬。仿佛在幻觉里出现过的男子。还有他略棕色皮肤上的味道,熟悉而遥远。
火车还有十分钟将抵达z城。播音员甜美的声音终于唤醒了一直在打呼的男人,他停止酣睡,开始收拾行李。蕊儿看着他把盖在身上的薄外套叠起来,塞进鼓鼓的行李包里,又把散在桌上的半瓶矿泉水,半包花生塞进去,再费力的拉上拉琏。她看着男人做完这些事情,再看自己,没什么东西可收拾。只有随身带的黑色的帆布包,里边装着数码相机,几件换洗的衣服,钱包,护手霜,黑皮笔记本,几支圆珠笔,打火机,两包红塔山。再没有别的东西。如同她身上的棉布衬衫和牛仔裤一样简单。她一直没有出门带太多东西的习惯。
火车终于进站。蕊儿随着人潮走到了出站口,看到了大大的三个字:z城站。她长长吁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这段漫长而该死的车程。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暴躁。
找到预定好的酒店, 已经是黄昏。她终于痛痛快快的冲了个澡,然后穿着大大的衬衫,黑暗中赤脚走在地板上。俯在窗前抽烟。房间在19楼,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得到这个城市最繁华地段的灯红酒绿。但她一直不喜欢住酒店的感觉,太荒凉。
她想起四年前的八月,她来z城的时候,是住在安秋住的公寓里。
二、
单身男人的公寓,两居室,干净的沙发,窗帘洁白。房间摆设很简单,一点多余东西也无。安秋把她的行李放进其中的一间卧室,然后对她说,可以一直住到想离开为止。那个时候,她是个面色苍白,神情阴郁的失恋女子。她辞掉了工作,对家里人说需要去别的城市发展,然后便来到了z城。而他,仅仅是她大学的校友而已,却为她暂时的逃离提供了居所,免去了她的漂泊。
安秋给她端来加了姜末的汤面,她大口大口贪婪的吃着,像个孩子。火车上连续两天乏味的快餐已经让她反胃至极。她感激地看着安秋,他什么都不问,只是爱怜的揉揉她的头发,收拾了碗筷。这个干净的男人,依然像上学时一样宠着蕊儿。那天晚上,蕊儿将自己扔到陌生而柔软的床上,狠狠地睡了过去。她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已经是隔天傍晚。外面在下雨,空气很潮湿。她轻轻推开另一间卧室虚掩的房门,看到安秋伏在电脑前写东西。她没有惊动他,悄悄退了出来。到客厅里盘腿坐在沙发上,然后费力地从透明茶几里拿出去那只烟灰缸,开始抽烟。经过充足的睡眠后,她苍白的脸色有了些许光泽。房间依然很干净,几本的杂志散落在旁边。这个安静的地方。她突然希望可以这样平静的生活一段时间。
你起来了。安秋清朗温和的声音先传了过来,坐到她旁边的沙发上。
嗯。谢谢你,安秋。蕊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一向不懂得怎么样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感激。
你的感冒还没好,别抽烟了。我叫了外卖。你要多吃些东西。安秋笑,伸手摸了她的额头,然后掐掉她手里的烟。
安秋在一家写字楼做企业管理,中规中矩的男人,工作很繁忙,却依然干净温和。他上班的时候,她在家里上网,写文字,生活很平静。安秋从来不多话,却处处很细心的照顾她,晚上下班时从报箱里取回当天的报纸。两个人面对面的吃晚餐。他不抽烟,所以他在家的时候,蕊儿尽量克制着自己想抽烟的冲动。或者干脆借口去楼下买东西,然后跑到路灯下抽烟,再拎着牛奶或者冷饮回到楼上。
z城的阴雨天气渐渐过去,太阳开始暴烈起来。她开始在早晨跑步,在路过早市时买回需要的东西,蔬菜,或者新鲜的水果。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蕊儿意识到,原来有些事情只要不去想,便会真的渐渐成过为过去。
三、
到达酒店的第一个晚上,蕊儿失眠了。她忆起和慕的相识,突然意识到原来一切都还没有完全过去。对于慕,她终于开始狠狠地想念。她想,如果那时候没有遇到慕。也许她会嫁给安秋,这个安静温和的男人,她会爱上他吧?
可是。她遇到了慕。她惊讶自己居然如此清楚地记得和慕相识的点点滴滴。她终于意识到,这几年原来不是不想他,而是不敢想他,一直在刻意的遗忘。记忆就像一条伤疤,总会留下难以言状的痛。
四、
那是很平常一天清晨。在闹市街边的角落里,蕊儿突然被一个青年的素描画吸引。走近了看,大张的画纸上,竟是这条街上喧杂的人群,水果摊的老板娘俯身捡地上的苹果,卖肉的大叔嘴里叨着香烟,买菜的中年女人盯着电子秤,各式的菜摊,行走的路人,倒在街边的自行车。人物的表情很丰富,愤怒的,微笑的,焦躁的,不安的。
他们只是在做各自的事情。青年突然说话。
你如此准确的捕捉到了他们瞬间的表情。蕊儿感叹。
他们很平和,或者暴躁。
你一定躲在某个角落里观察过他们。
我只是感觉到他们的表情而已。
蕊儿回过头看这个青年,他依然在安静的绘画。略棕色的皮肤,唇角微微上扬。清瘦的双手娴熟地在画板上挥舞。那是四年前的十月,蕊儿在喧杂的闹市里,邂逅了这个安静的,以写字绘画为生的男子。他们安静地,简短地交谈。她记住了他的样子。
五、
生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月末的时候,慕带她去郊外的画眉山写生。南方的秋天,阳光依然刺眼。山路很平坦,游客也并不多,偶尔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掠过林梢。阳光透过树叶,斑驳的洒在小路上。蕊儿惊喜这个地方如此清幽,慕看着她,棉布的衬衫,牛仔裤,旧的球鞋。神情很冷漠,笑起来却又像个孩子。他有些心疼这个女子。
半山腰上有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卖过桥米线,旁边的调味盒里放着切碎的干辣子,颜色鲜亮。他们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要了两碗米线。老妇人把滚烫的老汤盛到棕色的瓷碗里,再把细长的米线浸到汤里边,端了上来。味道辛辣而浓香。蕊儿的额头和鼻尖上渗出了微微的汗珠。慕递给她一瓶矿泉水,然后笑,果真是北方女子,吃不得一点辣。蕊儿也笑,一边怕辣,一边又舍不得不吃。
画眉山并不高,多的是一些起起伏伏的丘陵。山间长满了不知名的野生植物,居然还有蕊儿最喜欢的紫色苜蓿,她爱极了这种坚强高傲的植物。说笑着,他们很快到达山顶。视野里是连绵的群山,环绕着他们。慕站在一个有护栏的崖边,架好画板开始他的绘画。阳光寂静而明亮的洒下来,蕊儿悄悄坐到旁边的树荫下,看着这个专注的青年。他头发漆黑,脸庞的棱角在阳光的勾勒下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
蕊儿,过来。让我抱抱你。慕突然说话,但手里的笔依然没有停下。
蕊儿走到他身后,看到他的画板,他笔下的自己。浓密的直发,旧的衬衫和牛仔裤,笑容甜美,眼神犀利。
她伸出双手,从背后环抱住他。
六、
蕊儿,我需要出差。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晚上记得锁好门,别太晚回来。安秋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叮嘱她。他很少干涉她的生活,只是很体贴地提醒她。
要去多久。蕊儿帮他叠好衣服,放进行李箱里。
两个星期,或者更久。
注意安全。蕊儿送他到门口,他突然侧过头来,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蕊儿躲闪不及。
等我回来。他说。蕊儿心下有瞬间的不安,这个男人如此体贴温暖,她却爱上了别人。想要解释什么,他已经走出门外。
七、
慕和她约在傍晚的时候见面。一起买了番茄鸡蛋,青菜,还有新鲜的圆面包和鸡肉,然后去慕租住的地方做晚餐。在慕的家里,看到数不清的碟,电影或者音乐的dvd。还有各色书籍,村上春树。杜拉斯。卡夫卡。培根。人物传记,游记。橙色的旧地毯。蕊儿有些惊喜,这个青年的房间,与自己在家的房间竟极其的相似。
他们一起在厨房准备晚餐。简单的饭菜,却足足折腾了一个小时。慕居然做了她最爱吃的可乐鸡,很地道。两个人孩子气的吃完饭,又一起看碟。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安秋回来。
八、
他给她带了礼物,是亚麻色的长裙。蕊儿换上,看着镜中的自己,太陌生。她不喜欢。她回到房间脱下裙子,换上旧的衬衫和牛仔裤,把裙子轻轻折好放进盒子里,然后对他说,安秋,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穿裙子。
可是我希望你穿。你穿起来很漂亮……
安秋。蕊儿打断他,我不知道什么是漂亮。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他不在乎我不够漂亮。可是他总是能让我开心。
我猜到了。我出差的时候打电话给你,你总是说在朋友家里。安秋审视着她。
我要走了。蕊儿说。
我以为我可以留住你。安秋叹息。
你是个好男人。但我心不安定。我害怕自己无法使你幸福,对不起,安秋。
九、
蕊儿逃离了安秋的住所,搬到慕住的地方。
很多时候,他们各自抱着笔记本电脑写字,或者陪慕画画。讨论培根,或者卡夫卡的悲剧。一起抽烟,听bob dylan。苍凉而忧郁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爱,在黑暗中无声的激烈纠缠。蕊儿喜欢上他皮肤的味道,淡淡的烟草味,混着香皂的清香。慕把在山顶蕊儿的画像贴在墙上。他说,想要一直看到她的笑脸。她笑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有时候盘腿坐在地毯上看电影,国外的文艺或剧情片,旧的影片,原声的碟,中文字幕。他们都不喜欢好莱坞的电影。
慕说。有时候,会仅仅因为剧中人物的一个表情,一句对白而喜欢一部影片。他们相视而笑。凌晨的时候,蕊儿去厨房做宵夜,煎了火腿鸡蛋,切开圆面包做汉堡。生活简单而琐碎,却充满了快乐。
蕊儿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继续很久。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慕变得有些沉默,抽烟很凶,总是看着蕊儿欲言又止。蕊儿是如此敏感的女子,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得知他忧郁的缘由。她在他脸色不好的时候拥抱他,对他说,我们要一直在一起,慕。他只是把头埋进她的脖子里,然后无声的抱紧她。用力地。一切都是有预兆的,慕果然消失了。他没有解释任何缘由,甚至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留下,衣服,书都还在,只是人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墙上那副素描画像。
蕊儿感觉自己终于失去理智了。她怎么样也想不明白一切到底怎么了。慕是爱他的,她清楚的知道。只是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她发了疯一般的在z城寻找慕,这个她爱的男人。
十、
后来,安秋来看过蕊儿几次,她只是固执的呆在和慕住的地方。安秋看她决意,便也渐渐淡了下去。
秋末了,冬了,慕却一直没有消息。直至春节过完。蕊儿彻底失望了。她带走了慕最喜爱的几张影碟,和卡夫卡的书。她终于想回家。
离开时,她有些怨恨这个城市。更多的,却是绝望。对慕,对自己的绝望。她终于决定换掉电话,回到父母身边。
她变成了一个更加沉默的女子。
十一、
到现在。慕消失四年了。蕊儿不知道他在哪里生活,不知道他好不好,不知道他有没有找过自己。她不恨他。她无法恨这个自己深爱的男子。她曾经无数次的想过,要把这些回忆埋葬在心底,遗忘。可是,她还是做不到。
第二天清早,她从酒店步行来到他们住过的地方,原来的旧楼,已经成了高楼林立的商务大厦。而旧年她与慕相识的街道已经不存在,闹市也变成了一座公园。草坪上有嬉戏的孩子,老人们在打太极。她知道不会有奇迹,一切已经改变了。但她依然穿着棉布衬衫,旧的牛仔裤和球鞋。她想,她的样子没有变,也许慕会一眼认出她来。
穿过公园的街道,她终于准备回去。一辆奔驰车突然停在她的身旁。窗户摇下来,对她说,蕊儿,真的是你?
居然是安秋。蕊儿看到她旁边的女子,气质极佳,谦良温和的样子,向她点头微笑。安秋介绍到,这是我的妻子。
女子开车回去,他与她步行去了路边的咖啡厅。蕊儿看到他发了福的身材。
安秋笑,你一点也没有变,还是老样子。蕊儿笑而不语。
蕊儿,对不起。安秋叹息。她有些茫然。不明白安秋为何如此。
他把方糖加到咖啡里,用勺子搅动咖啡。然后继续说道,四年前,我找过慕。蕊儿的心,突然剧烈的跳动起来,她惊讶地看着安秋。
他说。是我拆散了你们。我对慕说,我要娶你。只有才我能给你安稳快乐的生活。我让他离开你,因为这是他一时之间无法给你的。若你嫁与我,会有稳定的生活。都已经不是孩子,需要背负该背负的责任。所以,倘若他爱你,就请他离开你。
安秋头低了下去些,沉声说道,我想,我说服了他。我以为这样,你就会慢慢忘记他,接受我。可是我错了。
蕊儿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这个男人,抓住了那个高傲青年的软肋,居然利用他的爱来胁迫他。她不再理安秋,甚至连看他一眼的欲望都已经没有。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咖啡厅。
安秋追上来,说,对不起,那时我太自私。
蕊儿扬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用尽了生平的所有力气。她不知道该恨命运的不公,还是该恨安秋的自私,该恨慕的决然,还是该恨自己的不够坚定?
她爱过的慕,现在又在哪里?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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