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级的暑假,小毛决定留在学校过一个空空荡荡的假期。期末考试刚刚结束,大家都忙于收拾行李准备打道回府,没那个闲工夫和他一起讨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该干吗干吗。小毛望着满桌满地的旅行袋,感到自己就像被浪头抛到沙滩上的鱼,已经被整体排除在外。午饭他是和一个叫大马的女生一块吃的。其实他并非乐意这样,只是该女生在期末考试中给了他足以令人感动的帮助。她很够意思。对够意思的人小毛一直抱有崇敬般的好感。因此,他尽量说服自己的眼睛去接受那两颗暴突的门牙。他只能做到这样了,别的又可不是他力所能及的。在回宿舍的路上,他一边用舌头剔着留在齿缝间的红烧茄子的残渣,一边想到该女生刚才那副兴致勃勃的表情。她告诉小毛,她已经报了一个考研辅导班,要在学校里再呆上一个月的时间。小毛并未感到意外。在他的印象中这个鼻翼两侧落满雀斑的女生说话行事就像她那高大笨重的身躯一样,傻里傻气的。其实,这也不能怪她,只是小毛,从来就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对门宿舍一个天津籍的名叫老刘的小伙在男生公寓门口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他今天晚上就乘到北京的那趟快车走,他没多少时间。但是,在走之间他要和小毛好好谈谈。必须谈谈。老刘的口气很坚定。他说话时的手势总是像巨鸟展翅一样大幅度地摆动,而且激情四溢。小毛知道,像老刘这种严肃而高尚的朋友已经很难得了。所以他有义务去郑重对待这种真诚的友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毛和他是同一类人,都被一些看起来很神圣高尚其实很虚无的问题所困扰。但相比较而言,老刘比他更会生活一些。他们在篮球场边的双杠上坐了谈了整整一个下午。“你应该检讨一下自己对待生活的态度,不要乱搞,千万——不要。”老刘一严肃,两道浓眉就想麻花一样拧在一起。
“但是,我并不觉得哪出了问题,一起不都是很好吗?”
“你看你,总是这副口气,总是这种态度。请不要对我——也既是你的朋友——展示你的玩世不恭,不要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摘掉你的面具,我需要那个真实的你和面对面开诚布公地谈。”
“咦!可哪个才是真正的我?现在的我不是吗?”
“好好,打住,先不争论这个。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正题上来,你为什么不回家,你呆在这里是想和大马乱搞,是吗?”
“什么?你问的可真有趣。我不回家,是因为我已经长大了,我需要独立自主地安排时间,干自己的事。当然,父母的感情对我很重要,我很珍惜。而且,我不回家并不妨碍我对他们的爱,至于大马,你知道的,都是同学,玩玩有什么不可以。”
“说实话,我一直——一直以为你是个有理想的人。现在你堕落了,你变得饥不择食,见到女人就两眼发绿光。你被该死的性毁掉啦。大马——请别介意我这么说——是一个很蠢的女人,她会伤害你的感觉的。”
“恰恰相反,我一直认为,女人促成了我的感觉。”
“幼稚!这半年你干了什么?女人?性?你的精力完全放到裤裆里去了。难道你没有发觉,你现在写的东西已完全失去水准了吗?你的文字感觉呢?和以前相比,真是天渊之别啊!现在的,完全是垃圾。我这么说你别生气,我这人就是这么直,一直这么直,你是知道的。朋友,我真为你感到痛心。”
“但是朋友,并不一定都像你那样生活,才叫生活啊。我所过的,只不过是和我自己相符的一种生活。”
“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再说一遍。真的,我不想看到你完蛋。”
这个下午老刘最后留给小毛的竟然是一副眼眶潮湿满含恳求的表情。这到底是怎么了。他,老刘,更多的人以及这个世界。送走了老刘,从603路公交车的始发站回来,小毛慢腾腾地走在五颜六色的灯光里,他感到沉重极了。幸好,这个诚挚的但更该死的老刘终于走了。他不必把这副沉重的骨架带进眼前这个机理丰富的夏天。只要好好地睡一觉,他就可以找回原先的那个状态。真的,他只想生活得轻松一点,仅此而已。
空旷的草坪,空旷的公寓,空旷的运动场,一切都是空旷的。那么,小毛就开始按照他自己所理解的那样去生活了。大马仍隔三差五地来找小毛一回,他抓住机会,不失时机地在宿舍里把她按倒在那窄窄的铁架床上。后来,他决定避免和任何人发生关系,包括丰满又活力四射的大马。他把电话线拔了,他已经打定注意把自己藏进这个空空荡荡的夏天。他甚至买了一个小竹笼装的蛐蛐,挂在窗外的铁丝上,让它和微风合奏。渐渐地,他像一个会生活的人了。这是怎样的一个夏天啊!嘴里胃里到处充斥着烤肉串那种浓酽的香气,他还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硕大无比的羊肉串,躺在通红的炭火上发出滋滋的欢快声。整个夏天他就从这家飘到那家,一直持续不间断地飘下去,没有止境。当他估计差不多吃了一只羊和看了五十部电影后,他猛然领悟到,自己离那种对待生活的严肃态度更远了,而且更加没来由地困惑。小毛把目光从活页日历上那“今日处暑”四个字上移开,移到宿舍区傍晚的草坪上。外面的水泥道上几个女生正提着水瓶说说笑笑地走过。也许该洗个头,并借此清醒一点。于是他提着两只水瓶汲拉着拖鞋向研究生楼那边的开水房走去。一路上他重又断断续续回顾了这个即将收尾的假期,但一无所获。
回来后他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钥匙在哪?是落在宿舍里还是丢在路上了?他想不起来。在灰暗的走廊里他怔怔地站了一会,有点束手无策。钥匙把他撂下了。若是在平常,他可以从隔壁的宿舍的窗台上翻过去,但现在是假期,没人。他只得下到一楼的门房要备用钥匙。
门房里一位脸庞很大的妇女正在奶孩子。小毛向她道明了情况,那妇女一拉衣襟不耐烦地告诉他管钥匙的师傅不在。小毛问她是哪位师傅。是头发又白又秃的那个吗?我咋知道!她的陕西话很冲。这些管宿舍的老头经常换,小毛也搞不清是哪个。那就等等吧。小毛百无聊赖地在门厅里踱来踱去。妇女怀里那个头发黄稀的小孩从她的臂弯边探头,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珠好奇地打量着小毛。小毛吹起口哨逗他,没想这个小家伙突然脆生生地喊了他一声爸爸。小毛乐了,笑呵呵地朝他点点头,鼓励他再来一声。那妇女语气柔和地教他,不要叫爸爸,叫叔叔。但是小孩显然不能区分这两者,他又叫了一声。小毛想,大概他见到任何一个男的都是这么叫的。她顿时不乐意了,在小孩的屁股上拍了两下。这一来,小孩哇哇大哭,边挣扎着边向小毛张开双手。真是可爱极了。那妇女用生硬的陕西话骂了一通,语速极快。小毛听不大明白,骂了他也不一定。他有点扫兴,怏怏地来到宿舍区的傍晚中。
端了一杯可乐,小毛饶有兴味地辨认操场上那些龙腾虎跃的身影。这真是一副令人振奋的画面。稀疏的光线中,他想到那个严肃而高尚的朋友——老刘,以及他的一番忠告。他承认他说的很对,但小毛就是没那股劲头,不能做到像他那样,没有办法。刚才还一路为那串钥匙而焦躁,现在他想起来了,钥匙确实在宿舍里。他又去门房那里问了一次,还是没来。鬼知道那个老头什么时候回来,反正钥匙是把他撂给了这个夜晚了。
像平常的那样,出了师大路,就向右拐,沿着长安南路朝北,朝北。小毛喜欢没有目的的行走,只要他感到应该回来了,就会回来。西安是一座四平八稳的城,街道横平竖直,你根本不用担心会迷路。到八里村时,小毛站在一块录相广告牌前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他并不清楚下一步的打算。但是此时,那股熟悉诱人的香气又飘来了,汪洋恣肆。他的胃又变得蠢蠢欲动,其实他压根儿就不饿。最终,他还是把自己安置到一排矮矮的长桌前。胖胖的摊主热情地招呼他,来多少?三十,就三十串吧。他总是这样,拿不定主意。
烤羊肉串是和啤酒一块拿来的,摊主那张脸油光闪亮,他提醒小毛,若是凉了或是不够辣可以跟他说。小毛笑着点头,但他很快就不笑了,按照他的估计,这一把差不多起码有五十串。他们总是这样,总要额外强加于你一些。小毛呷了几口啤酒,只有这会儿,他才完全放松下来,才有精力去想一下他的问题。烤肉摊上烟雾缭绕,这种气氛无形中给了他一种晃晃悠悠的漂浮感。现在他是站临云端俯瞰着底下那个昏昏噩噩的自己,他还看到了走路风风火火的大马。她是什么时候走的?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临走前,大马往他宿舍的门缝里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什么,他完全不记得了。小毛又要了一瓶,想让晕乎的感觉再强烈些,总之,大学三年,别的没学到什么,酒量倒是日渐增长了。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吵吵嚷嚷,而且调门越来越高,语气粗鲁。小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事实上,大家也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偏头听了一会,明白了一些。问题和他的一样,烤肉烤多了,而那两个瘦瘦的家伙没注意全吃了下去,现在他们不想付那多出来的部分。肉已经在肚里,这问题就不那么好办了。摊主当然不愿意。这种事根本就搞不清。如果你在西安呆过,你就会知道,像这种胖胖的满脸横肉的摊主一般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但看样子,那两个瘦瘦的家伙也不那么简单,事情好象有点看头了。紧接着,有几个人从别的地方冲出来,很迅疾,让人以为他们早就在旁边等候着一样。他们围着这俩瘦子,推推搡搡的。许多行人也驻足朝这边张望,渐渐地,摊子前面围簇了一小圈。小毛感到这烤肉实在没法吃了。他刚刚站起身,长桌就被撞翻了,满地的碎玻璃渣子。他走的正是时候。而且他也没多大的懊恼,因为这一顿完全是免费的。
右边是西邮的大门,小毛远远地看着那密密匝匝的一群人,感到兴味索然。他的脚开始向小寨方向迈去。那两个人的结果会怎样?付钱走人,或者被捅死了都很难说。但着和他根本没有关系。那个管钥匙的老头今晚会不会回来?这才是他应该关心的。也许他在回来的路上出了意外也不一定。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回事,总在不经意时给人意外的一击。相比较而言,小寨要热闹一点。运动中的双脚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它们大概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上了南二环的天桥,小毛扶住栏杆向下俯视。两条熠熠闪亮的车龙正从容不迫地相两个相反的方向流淌,那是他总也抓不住的过去和将来。现在的这具躯体毫无热情可言,这是一个令人尴尬的存在,小毛对此也没有办法。
省图书馆前面的圆形台阶上坐了不少人纳凉的人,像一群鸟安静地栖在那里。他找了个靠近花圃的地方坐下。大脚趾和拖鞋接触的地方已被磨出一道血痕,昏黄的灯光下不大能看得出来。真是奇怪,一点也不感到疼痛。他有点累了,后脑勺一片麻木,大概是酒的缘故。小毛内心里那个声音轻轻地告诉他,小睡一会吧。
他是被一阵清凉的小雨给淋醒的。台阶上已空无一人,只有一些濡湿的报纸。小毛估猜时间也不过十点多。在纤细纷乱的雨丝中他又坐了一会,然后不紧不慢地上到台阶顶部的白色拱廊下避雨。其实雨这么小,若回学校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他现在只想看看这座雨雾笼罩下的城市。他不知道自己还要为一种名叫西安生活的东西迷惘多久。白色拱廊是一个半弧形,拖得很长。小毛慢悠悠向另一侧踱去,还时不时地伸出手去撩一下雨丝。但他没走到尽头就折了回来。在倒数第三根廊柱后面坐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凭第一印象,他认定那是个女的。于是,他走向另一侧。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小毛装作不在意地回过头去。这回看清楚了,确实是一个女孩,年纪大概二十岁左右。上身是一件粉红色的紧身t恤,下身是一件发白的牛仔裤,背着一只半大的黑包。小毛继续向前走,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哎!天啦,那个女孩在后面喊小毛了。小毛没有止步,他还不太确定是不是喊他。哎!又是一声,而且近了很多,这一回小毛感到血轰地涌进脑子。别慌,镇静点,装作没听见。小毛反复告戒自己。这种人就像在发廊玻璃后面招手的那种,不是什么好货色。他尽量把步子迈得平稳些,要让她明白,他对她所期盼的那件事没有兴趣。只要他不理会,她就会打消念头不再来缠着他的。但小毛想错了,那女孩竟然蹬蹬蹬跑到他眼前,又哎了一声,还稍微弯了下腰。小毛再不能装作没看见了。什么事?小毛嗓音低沉地问。他努力让自己阴下脸,目光凶狠一些。
“哦,是这样。”女孩把手上的一团东西展开,“你不需要一件衣服吗?”等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毛顿时目光发直,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等他缓过神来,他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不需要!”小毛又把嗓音往下压了压。但他感觉到了,声音出来时颤抖不已。小毛不想让她发觉。我不需要。他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现在意思已经很明确了。看样子,她并不想轻易放弃这个难得的主顾,难道她发觉了小毛身上有一种异于常人的虚无情绪吗?这不可能。
“你别急,你看看,”女孩指着上面一幅红色的图案说,“这上面的肖像多漂亮啊,你知道这是谁吗?”
“我不关心,他是谁关我什么屁事!”但小毛还是飞快地扫了一眼,那是一个戴贝雷帽的大胡子家伙。女孩突然捂着肚子,咯咯笑了起来。“是啊,他是谁并不重要。但是,这件文化衫的确很漂亮,你不觉得吗?而且,它还是我亲手画的呢。”
小毛不想再和她纠缠下去,他坚定地转过身,沿台阶朝下走。雨丝似有似无。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又昏又热。雨还没停呢。女孩从后面追上来,和他并排走在一起。小毛不得不停下来,告诉她自己不想买那件该死的文化衫。女孩撩开贴在额头上的几根湿头发,语气轻松地对他说,哦,那没关系,也许你还会喜欢别的。她正准备把包从肩上卸下来。小毛连连摆手,他已经预感到这个夜晚像一个锋利的刺扎进他年轻的身体里。他只能严厉地告诉她,不要再跟着他,否则……
“可是,哥哥,你不应该这么对我。”刹那间,女孩的双眼噙满了泪水,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什么?这下小毛倒愣住了。该死,事情正滑向一个小毛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哥哥。
小毛生硬地打断她,别叫哥哥,我不是你哥哥。灯光下,她的眼睛又湿又亮。但我觉得是,而且我还觉得你不是坏人。你听听,你听听,就算小毛是一截木头,也不会无动于衷的。即便在平常,他也不愿意看到别人哭泣。那么,让这么一个透着稚气的女孩哭泣真是一种罪过。
“你别哭,你看,我也是的,不该这么凶。”小毛的口气松软下来,“但是时候也不早了,你该回家去,你的爸爸妈妈会着急的。而且你也不必喊我哥哥,因为——因为我的确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小毛尽量委婉地向她说明。
“但是你所说的那种人究竟是什么人?”女孩抹了眼泪,陡地换了一种口气说道,目光还直直地盯着小毛。看样子,她对小毛是不依不饶了。
小毛窘迫地摸摸后脖梗,并斜着眼看她。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不过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回答的必要。于是他拔腿想再次走开。女孩眼疾手快、动作灵巧地抢在他身前,并把手张开。真没办法,看来她是下定决心搞清楚这个问题了。
“你到底想怎样?我买还不行吗?”小毛急于想摆脱她。但这会儿,她却不想做这桩生意了。她要小毛见识一下她的滔滔不绝。就像在讲台上一样,声情并茂,没完没了。街上还有一些行人,走过时均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们。大概他们认为,这是一对闹矛盾的小情侣了。小毛脸涨得通红,他只得把她拉到旁边去。正因为这个举动——对,就是这个举动——使得她有理由认为,是小毛做错了。看样子,一时半回她是不会停下的。小毛突然对她有点兴趣了,他索性在旁边的铁栏杆上坐下,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张年轻的脸:瘦削,五官精巧,脑后扎了一束马尾松。她可以是他的同学,或妹妹,而不是处在现在这种谁也搞不清的关系当中。他发觉,她的那种严肃认真竟和老刘一个模样。在眼角梢,有一颗小小的但非常漂亮的痣。大马在同一部位也有那么一颗,小毛记得。迷离的灯光中,小毛忽然来感觉了。她语调渐缓,最后终于收声不说。是因为没有对手她才泄劲的吗?她手里还抱着那件文化衫,像抱着一个布娃娃,样子可爱极了。她叫小毛挪开一点以便她可以坐下,但没几秒,又嘻嘻笑了。小毛给弄得发懵。是铁条太硌了。女孩向他解释。过了一会,她探身凑近小毛说她是冶金学院的。小毛哦了一声,算是回答了。然后他接着说一个女孩家这么晚了在外面不太安全。
“是吗?”她的尾音拖得很长,似乎还隐含着什么意思。小毛看出来了,她的眼神很狡黠。“你不是那个吧?”小毛装作无心地问了一句。“不是。”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忙问: “你说是哪个?”
“我是说,你不是画家吧?”女孩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这个清峻的夜晚似乎受此感染,也变得生动起来。“你猜?”她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小毛,且半歪着头。
不成熟的小毛赶忙掏出烟来点上,颇为镇静地吸了几口。但是,t恤下的这具像水果般健康的躯体正抖动不已。那是一种战栗。小毛知道,有那么一些人整夜在街上游荡,有的开门见山,有的委婉动情,方法不一,但目的就是要掏空你的口袋。可小毛,只是名学生。他们坐的地方已是天桥的南边,靠着音乐学院。小毛四周看了看,说他要走了
“可是,哥哥,你要去哪?”
该死,她怎么又叫哥哥了。小毛站在那里,茫然无措地向南北两个明暗参半的方向看。是的,他要去哪。那把钥匙已经把他撂给了这个歧义横生的夜晚。雨已经完全停了,夜空高远而深邃。小毛仰脸深深吸进几口潮湿的空气,他很清醒了。你不回去吗?女孩摇摇头。那我们走吧。
“可是,可是,我们要去哪?”女孩说得很急促,但小毛听出来了,她很兴奋。
“我也不知道,只是走着瞧,笔直地走下去,走到哪算哪。”
“是钟楼,还是鼓楼?如果真的不停,哥哥,我们会一直走到田野里去的。”
“田野?那也很好啊。”
刚刚并排走在一起,就有四个男人从后面超过了他们。其中一个用肩膀使劲地撞了小毛一下,小毛停了,侧过脸去看。他闻到一股很大的酒气。这四人也停了下来,站在他们面前。撞他肩膀的那个平头突然骂了一句,然后就扑了上来,把小毛的头往下压,用膝盖猛撞。小毛急了,连叫:“干吗?干吗?”另几个也马上围过来,一个抱着小毛的后背,两个站在两边朝小毛的腿猛揣。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女孩在边上傻站着。小毛拼命抱着他前面的那个,不让他的皮鞋尖踢到自己的脸。大概是喝多了酒,平头嘴里喷着酒气,劲却不大。后面那个说,干吗停下了,揍他,揍扁了。
边上两个一人抱起小毛的腿,准备往花圃里扔。小毛死死地抱着平头,平头见甩不掉,就用手猛捶小毛的后脑勺。女孩这时叫了起来。几辆出租车也停了,也有几个行人也围上来。他们只看着,没有劝阻的意思。女孩又叫又哭,声音很凄厉。终于,他们掰开了小毛的手,把小毛抬着往花圃里扔。他们一放手,小毛就势一滚。但是他们没罢休,又跳进花圃,站在四周往小毛的身上揣。过了分把钟,他们终于停下来,然后骂骂咧咧地跨过栏杆走了。
小毛的脸贴着潮湿的泥土,一动不动。女孩这时跑过来,边哭着边扶他。他感到肋部一阵阵火辣辣地疼,下嘴唇也肿了起来。他甩开女孩的手,自己站起来。还有七八个人在远远地看着,小毛终于出声了,看你妈!他的目光透着一股凶性。直到现在,他的头脑还一片空白,但是他很兴奋,特别兴奋。他跳到人行道上,但那四个人已经不见身影了。他左右看了几眼,然后恶狠狠地对着女孩说,你认识他们?
女孩说不认识。小毛就那么恶狠狠地盯着她。女孩把花圃里的那只拖鞋给他拿出来。他还那么盯着她,看上去她很委屈。小毛穿上后,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接着抬头对女孩说,妈的,真荒唐。真他妈倒霉。过了一会,他朝女孩一摆头说,走吧。女孩慢慢地走到他身边,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这突然的一刻,她没有跑掉,说明她和他是一条船上的。小毛暂时让自己相信了这一点
往北走了一段,小毛头脑清晰了一点。刚刚这会,他们一直没有说话,气氛很沉闷。现在他有点谈话的欲望,也许说说话,可以把刚才的这个小插曲忘掉。“你是不是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比如说,和父母吵架了,又或者说,和朋友闹别扭了。”
她一时没说话,只是埋头专心走路。小毛试着说一些轻松的话,但她还是不做声。“算了,不勉强你了。你真的不认识他们吗?”小毛还是有点怀疑。
“你为什么这么说?”女孩的嗓音尖利无比,刺得小毛心为之一紧。他并不生气,真的,他只是有点激动,还没有从刚才的事中缓过劲来。但她却哭开了,饱含委屈。也不知是为自己的伤心事,还是害怕刚才的场面。小毛呆站着。也许,她心里确实充满着隐痛。而小毛,只是遭遇到一个摸棱两可的夜晚而已。过了片刻,小毛才鼓起勇气轻轻地扶住她的肩膀。她靠着他的肩膀哭了一阵。在此期间,小毛一直在她耳边说着一些温柔的话。是的,他现在就是她的哥哥,只是这个哥哥比较糟糕。
走吧。走吧。
过了南稍门,南门已近在眼前。整条大街回荡着他那双拖鞋踢踢踏踏的声音,那么嘹亮,悠长,好象穿过整个夜晚也不会消失。女孩垂首走在旁边,安静异常,迈着轻巧的小碎步,有着小白兔的谨慎,很符合小毛内心深处那个妹妹的形象。他暂时还不想把手拿下来,他想,也许他们彼此都需要这种真实可触的依靠。那种完全不属于他的战栗又在体内鼓荡起来,而且指端更甚。她感觉到了,仰头问道,你冷吗?并把手里的文化衫递给他。小毛看看文化衫,又看看她,觉得不太合适。穿吧。女孩用一种她所不擅长的温柔口气说。听起来有点别扭,但绝对受用。
但这件文化衫实在是太大了,又宽又长,下摆已经到了膝盖,两个人套进去都没问题。小毛不时地扯动着,以便走得轻松一点。南门广场上一派灯火灿亮,街面的低洼处荧荧点点。半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出租车鬼影一般驶过。可能将近一点钟了。远远地,钟楼广场已经在视野里出现。小毛已经很累了,那该死的小腿肚正在不停地抽搐。他告诉她,行了,得找个地方歇歇脚。然后再看着这个夜晚一点一点逝去。一般来讲,这个地方晚上不会出事。他刚刚在开元商厦那边看到有几个警察,他们会尽一个警察的职责,维护好这里的治安的。刚才的一段路,小毛像自说自话地说起了自己那个叫大马的朋友,她听了也没吱声。她现在已经成了他温顺的妹妹,所以小毛告诉她,如果想睡的话,可以靠在他身上。而她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小毛暂时还没有睡意。他撩起文化衫的下摆,仔细打量那些殷红的线条。但从上往下看,头像是反的。小毛努力用左手把它翻转过来,不行,他的动作幅度不敢太大,怕弄醒了她。小毛于画画是外行,但他认为这幅肖像画得确实是好,色彩、线条运用娴熟老道,恰到好处。更主要的是,它是这个所谓的妹妹的作品。
在这座城市的中心所在,小毛却感觉不到自己生活的中心,他似乎成了一只没有到处游荡的漂流瓶。正当他迷糊间,从鼓楼那一边出现一个矮小的身影,边呱呱乱叫边朝这边过来,那声音渗渗的,在岑寂的后半夜突兀响起,非常恐怖。小毛不由得紧张起来,怕某种自己无力把握的意外再次发生,因为现在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他还要保护好怀里这个妹妹。那是一个侏儒,他没有走近,只是从地上捡了几个饮料罐子,就朝钟楼邮局那边去了。小毛的心终于松弛下来,他再次把目光投到胸前的肖像上。现在,他想起了过南门时所意识到的问题。就是这幅肖像,对,就是它。小毛思索再三,还是决定摇醒这个沉浸在祥和梦境里的妹妹。
“你能告诉我,这是谁吗?”小毛指指肖像。她目光惺忪,模样很憔悴。小毛又指指肖像。我姓夏,她微微一笑。不是问你,我是问——这个。小毛双手撩起文化衫的下摆。她意味深长地瞧着他,看得那样仔细。小毛双颊发烧,他不得不转过头去,你不说也没关系。她还在看他,小毛知道。正当他无所适从时,她突然开口了。那是切?格瓦拉。
“什么?”小毛完全反应不过来。
“切?格瓦拉,古巴革命家。”
小毛醒来时,东方刚刚破晓。天空中沉积着冷峻的铁青色。他习惯性地将手伸向短裤后面的小兜,鼓囊囊的一堆零钱还在。早晨的风冷飕飕的,他的两只手互相揉搓着手臂。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来向四处看。那个妹妹去哪了?小毛希望她还在。但她确实是消失了。他低头看了看这件文化衫,想了片刻,然后脱下来拿在手里。回想这个刚刚过去的夜晚,记忆屏幕上一片模糊,那个妹妹的脸怎么也拼凑不起来。小毛想,也许她精神上有点问题,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可他自己呢?现在他已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要赶回学校去,然后彻底忘掉这个夜晚。几天之后他就会置身于一大班健康富有朝气的同学当中,就想以前一样。
这时他才发现,大脚趾上结了一个血痂,稍一摩擦,就隐隐作疼。纵有再好的体力,他也不想走了。这个充满意外的夜晚,像一把砍刀,砍掉了他生活中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小毛赤足走到了钟楼车站,然后意志坚定地、别无留恋地把拖鞋和文化衫塞进了垃圾筒。
最好与他有关的一切,统统都有一个新的开始。小毛看到了,从早雾里驶来的正是603路公交车。车很空。从脚底传来一阵金属的冰凉,使他猛地一激灵。他想到,大马老刘以及更多的同学此刻可能都已经踏上了开往西安的火车。他们为一种内容精彩的生活而来。到时候得和老刘谈谈。小毛打定主意,必须谈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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