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我要替你准备一面铜镜，在你出嫁的时候作嫁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很认真，眼中有着少有的固执与坚持。

她当时正坐在门口看书，夕阳斜斜镀在她的身上，映得鬓发七彩流转，裸露瓷白的脖颈有种玉石般的细致光泽。

听到父亲的话，她略微抬了一下头，恬静轻浅地笑着，西天的霞彩映入她的眼眸，一时云影天光，徘徊成梦幻。她笑着应承，眼光却未曾完全从书上移开，是以显得有些不是很经心的样子：“好啊，那您就准备吧，一定要尽量古色古香一些噢。”

她长的不是很漂亮，却相当恬雅。尤其是笑起来时，两腮浅浅的笑涡中仿佛总有香露在流转，那颗不经意间露出的小虎牙，给她过份恬静的脸庞平添了几分娇俏可人。

父亲宠溺地看着她的笑靥，眼底眉梢全是说不出的温柔意。这乖巧安静的有时候便仿如空气一样不存在的小女儿，不仅延续了他的血脉，也延续了他曾经的梦，是他心中的至宝呢。这么乖巧的孩子，应该一直一直被人精心的呵护，捧在手心里去疼爱宠溺的。她应该一直就那样不沾一丝尘世烟火味地、静静的坐着看书，写字，偶尔坐在窗前，对着一面古色古香的铜镜，对镜贴花黄。

父亲是个穷父亲，自然没有钱去什么古玩店买铜镜，但父亲依然坚持要在女儿出嫁时送她一面铜镜。父亲开始攒铜，家里的小电器什么的东西坏掉不能用了，父亲就把它拆开，把里面的铜丝、铜簧之类的配件全部拆下来收起来。有时候走在路上，瞧见什么废弃的东西上附着的有铜，也会随手捡起来，把铜弄下来。因为他要攒够足够的铜，替女儿铸一面铜镜。

父亲去找铸匠师傅老王，商量了许多次，老王终于答应替他铸一面铜镜。那一刻，向来不苟言笑的父亲笑了，笑的仿佛三月的阳光。

那一次，她有事去父亲单位找父亲，发现父亲正在用一只锤子敲打着什么东西。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前几天父亲单位失窃，保管员的钥匙也全丢了，领导为了安全起见，下令把单位的旧锁全部拆下扔掉，换成新锁，所以父亲就把旧锁全部拆了下来。她还是有几分不解：“可是，爸你把这些旧锁全部砸开做什么？”父亲抬头呵呵地笑：“这里面有铜啊，我把里面的铜取出来，好给你铸镜子。”她不禁失笑，胸口暖的有几分发烫，忽然就想落泪。

父亲的铜越攒越多，眼看已经够铸一面铜镜了，而这时，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一个在别人眼里看来各方面都不错的男人，成了她未来的丈夫。有一次闲话时，她把铜镜的故事说给男人听，男人很不以为然地说：“你爸真老土，都什么年代了？还要铜镜，土里土气的！”她轻轻的辩解：“这是我爸的心意呢，我爸其实是最疼我的。”

男人笑了：“心意？你爸对你再好，还能有我对你好？宝贝，那镜子真的很土，你爸要真疼你，就应该多替你置办些像样的嫁妆！送什么铜镜，净让人笑话！”真的会让人笑话么？她咬着唇，没有说话，心里竟忽然有了一丝丝的犹豫。

那天父亲大早晨的就兴冲冲的带着他攒的铜去找老王，说是现在就去替她铸镜。她想叫住父亲说不用了，看着父亲高兴的样子，终于没有说出口。傍晚的时候，父亲还没回来，那个男人却来了，约她去公园。

时候已近天黑，公园的人已经不是很多。男人带着她，专往僻静的地方走，然后在一条幽静的小路上，男人便开始动手动脚，她有些慌乱的推拒着。正在这时，黑黝黝的树林里，忽然窜出三四个手执匕首的蒙面男子，他们搜完了他俩身上的财物，其中一个便勒令男人蹲在地上，抱着头不许出声。另外的人塞上她的嘴，把她往另一边拖。她拼命挣扎，流着泪看向男人，男人只是抱着头蹲在地上，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敢。

撕裂般的痛楚中，世界忽然间成了无间地狱，就连时间仿佛都已凝止。等到一切过去，她终于清醒过来时，那几个匪徒早已不见，只有男人带着几分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她挣扎着起身，无助的伸出手，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要一生一世爱她护她，宝贵她胜过自己生命的男人却下意识地避开，忽然转身疾奔而去。她忽然想笑，狂笑，却早已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天色早已黑透，冷风一阵阵吹来，割肤如刀。她隐身于树林中一步步往前走。她还记得，在这片树林的尽头，是一个人工湖，湖面很宽，湖水很深，湖水也非常清洌，清到足够洗净她一身的污垢。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前面闪着鳞波的湖面已然在望。而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父亲唤她的声音，一声一声，焦虑如狂。她浑身一激凌，瞅瞅自己衣不蔽体的模样，闭上眼睛，纵身便跳了下去……

她再度醒来时，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旁边是泪流满面的母亲，却不见父亲的身影。她虚弱地抬起头：“妈，爸呢？”母亲颤抖的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哀恳的目光看着她。她突然就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猛地从床上坐起，抓住母亲的肩用力摇晃：“妈，爸呢？我爸呢？”母亲忽然晕了过去。

她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依然是那么宽厚的样子。猛地扑倒在父亲身上，用力的咬着唇，有血从她的唇瓣嘴角流出，滴在白单上，触目惊心的红：“爸，爸，你睁眼，你睁开眼，你看着我，你再看我一眼！爸，爸！”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然而那双看向她时宠溺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她的父亲，铸好了铜镜后，见她还没回来，便到公园找她，迎面碰见了那个落荒而逃，拉都拉不住的男人。后来，他更远远看见了自己心爱的小女儿纵身跳入了湖中。那一刻，父亲仿佛一头发狂的野兽，疯了一般冲过来，从另一边越过尖利的铁栏跳入湖中。等他在冰冷的湖水中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女儿，并尽力地把女儿从水中托出时，他自己却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而在他纵身跳水，去救女儿的地方，分明还放着一面刚刚铸造打磨好的、古色古香的铜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