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年9月10日早晨7点30分,我正和同事们一起,满心欢喜地沉浸在漫天火红的玫瑰香里。
特设的彩铃不用看我都知道是父亲的电话,幸福地微微一笑,我轻轻地按了下免提,将手机放在掌心,四孔的喇叭朝上。这种姿势已经成为了一种炫耀。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收到一份特殊而温馨的礼物,细心的父亲准是又一次来给我说声祝福的。
“丑。”那端传来父亲磁性而低沉的声音,同事们都屏住了呼吸,企图快速而准确地截走那本属于我特有专利的祝福。
父亲似乎哽咽了一下,许久才缓缓地说道:“丑。奶奶不行了。放下手上的一切事务,快回来。”
我希望这仅仅是父亲和我开了一个不好笑的玩笑而已。我宁肯相信今天是愚人节,父亲的语音里透着无尽的悲痛,手中的玫瑰散落,我明白今天的确不是愚人节。
车子飞逝在回家的马路上,窗外正下着瓢泼大雨,雨交织着雾,我的视线一片模糊,前不久回家,我还看见精神矍铄的奶奶带着老花镜,一针针的用彩线对纳着那活生生的鸳鸯溪水的鞋垫呢。并且将积攒厚厚的一双双鞋垫分开来,乐呵地告诉我这是狗儿的,这是兔儿的,还有猴儿的,我紧紧地偎依在她的跟前,听她讲着有关狗儿兔儿猴儿们小时候的趣事,虽然这些狗儿兔儿们都早已长大成人,甚至有的已经身为人父人母,但是那一声声亲昵的轻唤,让人惬意而陶醉。
奶奶今年已经86岁,因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几年前固执地回乡和二伯一起生活,她老人家一生勤劳善良,精理农务,时常有人来讨教适时耕种之事,深得村里长辈们的敬重,当然连小孩子也不例外地经常团坐在她的周围,听她讲旧时的故事,奶奶年轻时受过很多苦,每每谈起往事,总会声泪俱下,小崽子们听着邪乎,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其实他们最终的目的和我们小时候一样,就是要奶奶在讲完故事的时候,脱掉鞋子,给他们观赏那一对精致的被折叠在鞋子里的只有十几公分长的小脚,奶奶那个时候,终会开心的炫耀,年轻的时候,自己可是方圆十几里远近文明的“美脚状元”。
车子在打滑了几下无奈地嘎地停住,剧烈的晃动,将我从沉思中拽的回过神来,原来车子打滑在了离村子两三里外的土路上,
司机小王尴尬地摇摇头,我打开雨伞下了车,在路边找了几个砖块垫在车咕噜下,车子摇晃了几下,歪扭着冒着黑烟爬了上去,我灰心地看了看那满地的坑坑洼洼,吩咐他自己折返回城,小王在迟疑中无奈地摆摆手。
风夹着雨,将伞布吹翻,我懊恼地大叫,将其丢弃在路边,薄薄的衬衫顷刻间贴在了身上,雨水顺着长发流进了眼里嘴里脖子里,“奶奶,我回来了,等着我。”
浑身地泥浆已难以判断出自己到底摔倒了多少次,赶至二伯家的时候,跨进们的那一刻,我清楚地听到挂在厅前的大摆钟赫然地响了一下,13点整。我奔进里屋。
姑姑坐在炕上,手捉着奶奶的胳膊,点滴正一滴滴缓缓地流进奶奶的身体,我颤抖着趴在她面前,急切地唤着“奶,我是丑,你怎么了?你睁眼看看我。”
奶奶沉沉地睡着了,苍白的脸已经略微浮肿,微弱地呼吸沉寂的令人害怕,奶奶要离开我们了吗?我轻轻地摇晃着她的头,按捺不住大声地嚷着:“奶奶,我是丑,你睁眼吧。”
姑姑噙着泪水:”丑,奶奶昏迷了。她现在听不到你叫她。”
四婶递过来一身干衣服,要我换上,我呆滞在那里,这到底怎么了?
“嗯,”微弱地回音从奶奶的嘴里传出来,我看到奶奶的手指在动,奶奶感应到了,“奶奶,丑回来看你了。你听到了就动两下手指”又是一声费力的“嗯”,随即手指微动了两下。
“奶奶感应到了,奶奶心里清楚得很,奶奶会没事的。”我欣喜地叫出声来。
父亲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是,奶奶有意识,去换衣服吧,要是感冒了,奶奶会难过的。”
换过衣服,还没踏进屋子,便听见四叔几近疯狂地嚎叫:“我告诉你老二,都是你,整天就知道务弄你的猪羊鸡,你是怎么照顾娘的,我说你是钻到钱眼里了,我告诉你,要是,要是娘这次有个好歹,我非把你的那些玩意全宰了”
“是呀,二哥,你搞经济我们本说不得,但是你看你,要娘整天给你干这个,给你干那个。你以为娘还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姑姑漠然地望着奶奶,不满地插了一句。
二伯耷拉着脑袋,低着头,悔恨地说:是,都怪我,可是娘老爱摸着干活不让她干她又不依,我又不敢说她,怕她生气。”
“咋啦?把娘搞成这样,你还有理了。你孝顺,你孝顺的可以把娘当老奴使唤死了。”从没看见过健硕的四叔如此地掉过眼泪。
“老四,住嘴。”沉默的大伯终于开腔了,“别吵了,娘听着呢,不过我也不免要说你几句,老二,你说你都60岁的人了,当爷爷都几年了,什么事都要向娘讨教,咋啦,没娘你就不会过活了。当初你和娘硬要过在一起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们一定要照顾好娘的。现在匝滴成这样了,我看这是累出来的”
“娘,娘没呼吸了”多年的护士生涯锻炼的敏觉使姑姑觉察到奶奶呼吸的不正常,她忙用手指卡住奶奶的人中,时间凝驻,所有人的呼吸同奶奶一起停止,只能听到咚咚地心跳。
奶奶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过来了,总算过来了。”
四叔不住地抱怨着,“这鬼天,如何是好。进不来出不去。他娘的要是有飞机多好”
四点钟的时候,奶奶开口叫了声“猴子,”猴子是五叔的名字,奶奶最喜欢的小儿子,奶奶最自豪的小儿子,村里的唯一名牌清华大学生,在北京一所国家机密研究基地工作,由于特殊的工种,几年了都没有回来过。
“娘,给猴子打过电话了,他很快就会赶回来。你可要等着啊。”大伯将嘴巴奏到她耳边,我们可以听到奶奶含糊不清的应答声。
五点多,奶奶又陷入昏迷。村医又一次将点滴瓶换下。
夜深了,伯伯叔叔们依旧谈着奶奶以前的往事,爷爷死得早,奶奶一个人拉扯着几个孩子。多少次灰色黎明,大伯牵着毛驴,奶奶在后面迈着似踩高跷的小脚,腰里绑个绳子,绳子的那一头跑着老猎狗,大伯说那时候狼很多,狼怕狗。多少个寂寂夜晚的繁星下,奶奶坐在纺车前摸索着,奇迹般地纺出丝一般的细线,多少次望着只有汤的锅奶奶留下的泪,还有多少次因无男主人而遭受别人的冷眼,
我静静地趴在奶奶身边,聆听着好似远古时代的却真实发生在奶奶身上的点滴,浑浑噩噩地进入了梦香,梦里还是孩子时代,用手耐心地数着奶奶花白的发。
凌晨四点多钟的时候,奶奶发起了高烧,吐了两次,偶尔的因难受而呻吟,大家都期盼着天快点亮。
七点钟,雨还是漫天的往下倒。
“不能再等了,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将娘送到医院。老二,把架子车准备好。六妮,收拾娘的衣物,准备上县城。”很快拨通了120急救电话,说是救护车很快可以赶到。
在抱怨声中,八点钟救护车在试探了数次后最后不得已停在靠土路的马路上。
大伯在架子车上定了几根棍子,蒙了两层厚厚的油布,叔伯们全都换上雨衣雨鞋,我们要将奶奶用架子车送到救护车上。
奶奶的头不能轻微地扬起,那样会造成失去呼吸,抬运一时间成了困难,后来索性将床铺全部抬起,平放在架子车上。
四叔驾车,大伯举着吊瓶,姑姑按着奶奶的手腕,我和二伯同父亲紧紧地拉着车子,大伯不时地回过头来呼唤着:“娘,坚持,坚持住,我们去医院。”不住地叫着:“慢点缓点。”
那一段路,我们行进了足足半个多钟,四叔抓着架子车辕,目送着载着奶奶和我们远去的救护车,大声地哭叫着。
奶奶在车上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什么带上衣服,穿好鞋子,貌似在她心里清楚着自己已在赶往医院的途中。
到达县医院的时候,九点50分,急救室,紧张而忙碌。奶奶又高度昏迷。
10点20分,一切检验得出定论,脑颅出血,两处,积血5毫升,医师,主任,会同专家一致认定救治率为零,生命顶多只有24小时。
要么在医院寿终,要么回家正寝,长辈们在艰难的抉择后选则了后者,因为家是最温暖的地方,大伯打通了所有在外嫡系亲属的电话,他要奶奶在家里等着自己的儿孙们回来。
买了一大箱药品,配了氧气罐,高价雇了一辆大巴,又一次在雨中,所不同的是,前一次带着无尽的希望,而此刻却是死气般的沉寂。
儿孙们陆续地赶回家。躺在炕上的老人已全然不知谁是谁了。
又一个十点二十分,还可以听到呼吸。大伯含着泪,“娘,我们都在陪着你,都在陪着你等。”
二十三点,又一次失去呼吸,掐人中捶胸,奇迹又一次出现。
凌晨七点,又一次听到奶奶唤“猴儿。”
八点,电话回音,因有变故,五叔中途取消返家。
再一次呼吸急促,大伯将堂哥拉到耳边,轻声地交代了几声,堂哥缓缓地跪倒奶奶跟前,拉着奶奶的手:“娘,我是猴儿,娘我回来了,我回来看你了。”
笑容悄然地挂在脸庞,她终于等到了,带着笑容,她安心地离去了。奶奶了无牵挂地去了。
时间定格在09年9月13日8点28分。
雨终于停了。
屋里一阵哀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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