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莽林枪声龚尔思笑

发表于-2009年03月07日 晚上9:29评论-4条

一座莽莽森林里正在演出惊心动魄的一幕:秋风横扫着树林,阔大的青树叶满天飘飞。松涛一阵紧似一阵,像海啸,像雷鸣。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偶尔露出一点亮色。森林里,一片空地,周围都是巨大的松树,满地是黄褐色的松针。倒着的一株树,朽得看不出是什么树,斑斑驳驳的,像一条已经腐烂透了的巨蟒。一棵高大的红木树下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汉子,满脸通红,一身白肉。他的两旁丈多远的地方跪着三个面无人色的中年人。离他们五米远的地方,三支火药枪,六把弩子,九把弓箭都已经枪上膛,箭在弦。射手们都在眯缝着眼睛瞄准。

跪着的四位,都是干部打扮,细皮嫩肉,其余的人,都是农民打扮:个个粗手大脚、皮肤黑,衣衫旧,牛皮草鞋。还有一位唯一没有拿武器的男子,最多三十岁,身材高大,面目和蔼,举止潇洒。还有一位女人二十五六岁,浓眉大眼,粗壮结实,傣族打扮。他们肩并肩站在枪手们旁边。只听那女人用并不清晰的汉语说:“杜部长,自己说,该不该死?”只听跪在中间的那位号哭着乞求说:“该,死,该,死!秀兰、崇文,求求你们,饶我这一回吧!”那个男的说:“毒蛇!你饶过别人一回没有!”

那个叫杜部长的忽地高昂起头厉声说:“陶崇文,你们私自杀害县革委副主任,是犯法的!”叫陶崇文的把手一挥说:“哼!犯法也值得!开火!”话音刚落,只听“轰”、“轰”、“轰”、“嗖”、“嗖”、“嗖”,枪箭齐发。枪声和惨叫声在山林间回荡。中间的那位腹部胸部插着十五枝箭,满头满脸小股的血像喷泉似的往八面喷射,头颤摇着,向后慢慢倒下了,张着血红的大口哈气。那些血,喷到了红木树的树干上,红了半人高的一片,又往下滴。松针染红了,又向地下渗流。跪着的另外三个都趴在地下筛糠似的颤抖。

陶崇文等人静静的看着那人渐渐断了气,才过去提起趴着的那三个说:“三只走狗!以后要学说人话,做人事!你们的“讨杜檄文”我给你们保存着,上面写着杜部长是你们诱到这里来亲手杀死的,想早点死就到人保组报案好了!以后有人向你们问杜发兴,你们就说到了乌芒公社,就找情妇去了。听清楚了吗!”三个人瘫在地上,诺诺连声。“滚吧!”两个人爬起来向着众人叩了三个头,飞也似的向西跑了。

陶崇文指挥大家,在空地附近找来干柴码好,四个汉子把杜发兴的尸体抬起扔在上面,大家抱来许多松针松枝抛在尸体上,等到堆成了一座小山,陶崇文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火。一会儿,烟焰飞腾,森林里弥漫着焦肉味。直到半夜,杜发兴才被完全化成了灰烬,大家又动手把余火打熄,把大块的骨炭敲碎,把骨灰柴灰向四面撒去,然后才消失在了无边的森林中。

这一幕发生在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十一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得从一九六五年说起。

四清的时候,杜发兴带领一个工作组进驻一个傣族寨子。这个寨子名叫勐芒,在坝子上,四周是绵延起伏的山岭,一条大河从寨子边澎湃流过,高大的芒果树掩映着木瓦竹楼;肥硕的香蕉林,环寨而生。从山岭上远远望去,这寨子就是一潭绿波。这杜发兴担任农工部长,四十来岁,中等个头,额宽鼻大脸方,红光满面,很有精神,眼睛经常左顾右盼,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走起路来呼呼生风,看样子就是个麻辣烫。四清工作队是专门来清理干部多吃多占问题的,干部社员都敬之如神,住了几个月,批斗了一批干部,新建了领导班子。四清工作接近尾声,爱情之花也在绽放。工作队员陶崇文和新任妇女队长傣家姑娘刀秀兰产生了爱情,领了结婚证,择吉日良辰,举行婚礼。云南风俗,寨子上有喜事,远近几十里内外的姑娘小伙都要带着弦子、芦笙、竖笛、象脚鼓来院坝里跳歌庄庆贺。

歌庄在秀兰家旁边的大青树下进行。这棵大青树,高龄多少,谁也说不清。据秀兰的父亲刀金天说,他的爷爷说的,小时候见这树就那么大,这么多年似乎一点也没有长。那树干,并不是一棵、几棵,而是庞大的一堆,树干和树根互相缠绕纠结覆盖挤压成了奇形怪状的结构,什么蟠龙卧虎、偃謇苍劲之类的形容词放在这里都显得苍白无力,说像龙卷风卷起的一股大海狂涛,还多少有点形似。最为奇特的是那些枝干竟然能够互相穿插:一些水桶粗大的横枝,竟然从一些竖枝的孔洞中一穿而过,又枝繁叶茂的生长。老人们说,竖立的枝其实是大青树的须根,从上面吊下来落到横枝上,被横枝分成两股往下垂落,年深日久逐渐伸到地上,钻入土中,吸收了营养又反长上去,形成了这种穿插,这正是大自然的杰作。这棵大青树的粗枝大叶,横贯南北东西,遮盖的地方,东边修了一个篮球场,西边罩住了半个寨子。不要说下小雨,就是下中雨,下面的人都不会有雨脚如麻的感觉。

这天晚上,正是三五月明之夜,碧空如镜,星月交辉,万山朦胧,清风徐拂。大青树下的篮球场里姑娘小伙排成数个纵列,不分男女,后一人伸出左手搭在前一人的肩上,形成整齐的行列,摆动右手,合着弦子、芦笙、笛子粗朴复沓的短调、象脚鼓沉雄简捷的韵律,边唱边跳:

山苍苍啊水茫茫,姑娘秀啊小伙强。

跳歌庄啊喜洋洋,拜爹娘啊进洞房。

进洞房啊配成双,配成双啊祝吉祥。

祝吉祥啊全家旺,早抱儿啊福绵长。

快乐又略显苍凉的歌声、乐器声,在山野间回荡、碰撞、起伏、昂扬,远远听来,真似钧天广乐从天而降。

杜发兴既然是这个县的农工部长,又是工作组长,于是应邀当了主婚人,他红光满面、银灰衬衫,脚上漆亮的牛皮鞋,手上黑皮带子的上海表闪着光,笑盈盈的坐在主婚席上,眼睛像两条小蛇,直在姑娘们的脸上、胸上、两腿间窜来窜去。他左手边坐着新郎陶崇文,右手边坐着新娘秀兰。他们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男女双方的父母亲戚和本村长者。陶崇文二十五岁,比杜发兴高出一个头,雪白的衬衫,和杜部长一样的上海表,只是带子是上海表的原配镀镍链子,和他的穿着协调一致,使这小伙子更显得英俊威武。秀兰比陶崇文略矮,但完全不是杨柳般柔美的女儿形象,而是头披红缎,短衫长裙,大辫粗黑,脸如银盘,粗手大脚,壮实丰满得像一株香蕉树。大山区的姑娘,肩挑背磨,山头田间,样样能干,都是这般壮美。

大家直乐到晚上十一点钟,只听杜部长说:“明天还要忙生产,今晚的歌庄,就到此结束吧。”青年们虽然觉得兴犹未尽,但主婚人已经发话,也只得慢慢散去。一会儿,田野山畔到处都响起了芦笙弦子口笛声和歌声、吆喝声。

人散尽了,圆圆的月儿晶莹地在蓝得令人心醉的天幕上缓缓飘移,杜部长把新郎陶崇文叫到身边说:“明天我要到县里汇报,可是海子坡的情况还没有报上来,唉,真不应该,我们这个工作组,就只有你年轻一点,我叫民兵连长双柱和你一道去一趟。”小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因为他清楚,这里到海子坡来回四个钟头少不了,这洞房花烛夜不就泡汤了?杜发兴见小陶半天不开口,就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怎么,共青团员,要了老婆就不要事业了?”小陶是一个积极向上的青年,听部长这样说,哪敢再说半个不字,只得回洞房去和秀兰告别。这个洞房就设在秀兰家的柴房里,按这里的风俗,姑娘是不能在娘家成婚的,但因为陶崇文的家远在凤庆县,搞四清又无暇回家去办,所以就把柴房收拾出来,封了院子里的门,在外面开了一道门,看起来就像是单人独户似的。小陶叫她瞌睡来了就睡,用不着等他,门也用不着闩,这个寨子上的人,不仅都是一个族,而且都是联络有亲的,很安全,一会儿就回来。

小陶吩咐完,双柱就来约起他踏着轻柔的月光上路了。小陶走后,秀兰给小陶泡了一壶茶,因为忙了一天,已经很累了,洗漱完毕后,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觉得是男人回来了,正在进行男女结婚必定要进行的那些事情。秀兰完全不懂那一套,男人的动作又重又猛,她又羞又怕又痛,心里直发抖,又不好问。男人在她身上过了十几分钟,翻身下床,出门去了。她想,也许是去大小便吧,因为寨子上还没有建厕所的习惯,只有去芭蕉林里方便。可是很久他都没有回来,他感到很奇怪,半夜三更的,他独自一个人,会到哪里去呢?她想着就穿好了衣服,打开了门。这时,圆月西斜,被山岭遮得弯弯扭扭的天深沉得使人害怕,远山树林,像鬼怪猛兽。秀兰可不是胆小鬼,哪座猛恶林子,哪个深沟险壑,她没有去过?可是她心中的狐疑使他觉得像遇了鬼似的,她赶忙进屋闩了门,点起了红烛。睡意完全没有了。她坐等了好久好久,红蜡烛换了四根,才远远听见了狗吠,一会儿寨子西北角响起了狗叫声,又过了吃半节烧包谷的时间,接二连三,此应彼合,全寨子的狗都叫起来了。她家没有养狗,自从和小陶恋爱后,来往的干部多,喂了狗不方便。又过了几分钟的时间敲门声响了:“秀兰,秀兰!”分明是小陶的声音,秀兰慌忙起身拔闩开门。小陶一步冲进门,抱住秀兰就亲:“对不起,让你等久了。”

“你,又到哪里去了来?”陶崇文听秀兰的声音很严厉,以为是等急了,更没有留心那个“又”字,笑着说:“海子坡呀,我走时给你说过了呀。真是‘长官一张嘴,小兵儿跑断腿’,海子坡的队长说,昨天亲自把数字交给了部长。”小陶把秀兰拥抱到床上,说:“你先睡,我得先洗一洗,你看,我浑身汗水,还得喝杯茶,嗓子都干得冒烟了。”秀兰说:“桌子上壶里有茶,加点热开水就可以喝了。”

等小陶洗澡去了,秀兰心里十分诧异,他到海子坡去,怎么可能半路上又回来一次呢?小陶洗完澡,喝了水上床来抱着秀兰说:“俗话说‘五里不同铺’,我刚走了六十多里山路。累死了,你就在我怀里睡吧。”小陶见秀兰不吱声,又小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有什么害羞的。”

小陶两个眼皮已经合拢了,只听秀兰说:“你是不是半路上回来过?”小陶闭着眼睛说:“我的心回来过,可惜背上没有长翅膀,怎么回得来呀?”

秀兰惊得坐了起来:“不许开玩笑!你老实说,你扑到我身上来过没有?”“没有呀!”“那,刚才……”“刚才,什么‘刚才’?”小陶也清醒了些。

秀兰就把刚才发生的事详详细细给小陶讲了。最后说:“那人还是戴着手表,带子是皮子的。”

小陶听完,惊得呆了,他心中明白,这个人只能是那位部长。理由很简单,这个工作队、全寨子就只有两个人有手表,一个是小陶自己,另一个就是那个部长。半夜三更要派他去出几小时的差,原来他是在搞调虎离山!小陶猛地咬牙切齿的说:“衣冠禽兽!绝对是他!”

“谁!”“杜部长!”“你敢肯定?”“工作队和整个寨子上就只有他和我有手表!”

“老子宰了他!”秀兰跳下床,从墙上取下刀袋,抽出雪亮的匕首,就去开门。小陶慌忙说:“衣裳!没穿衣裳。”秀兰气得发疯,三刨两爪穿戴好。小陶紧紧抱住她说:“部长可是共[chan*]党派来的人啊!”“豺狼不管是哪座山头的都要打!”秀兰用力一甩,把小陶摔倒在床上,打开门,像一道闪电,直向杜发兴住的地方扑去。小陶赶紧爬起来,边追边喊:“秀兰!站住!”喊声先惊醒了老岳父,他又喊醒了秀兰的三个哥哥。他们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循声追去。渐渐的,一个寨子都惊动了。

杜部长住在秀兰的大叔家里。秀兰跑到门口挥拳砸门:“大叔,宰了那条眼镜蛇,给我雪恨啊!”秀兰的大叔开了门,秀兰小声的给叔叔讲经过,尾随来的邻居老少,看出了眉目,都拔出了腰刀,有的还回家去取来了弓弩猎枪。围拢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大吼道:“烧死他!烧死他!”

秀兰大叔听完经过,站在阶沿上,提高嗓门说:“我们傣家人,不会把狗熊错看成野猪,我相信秀兰说的全是真话,一个女孩儿,编不出这样的故事。围在洞里的野猪,不怕它飞上天去。共[chan*]党对我们傣家人可是有情有义。俗话说‘打狗要看主人’,这个畜牲既然是共[chan*]党的人,我们就交给共[chan*]党处理好了。双柱、朱九、金龙,你们上来给我捆起,送到县城去!”三人正要动手,工作队的另外几个人出来阻挡。高个子陈国安说:

“乡亲们,我们报告上级,来调查后,由人民政府来处理好不好?”“这种事怎么调查!” “打死他!”

“烧死他!”十几个年青人,举起刀向前涌。秀兰大叔说:“听我指挥,捆起,押走!”

三个民兵把还假装睡着了,在床上缩成一团的杜发兴抓起来,紧紧的捆上,推出门来的时候,秀兰挤上前去向杜发兴的大腿上狠狠扎了一刀。秀兰的父亲慌忙把秀兰抱住。杜发兴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秀兰大叔大声说:“任何人都不准动手!谁不听话,我派民兵抓谁!刀金山,快去找赤脚医生来包扎。其余的人,都回家去,走呀!不走的,每人扣十个工分!”

群众渐渐散去,医生来给杜发兴包扎好后,秀兰大叔又叫来四匹马,把杜部长押到了县委会。

过了一个月,公安局派人来调查取证,部长偷奸秀兰,除了她本人的口供外没有任何证据,也找不到任何证人,而秀兰大叔组织捆绑四清工作组长、秀兰刺部长一刀,那可是人证物证俱在。秀兰被逮捕,判刑三年。陶崇文,在大是大非面前,不向组织报告,丧失了共青团员、国家干部应有的立场,被开除团籍、开除公职。秀兰大叔、民兵连长等所有的村干部,全部撤职。秀兰入狱后,小陶就落户到了秀兰的寨子上,当农民,等着秀兰出狱。但压在心头的恨,越来越凝聚成了块,化解不开。

杜部长,因为挨了一刀,又善于编材料,把勐芒寨事件篡改成“四清和反四清”两条路线的斗争,他反而成了“四清”英雄。伤好不久,被配给“五四”式手枪一支,又派去雪峰公社当工作组长。这个组里不仅没有了小陶,连在勐芒寨住过点的人,一个都没有留下。他领导的工作队员,全是省和地区派来参加四清工作的干部和大学生。在雪峰公社住了十六天,杜部长正在公社办公室主持工作队会议,关门分析阶级斗争新情况。这是一座平房,窗外是大片芭蕉林,芭蕉林连着高大的大青树,大青树又连着无边的大松林。这时大松林里一个姑娘在气急败坏的走着。她身材颀长,短辫子,面目清秀,衣服破旧。她穿过大松林、走过大青树下,进入芭蕉林里,来到公社院子高大的牛肚子果树下,喘息了一会儿,似乎在静听会议室里的动静。一会儿,只见她飞步向前,狠狠一脚“咚”的一声踢开了办公室的门,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回头见这姑娘两眼睁得斗大,眼里喷出烈火,直射向杜部长。手好像是一把刺向蟒蛇的钢叉,狠狠的指着杜部长。口里却只是哇哇的叫,完全不像是语言。她狠狠的指一下杜部长,又揉一下自己的ru*房或下身。

杜部长先是一愣,然后唰的站起来,走下主[xi]台,大步逼向女人,突然拔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姑娘的脑袋。那姑娘吓得抱着头,大叫一声没命的跑了。杜部长立即收起枪笑着说:“哑巴也来凑热闹,不吓她一吓,还不知道要闹多久呢。”省里的下派干部常通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哑巴不同于神经病人,他来闹,必有原因;杜部长可不是新战士,竟动真枪,也必有隐情。散会之后,他约起省里来的张子雁,谢兴正、邱春方三个年轻人在松林里转了一圈,他一边挎起相机照相,一边交换想法。巨大的松树,挡住了他们的身影,阵阵松涛淹没了他们的说话声。

杜部长开完会,在公社食堂吃了饭,独自一个回马溜山他的住处。这间房子在寨子背后,屋上盖着木片瓦,土墙,四周是木瓜树和芒果树。周围没有人家。这一家只有姐弟两人,姐姐就是刚才的那个哑巴,二十岁。兄弟只有十三岁。父母亲都是四川逃难来的,被土匪杀害了。杜部长说这一家苦大仇深,住在这里安全。其实是这个色狼看中了这个哑巴姑娘,样儿秀美,又不会说话,地形又极为隐蔽,她还能不是自己手里的玩物?谁知这姑娘精得很,晚上姐弟俩住在一起,门紧紧地关着,任你怎么引诱她就是不开门。白天,姐弟俩也形影不离。今天要来开会了,他临走时才想起了一个主意,他叫姑娘给他烤茶,支小弟弟到两里路外的代销店给他买烟。等她的弟弟一出门,她就把哑巴一把抱住拥到了床上。但哑巴力气大,他只摸了一把ru*房和下身,姑娘就挣脱跑出去了。杜部长没有料到这鬼丫头竟敢找到公社来告状,幸好是哑巴,不然可就露馅了。这么便宜的女人,他是决不会放过的。他看出来了,这个哑巴,来硬的是不行的,于是回去的时候,特地买了一张花手帕,还买了糖果、饼干,一进门就笑微微的摆在桌子上,弟弟看见,抓起就吃。姑娘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工作队住在哪家,这一家就要管饭,由队里供应粮食。三个人吃了晚饭,天快要黑了,杜部长又暗暗的支起小弟弟买烟去了。哑巴完全不知道,还在埋头洗碗。冷不防杜部长从背后反剪了她的双手,掏出准备好的麻绳把手绑上了,然后把她抱到床上,把双脚捆上了。他先把女人的裤子褪下,后把自己的裤子脱下,刚扑到女人身上,房门突然大开,四支手电筒,照得屋里雪亮,照相机咔嚓咔嚓摄下了这不光彩的镜头。杜部长吓得魂不附体,赶忙穿裤子。四个人帮助小弟弟把姐姐的绳子解了。这四个人就是常通、张子雁、谢兴正、邱春方。常通说:“部长同志,强j*罪该判几年,你问问邱春方就知道了。”杜部长竟然跪在地上直叩头:“放我一把,我让你们个个升官。”常通说:“起来吧,你的官都保不住了,还让我们升官!”四个人又安慰了姐弟俩,才押杜发兴上了路。

原来常通他们四人交换意见后,找到了公社党委书记,了解了哑巴的情况,知道杜部长就住在哑巴的家里,可以说一切都清楚了,他们向总团电话报告了情况,得到上级批准后,他们估计今晚有出大问题的可能,就找了个熟悉寨子情况的向导,秘密潜伏到了哑巴的住房周围。恰好这间房子,四周都没有人家。杜部长注意了好作案,做梦也没有想到,也好潜伏,因此常通的计划得以顺利实施。常通的除恶行动,使杜发兴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留用,到县供销社小五金门市当了售货员。常通等四个人得到了“四清”工作总团的通报表彰。常通被县里留下,当了监委书记。这时正是一九六六年的四月份。

不久,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轰轰烈烈”四个字,没有经历过的人,是很不容易理解到位的。先说报纸,打开那时的每一张报纸,“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个词语,如果不出现百来次,那就是怪事;打开那时的广播,那个词语不重复百把次,更是怪事。每个单位的大字报都只能用“铺天盖地”四个字来形容;传单、小报,只有用“满天飞”这个词语才能表现其万一。毛主[xi]的各种画像,没有哪一个单位、哪一间房屋里会不贴他十张八张。红彤彤的小书《毛主[xi]语录》没有哪个中国人会没有一本。毛主[xi]的像章,有点身份的人没有哪个会没有几十枚。毛主[xi]的语录,印刷的、手写的,雕刻的、用各种材料拼成的、还有就着山势,用锄头从草皮间铲出的,从万丈高崖上,到公路、铁路、江河边,乡间院坝里、房屋墙壁上,直到大街上、车站、码头,甚至厕所的墙壁上,都布满了。各种造反组织,就像春天山塘里的蝌蚪,一群一群的涌出。那名字有些是按成立的时间取的,如八一五、八二三、八二六,多数是从毛主[xi]诗词文章中取的,如风雷、丛中笑、漫天雪、驱虎豹、也有按职业取的,如产业军、小学教师造反团、还有按人数取的,如双十二,就是二十四个人组成的,至于以“红”字当头的,那可以说是无处不有,除红卫兵外,比如还有红梅、红色风暴、红缨、红旗、红教工、红艺兵等等。这些组织大的有几十万 人,小的只有三五个人,甚至还有一个人的,称为独立战斗队。这些组织还要串联,铁路上、公路上、山道上,都是高谈阔的人流。汽车上、火车上,不是坐着,而是挤着装着超过正常容量五倍至十倍的人。不仅地板上睡满了人,就是行李架上、厕所里、甚至顶棚上都胡乱躺着许多人。组织和组织之间还要搞声援,只要有一个战斗队贴出海报要批斗哪一个走次派,到时各个战斗队

就举着红旗、敲着锣鼓,把会场塞得满满的。来迟了,进不了会场的,就驻扎在门口。组织之间又有互相争斗的,一般用大字报攻击,也有的开个大会双方辩论的。最严重的是动刀动枪,甚至有开动坦克大炮互相进攻的。这时真是天下大乱。党组织、政府部门,大都已经瘫痪。那时有一官半职的人,只能弯着腰走路,低着头应对。只要哪一个革命群众有点不满,就马上可以开你的斗争会,主张文斗的,叫你弯腰低头站个三四个钟头;

喜欢武斗的,叫你皮开肉绽爬不回家。

那个杜发兴,被撤职以后,以为自己这一辈子的官运已经走到尽头了,消沉得很。一天晚上,他独自一个人喝闷酒,叹息。他的妻子劝他说:“我劝过你多少次,不要再在外头乱搞女人,女人身上的东西,长得还不都是一样的,你听不进去,到了这一步,怨谁呢?再说,你解放前不就是一个摇着巴啷鼓,走乡串寨的小伙计吗?因为给解放军带了路,当了村主[xi],当了区长,又当上了农工部长,你算走运的了,现在,儿大女成人,又回来卖东西,老行当,有什么呢?也该知足了。”

杜发兴正想骂妻子几句,杨博士敲门进来了。这位杨博士,是姓杨名金星,因为是县供销社常驻昆明的采购员,知道的事情多,歪点子也不少。业内人士给了他一个“杨博士”的外号。他一进门,杜发兴就喊:“请坐,杨博士还没有忘记我这个下台干部?”杨博士坐下笑微微的说:“俗话说,‘三穷三富不到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哥子,能说会道,有的是机会。”

“四十多岁了,还有什么机会?”“有呀!眼下就是好机会。”杜发兴一听,精神来了,晶亮着两个眼珠,伸长了脖子问道:“真有机会?杨博士见多识广,就请给指点指点。”“我去北京、上海、重庆进货,跑了一圈,现在叫做天下大乱。那些地方,什么党委、政府,公检法,全都瘫痪了,一律是造反派掌权。”

“这,长得了吗?”“据我分析,这是毛老人家的英明。你想想,哪朝哪代的开国功臣有善终的?这不仅仅是‘鸟尽弓藏 ’‘兔死狗烹’的问题,这些功臣们,有几个不是以功臣自居的?解放的几年,干部离婚成风嘛,讲吃喝玩乐的不在少数嘛。除了我们云南省这些边疆地方外,粮食关,饿死的人数以万计嘛。我晓得的。政府和人民的矛盾、干部和群众的矛盾,已经没有办法化解了,所以就发动文化大革命,让人民群众出这口气。据我看,现在是真的要把当官的整倒,要换血换骨头,我们这个县,现在还是死水一潭,党委、政府、公检法,还在掌权、用权,和全国形势一对比,这是很不正常的。我知道,你哥子胆子大,你只要出来大干,保你当更大的官、有更大的权。”

杜发兴送走杨博士后,兴奋了一夜,第二天就去找最近的《人民日报》《文汇报》来研究了三天。最后决定乘潮大干。他抓住供销社伙食团办得差,伙食团长有贪污行为的问题,“踢开党委闹革命”,首先夺了伙食团的权。群众大为拥护。文化大革命初期,县委发了一个052号文件,对群众进行排队,每个单位的左派只有几个人,右派也只有几个人,绝大多数是中间派。杜发兴参加了这个文件的起草工作,他明白他只要把这件事一捅出去,不仅右派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就是中间派也是会拥护他的。被排成中间派的大部分是埋头工作的人,他们又有几个服气的呢?于是,他在一天晚上,约起炊事员赵长手,他曾有过偷盗的经历,先把供销社党委办公室的门撬开,再把书记的办公桌撬开,偷出了全县供销系统的排队名单。连夜抄成大字报张贴在食堂外。并且加了按语。这是这个县的第一张合乎《十六条》精神的大字报。

早晨,县供销社的职工们手拿面盆,肩搭毛巾来食堂打水洗脸,就被这张大字报钉在那里了,一传十,十传百,人越聚越多,连早晨从来不到食堂打水的家属们都围拢来了。他们先是张目凝神搜索自己的名字。发现自己是左派的都低着头走了,发现自己是右派的就顿足捶胸,破口大骂开了:五七年右派的悲惨遭遇,大家都有目共睹,“右派”这两个字,意味着的是永世不得翻身,甚至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看见自己是中间派的,都满脸怒色,原来自己一年到头埋头工作,在领导的眼里,就是这样的无足轻重啊!一个被排成右派的四十多岁的妇女号啕大哭,倒在地下:“天地良心啊!凭什么把我打成右派啊!”另两个中年汉子,先是一呆愣,然后是一声狂吼:“走!找罗世裕算帐去!”群情激愤的职工,都朝罗书记的家里涌去。

罗世裕住的地方,是一个小院子,这个院子,西面是茂盛的香蕉林,其余三面都是土抬梁的小青瓦房。罗世裕只住着东面的三间。其余的房屋都住着别的职工或者是仓库。他是南下干部,没有文化,只在扫盲班识了些字,只会上头怎样布置,他就怎样执行。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只知道,毛主[xi]指挥我们从山东直打到云南边陲,还没有失败过,上头说的就是命令,就是正确的,必须执行。他听见群众涌到了门口,闹嚷嚷的喊:“罗世裕,出来!”这一阵,县委也在组织大家学习《十六条》,他是苦出身,枪林弹雨都闯过,还有什么可怕的?便走出来问:“一大清早,就这么热闹,有什么事!”

那位妇女大哭道:“罗书记,为什么把我打成右派?!” 罗世裕着实吃了一惊,“你听谁说的?”

“食堂外贴着的,你还不认帐!”“那一定是坏人造谣!”这时杜发兴举着几张写满字的纸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大声说:“这是你亲笔写的吧?卞翠花,你写成了卡翠花。”罗世裕想伸手去接过来看,杜发兴却把手缩了回来,说:“罗世裕,你为什么要迫害革命群众?”罗世裕的妻子、儿子也出来了。罗世裕说:“你们都问杜部长,你是当过部长的,这些东西,你,你从哪里得来的?由你随便画几笔,就算是我写的?大家不要跟着坏人瞎闹,赶快吃了饭去上班!”

杜发兴走到罗世裕身边,把手里的纸在他面前扬了一扬说:“白纸黑字,不承认,同志们都来看,是不是他的字?”好几个头都伸了过来:“是他的字,是他的字!”“打倒走资派罗世裕”的口号声响起来了。罗世裕以前只听过蒋介石的枪声、炮声和人民的欢呼声。由本单位的群众喊出的这样的声音,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虽然也学过《十六条》之类,总以为那是内地、是大地方的事,所以一时间又气又急,憋得满脸通红得像个关云长,说不出话来。杜发兴正好有了表现自己的机会,只见他把手里的纸高举到空中摇了几摇说:“毛主[xi]规定的,这次文化大革命的重点是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罗世裕,把矛头指向我们广大的革命群众,这就是转移斗争大方向,保走资派,我们能答应吗!”“不能答应!”群众齐声附和。“对!”杜发兴故作姿态,把拿着几张纸的左手在空中往下狠狠一劈,说道:“罗世裕,你要好好写出检查,革命

群众,都到会议室开会。”罗世裕定了定神说:“希望大家快去上班,贫下中农上街来,没有人卖东西给他们怎么办?”杜发兴领着群众走了。那时整个的县城,只有一个百货商店,一个饭店,一个日杂店,当天只有被排为左派的六个当中的四个和中间派中三个出身不好的职工去按时开了门。

杜发兴把职工们带到会议室,共有二十二个。这个会议室,十分的简陋,除了正中贴的毛主[xi]像和主[xi]像下面“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的标语是新的以外,其余都破旧不堪:瓦屋顶,抬头就能看见三个大型的蜘蛛网,从屋梁上吊下来一个电灯泡,灯绳和电灯上,一眼就能看见堆积的灰尘。四面的墙壁是夹泥笆笆的,墙面上原本是白色的石灰,现在已经成了泥色。也有四扇窗子,只有窗格,没有玻璃。看得出来,不是玻璃被打坏了,而是根本就没有安过。地面是泥土的,因为年深日久,已被光脚板和草鞋,踩出了光泽。地面上整齐的安着两排矮矮的长条凳,每条凳子能坐四五个人。主[xi]台上放着一张讲究的大方桌,虽然黑油漆已经大部脱落,但吊边上雕刻的花鸟人物山水还清晰可见。据说这是本县的一个大地主家的,当年分胜利果实时,哪个贫农都不肯要,嫌它笨重,占地方,于是作了供销社的第一笔不动产。等大家坐好后,杜发兴说:“毛主[xi]号召我们关心国家大事,我们以前还没有当成一回事,现在,二遍苦已经落到我们头上了,我是右派,卞翠花也是右派,还有吴长水、金远志都是右派。你们想一想,右派帽儿一戴上,那还不是二遍苦!还有那么多中间派,根本不依靠你,只是团结你,以后升级提干涨工资,还有你们的份儿吗?再下一次,他们找右派,又从你们当中圈几个出来,你们能有好果子吃吗?走资派迫害革命群众就是为了反对毛主[xi]、保护走资派,我们一定要誓死

捍卫毛主[xi]的革命路线!”

大家低头皱眉一想,道理似乎真是这样的,都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杜发兴看看时机成熟了,就提高嗓音说:“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一根竹子成不了林呀,要组织起来才有力量!你们看看报纸,听听广播,毛主[xi]接见红卫兵,好热烈啊!我们今天就把我们的战斗组织成立起来!”“好!”大家一个劲的拍手。卞翠花说:“就选杜部长当头儿!”大家又使劲的鼓掌。杜发兴巴不得有人说这一句,赶忙说:“大家这样信任

我,我一定带领大家战斗到底!不斗倒走资派决不收兵!”杜发兴又提名卞翠花和会计王洪庆担任副手。并取名为“县供销系统捍卫毛主[xi]革命路线战斗团”并决定发动各区社以战斗队的名义参加。散会后,“三人团”围着大方桌坐下来,仔细研究了批斗罗世裕大会的程序。杜发兴摇头晃脑的说:“这还是我们县第一个批判走资派的大会,要通知区社的职工尽量来参加。”卞翠花用左手理了理自己的黑油油的短头发说:“那些‘左派’,我们也要邀请参加,那只不过是走资派分裂我们革命群众。”

王洪庆用右手搓着脸上的污迹慢条斯理的说:“这样搞,合适吗?以后,如果有人依法问罪,我们可真是要吃不完,兜着走了。”杜发兴拖长声音说:“胆儿小没有皇帝帽儿戴。有毛主[xi]当总后台,你怕什么?你不干,右派帽儿可是给你戴稳了的,你还犹豫什么!”“我们这也是逼上梁山!”卞翠花说。“不同的是”,杜发兴说,“还有最高统帅支持!”

然后三个人又商量批判会的时间、地点、主持人、主要程序,哪些人发言等等,谁去落实,他们直商量到吃午饭。第二天早上,这个县城的大街上,出现了第一张批判走资派的海报。那张海报是这样写的:

海 报

为了捍卫毛主[xi]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兹定于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四日晚上七点正在大礼堂召开批斗大会,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罗世裕排黑名单,分裂革命队伍的罪行。据我们了解,各个单位都排了黑名单,每个单位都有人被打成右派。因此,欢迎广大革命群众关心国家的命运、关心自己的命运,前来参加助威,把走资派斗倒斗臭!

边城县供销系统捍卫毛主[xi]革命路线战斗团

于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三日

海报是白纸黑字,罗世裕的名字写得比别的字大,还用红笔打了一个大叉。海报贴在十字街口邮电局外的墙上。一下子就围满了群众。胆小的看得胆战心惊,和领导有矛盾的看得眉飞色舞,不甘寂寞的人看得磨拳擦掌,希望共[chan*]党跨台的人看得笑逐颜开,有点职务的看得忧心忡忡。不管大家的感受如何,整个县城这一天的上午和下午,人们都在议论这张大字报。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四日下午六点过,边城县城区的人们都不约而同的朝大礼堂涌。这个县城本来就很小,人们形容说,点起一根火柴,就可以绕城跑三圈。但各单位的人,集中在一起,大礼堂也是装不下的。到了七点钟,礼堂里已经座无虚席了。

这个礼堂是解放以后修的,能容下千把人。木架青瓦顶,砖墙石灰地,油漆长靠椅。前台宽阔,可容百人齐舞。正中的墙上贴着毛主[xi]的巨幅画像,上面横拉着红底黑字大标语,上书十个大字:打倒走资派,边城一片红。主持会议的是杜发兴,绝大多数的人都以为他还是农工部长。这是因为,他担任这个职务已经有了六年,他被撤职只给相关单位发了一个通知,而且并没有讲原因。他的劣迹,当时只有主要领导知道。只听他高声大喊道:批判大会现在开始!全体起立,向伟大领袖毛主[xi]敬礼!下面的人都“哗”的一声站起来,向毛主[xi]像鞠躬。“先学习〈〈毛主[xi]语录〉》:第一页第一段:‘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chan*]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第十面第二段:‘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第十一面第一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薛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下面的人都还没有多少人有《毛主[xi]语录》,因此都是静静的听杜部长唱独脚戏,当然也觉得新奇:共[chan*]党自己斗争自己的干部,还怪新鲜、怪认真的!“把走资派罗世裕押上台来!”这一声吼,才接触了实质,下面万头攒动,要亲眼看看走资派罗世裕如何被押上台去。他们看到的是罗世裕走中间左边一个男的,走在稍后一些;右边也是一个男的,走得靠前一点。上了台子 押的两个人都坐到了旁边,罗世裕昂着头站着。只见杜部长走过去伸出右手在罗世裕的头上狠狠按了一下“还不低下你的狗头!”罗世裕站立不稳,险些跌倒,一个踉跄,又很快站稳了。这时被排成右派的另三个人都上了台。“你说,为什么要把我排成右派!”卞翠花愤怒地问。

罗世裕说:“县委发的文件,杜部长是参加起草的,杜部长理论水平高,你给大家说,为什么上头要布置我们排右派。”杜发兴说:“罗世裕,你要端正态度,不要对抗革命群众!”“我有缺点欢迎革命群众批评,但是,我这里是一级党组织,下级服从上级,上头有布置,我能不搞吗?我不知道有什么问题。” 卞翠花说:“那你回答,为什么把我排成右派!”罗世裕说:“上头布置了任务,百分之五的右派。不排你,你说又该排哪个!”“你说,我有什么问题?”卞翠花大声问道。

“你到学校去买了学生种的三十斤包谷,这是违反党的粮食政策的。再说,你的兄弟外逃了。”卞翠花说:“我侄子读高中,住在我那里,口粮不够吃,他家一百多里,未必叫他背粮食来吃?我兄弟外逃了,我没有外逃,怎么,我就是右派!” 批判会开了两个多小时,罗世裕认为自己没有错,造反派认为,这样对待群众,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错误的,都愤愤不平。

这次大会虽然开得毫无火药味,但是,杜发兴,就因为这次会而一举成名,成了这个县造反派的天然代表。从此以后,外县的、专区的、省城的、京城的都不断有人来联络。斗争会也一次更比一次凶残。

半年后又开了一个批判会。会议主持人先是是杜发兴,只听他拖长声音高喊道:“把走资派押上台来!”话音一落,就听见礼堂左边的过道上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响。十四个“走资派”胸前挂着倒写着姓名的大牌子,各被三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反扭着左右手,头被两只大手按下去几乎和地面平行,被强力推着风快的跌上主[xi]台,这就叫“坐土飞机”。他们都腰被按成九十度,一顺溜的站着。台下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然后从“打倒刘少奇”开始,直喊到台上站的最后一名人事科长马福祥为止,在他们的名字前都加上了“走资派”三个字。领着喊口号的,又不只一个人,往往是五六个,那口号声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等到口号声停下来,这时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红卫兵宣布:“请捍卫毛主[xi]革命路线战斗团团长杜发兴控诉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对他的迫害。”

话音刚落,只见杜发兴从主[xi]台后双手吃力地提着一个用铁丝吊着的又大又厚的木牌子,走过去狠狠挂在县委书记刘茂林低头长伸的脖子上,刘茂林“扑”的一声向前仆倒了,下巴磕出了血。杜发兴上前狠狠踢了一脚,又抓住刘书记的头发把他提起来站稳。

杜发兴的揭发,主要意思是说他是一个执行毛主[xi]革命路线的好干部,县委书记等一伙,却无中生有,捏造罪名,撤了他的职,降了他的薪,让他去卖小五金。群众都不知道他的斑斑劣迹。听了他的揭发,大家对刘茂林一伙真是切齿痛恨。“打倒走资派刘茂林”“砸烂旧县委”的口号一浪高过一浪。杜发兴控诉完毕,就由别的造反派上来批判,杜发兴就站在旁边压阵。

台子上,站的一长排走资派中,有县委书记、县长、副书记、副县长、监委书记、各部部长,他们都规规矩矩的站着,低着头听着。杜团长,左臂红袖章,左胸红像章,盛气凌人的在台上,来回窜,一只眼睛扫视台下,另一只眼睛注意台上,他看见常通的头抬得稍高一点,就虎凶凶的走过去,抡起手掌,狠狠的在脖颈上砍一下,常通一个踉跄,还是站稳了。“你还不倒!”杜发兴嚎叫着下死力的用拳砸常通的头和脖子,常通,摇

晃着倒下了。他还在常通的肚子上狠踢了一脚:“给老子敢装死!”这次会是批斗县委书记。罪名是迫害坚持革命路线的干部。上台发言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红卫兵。他质问县委书记:“你为什么迫害杜团长。”县委书记抬起头来说:“杜发兴强j*妇女是证据确凿的,他自己也写了认罪材料,这不是迫害。”杜发兴一听,暴跳着冲过去:“走资派还敢放毒!”并飞起一脚,正踢在县委书记的胸口上。县委书记哎哟一声倒在台上。他又赶上去,腰上又是两脚。被小学教师造反团的老师制止住了。这个书记被抬回家去躺了半年多起不了床。

书记在台上的话,提醒了杜发兴,他还有那么多罪行材料在档案室,不毁掉,以后秋后算帐才吃不消。他便组织红卫兵,砸了档案室,找出他的材料全部烧毁了。出现两派斗争以后,杜发兴成了另一派攻击的重点。他组织了3次大规模武斗,双方共死4人,残2人,伤不计其数。只要他在场,每次批斗会就得有人被抬着回去,已经斗死了一个区委书记,一个公社社长。常通已经被他打成了下半身瘫痪。全县的大小干部听见他的名字,

就要吓得发抖。

这时秀兰已经提前释放了,和陶崇文一道迎着朝晖出工,披着晚霞回家,过得和和睦睦。只是一想起杜部长,心头就要燃起一团怒火。这个杜发兴的所作所为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两口子气得饭都吃不下去。他两口子都被剥夺了参加文化大革命的权利。一天到晚都在寨子上劳动。因为地方偏僻,杜发兴还无暇来收拾他们。

一天,秀兰大叔被弄到公社去批斗,半夜过后才被抬回来,陶崇文和秀兰都到家里去看他,见这老人,一身血肉模糊。秀兰问:“这是谁干的?”老人艰难地说:“杜,杜部长。”天刚亮,秀兰大叔就含恨离开了人间。全寨子哭成一片。秀兰咬牙切齿的说:“我一定要亲手宰了这头狗熊!”

陶崇文和刀秀兰两口子怎么也不能入睡,和蔼可亲的秀兰大叔的音容笑貌老是在他们的眼前晃。秀兰说:“大叔可是剿匪英雄啊,杜发兴怎么能有这么大的权力?连大叔他都不能放过,能放过我们吗?”陶崇文说:“在这种昏昏世界里,谁想冒出去就能冒出去。我们不能等死,你到耿马去躲一段时间,我要到处走一走,了解些情况,看我们能不能有什么作为。”天还没有亮,秀兰就去叫醒了她的么兄弟刀格牛,他本来在昆明某部当兵,刀秀兰被抓进监狱后,他也复员回家了。这小伙子在部队干了不到三年,长得身强力壮,像一株松树。秀兰和小陶找他来商量了半天,陶崇文和秀兰就悄悄的离开了寨子。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份,大忙季节刚过的一个早晨,杜发兴正坐着新藤椅,抽着春城烟,品着凤庆茶。这时的杜发兴已经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县供销社的革委会主任了。房子虽然破旧,屋里却贴满了毛主[xi]的光辉形象和他顺手拈来就可以活用的毛主[xi]语录。

这时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这可是他最喜欢听的。当时电话还是宝贝,一些造反派经常登门来请求支援。只要听见门响,他就知道今天又有自己大显身手的机会了。他快步上前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小伙子,不过二十四五,穿着一身旧军装,虽然面生得很,但是一见了杜主任就两脚一并,唰的敬了一个军礼,那样子可热得像一团火。不等杜发兴问来由,就一步跨进屋里说:“我是勐芒寨的刀金剑,刚复员回来,我们也组织

了战斗队,那个陶崇文和秀兰,又反动又顽固,我们把他们拿不下来,大家都说杜主任神通广大,是顽固分子的克星,所以特别来请你去支援!”

杜主任一听虽然正中下怀,陶崇文和秀兰早就该除掉了,只是这个地方,傣家人的弓箭弩子可是不大认人的。所以一直不敢去。他有些不放心的问:“你们战斗队有多少人?”“全寨子182个人,除了小孩和几个走资派,都是战斗队员。”“真的?”杜主任笑得合不拢嘴。“大家都信任我这个当过兵的,形势当然就越来越好了。别的都不在话下,就是这两口子,谁也说不赢,我们还没有办法。”杜主任把胖手一挥说:“只要我出马,哼,没有炖不软的乌龟。列宁说得好‘打他个灵魂出窍!’”那小伙子说:“杜主任能亲自出马,我们造反派的胆子就壮了!”

杜主任知道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立即约起三个铁杆儿兄弟,和刀金剑五人一起,要了一个车,直开茫乌公社。五个人一路上商量斗法,商定了“老牛扳桩”、“背火背篼”等酷刑。叫他们不死也要脱三层皮。

汽车只能开到公社,杜主任叫司机明天上午来接人,就让小车返回县城去了。公社距离勐芒还有二十里山路,五个人在街上吃了午饭,就向勐芒进发。开始的两里路还较平坦,越走山越高树越密。这山都是黄泥堆,地上铺满了厚厚的松针,人走在上面,远不是走上地毯的味道,就好比是在棉花堆里走,每一脚下去都富有弹性。路只不过是松林中的一条浅色印子。四周都是大松树,一路是淡淡的松香味,松涛低沉地响着。这天是阴天,走在树子深的地方,真是仰面不见天。五个人走到了鬼嚎谷,谷底是乱石嶙峋的干沟,两边是伸入山林的斜路。大水季节,山谷里涧水咆哮,四面的峰峦应和,声音显得特别沉郁凄厉,使人觉得像鬼哭狼嚎。

这时迎面来了一队人,正在下坡,二十来个,个个头戴小斗笠,肩扛猎枪弓弩,腰佩刀袋。大忙一过,正是打猎的好时候嘛。杜发兴没有放在心上,两支队伍挨拢了,擦身而过了,等五个人全被岔开时,这些人突然转过身来,就近两三个人对付一个,把杜发兴和他带来的三个人一律反剪了双手。杜发兴高喊:“干什么!我是杜主任!”这时一个人掀掉了帽子说:“我这几年天天念叨着你,错不了的!”杜发兴一听,吓得呆了,那个说话的人竟然是刀秀兰!”这时另一个人也揭起帽子当扇子煽着:“走吧!等会儿我们都有机会说话。”杜主任一看,竟然是陶崇文,就说:“你们敢乱来,告诉你,单绑架县革委副主任就可以判你个死罪!”

陶崇文说:“说得好!打伤县委书记、打残监委副书记,打死秀兰大叔又该判个什么罪呢?”杜发兴说:“你叫人保组来抓我呀!”陶崇文说:“人保组保护不了人民,还不兴让人民自己保护自己?”“捆结实,押起走!”陶崇文发布了命令,几个人和那个请杜主任的复员军人一齐动手把四个人捆得结结实实。陶崇文对那个复员军人说:“刀格牛,干得漂亮!”那个小伙子说:“还多亏了杜主任当仁不让嘛!”大家都轰笑起来。

杜发兴一屁股坐在地下耍赖不肯走,大家拖也拖不动。秀兰走过来唰的抽出了别在腰上的匕首说:“就在这里结果了不是更省事!”举刀就朝他的肚子上刺,吓得杜发兴慌忙滚在一边。被那个复员军人抓住背上的绳子提了起来,说:“处理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可不能这样草率。”杜发兴眼珠转来转去,也只好哭丧着脸迈动步子。

陶崇文和秀兰等押着杜发兴等离开了大路从山脊上进入了原始大森林,森林里雾蒙蒙的,向上看不见天,向东南西北看,都只能看见巨大的松树和满地棕黄色的松针。森林里能闻见的气味很多,有松树的清香味、菌子的清香味,还有腐草腐木的气味,不时还能嗅到熊瞎子和金钱豹的腥臊味儿。他们抄险道走绝岭又前行了三四十里路,来到了森林中心的一片林中空地里,四周都是终年雾罩云屯的绝壁峭崖、参天蔽日的巨松古藤。地下的枯枝松针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倒着的几株大树,朽得像一条烂了的巨蟒,竟然还有半人多高。西边有一株红木树,有两人合抱那么粗。这里完全没有给草留下空间,连树根下也只是枯枝枯叶和泥的混合物,带着历尽沧桑的黄褐色,发出叫人捉摸不透的气味。

进入了这个空地,到了红木树下,陶崇文说:“杜发兴,跪在红木树下,向被你迫害致死的干部群众请罪。”杜发兴不肯下跪,刀格牛上前去向他脚弯处猛踩一脚,杜发兴疼得大叫着跪下了。“把那三条狗押过来!”那三个走狗毕恭毕敬地过来站着,做起洗耳恭听的样子。陶崇文从衣服里摸出小本子和一支钢笔说:“想不想给杜发兴殉葬?”

“不想,不想,不想!”三个人吓得舌头都挪不转了。“那好,我说一句你们写一句。只有一支笔,一个人写好,三个人签字画押。”陶崇文叫人给三人松了绑,把笔给了那个瘦高个子,他的名字叫牛辟鲜,大家叫得口顺了,就干脆喊成了“牛皮癣”。陶崇文说:“牛皮癣可是个笔杆子,记好了。”牛皮癣赶忙接过笔和本子,蹲在地上仰着头张着嘴,望着陶崇文。杜发兴想站起来,又被刀格牛一脚踹倒了。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三个,不能听他们的呀!”三个人都做起置若罔闻的样子。陶崇文于是一字一顿的说道:“文化大革命风雷激荡,蛇蝎杜发兴乘机嚣张。草芥人命,如疯如狂。把五个人迫害致死,把八个人打成重伤。如果让杜发兴继续存在,就会有更多人大受其殃,我们叩天而问,苍天茫茫;我们千思万想,心潮激荡。为民除害,当仁不让。于是我们把杜发兴诱离熊洞,引入刑场。秘密处决,以宁边疆。虽说不合法度,毕竟除了豺狼。执法人,你们三个都来落下自己的大名吧。”牛辟鲜和另外的两个也都来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刀秀兰说:“你们三个走狗做的坏事也不少,死罪免了,活罪不能免,都去跪在杜发兴的旁边!”三个人都找地方跪着了。刀格牛喝道:“你们三个爬远点,隔一丈远。”

杜发兴嚎叫道:“你们不能乱来呀!”

陶崇文说:“为什么呢?只准你乱来呀?我问你,雪岭区委书记赵山青,你为什么要把他打死?班那公社的社长吴世平,你为什么要打死他!秀兰大叔是剿匪英雄,你为什么要打死他?县委刘书记、监委常书记,公安局李局长,你为什么要把他们打残!”

陶崇文越说越激动,声音简直像惊雷狂雨,激起了满天风云。接下去的就是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后来边城县革委会派出人到处寻找杜发兴,司机只知道送到了芒乌公社。牛辟鲜哪敢说实话,只是说:“杜主任最喜欢的是女人,吃完饭一个人就出去了,我们又不好问。”此后不久,三个人怕社会稳定后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就一同相约逃跑到外国去了。他们一跑,人保组便推定一定是牛辟鲜等三人杀害了杜发兴,如果不是做贼心虚,他们三个人跑什么呀!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陶崇文刀秀兰都获得了平反昭雪。陶崇文当了多年的县委书记。关于处决杜发兴的事,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也没有向组织交待。笔者曾经问他:“对这件事情你现在怎么看?”他板起面孔说:“关键是社会应该怎么看,在那种情势下,稍有点社会责任心的人都会像我们那样作。我以为既没有受表扬的必要,也没有受处罚的必要。”他又笑笑说:“电影《三国演义》的歌词里唱得好哇,‘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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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燎原百击点评:

善恶终有报,特殊年代惊雷狂雨,显现的只是一腔热血与忠义!
文笔朴实,故事生动,以后发文请注意排版规范
文后空白太大了。

文章评论共[4]个
燎原百击-评论

排版已作修改,期待朋友的首发作品,问好。at:2009年03月07日 晚上11:43

荒村野汉-评论

谢谢分享at:2009年03月08日 凌晨1:06

自在飞花如梦-评论

龚尔思笑 --这名有意思,家们?at:2009年03月20日 早上9:27

龚尔思笑-评论

向燎原百击编辑、自在飞花如梦、荒村野汉等网友问好!龚尔思笑,是供你思考发笑的意思。谢谢关注。at:2009年03月20日 晚上10: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