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雨夜,在路灯的衬托下,色彩极其妩媚。雨水把街道上冲涮得干干净净,因为有雨,街上未到七点,就人迹廖廖起来。
没有匆匆的脚步声从身后超越,没有急促的身影从对面走来。在湿而润的街道上行走,心中有说不出的惬意,郁郁的心情也如小树上的嫩叶在雨后舒展起来。路灯夹杂在高大的绿化树之间,闪烁着温而柔、橙黄的眸子,绿化树被浅春的雨洗得碧绿,初春的湿意似一层膜包裹在碧绿的叶片上,心形的树叶如一只只肥嫩的小手,手心里盛满了橙黄色的光。
夜色笼照在城市上空,行人廖廖的绿化树下的人行道变得深遂起来,人行走在其中,仿如进入幽谷,不敢大声喧哗,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赶走这难得的宁静。连走路也扭捏起来,一种怯从心底涌了起来。心里有说不出的虔诚,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连自己都不说不清,但我也知道一点,这种幽静是我梦中常流连的地方,我更知道,梦很容易会醒。
偶尔,一阵湿润的风扯动了绿化树的裙裾,一粒粒粗大的雨从上面掉了下来,撞击地面时传来“洒洒……”的响声,极其清澈和空灵,仿佛如一支响箭向城市上空能到达的地方传递。一不小心,一滴粗大的雨水刚好灌入脖项,一股清凉竟从心底浮起,一个熟悉、亲切的场景如旋窝把我吸了进去……
雨从四面八方合围了过来,在湘西一个叫白石峒的地方交汇起来,密密麻麻交织初春的经纬,编织着季节的物事。一股白色的烟雾竟在雨中从院子四围深褐色的山谷升起,然后又沿着山脚如一条白色绸带舒展着,慢慢地竟飘冉上半山腰,如一根绶带温存地勒着山,生怕峦叠嶂重的山,在春雨的抚摸之下,如一滩泥倒下来似的。
升腾半山的白色烟云,在变幻着轻盈的姿态,忽如万马奔腾,忽如白羊倦卧草丛,忽而从山腰如佛坐莲台猛然离地,腾挪升天,忽而如玉石堕地,从半山腰如瀑布朝院子泻了下来,倾洒在素净的黛色屋瓦上,斜挂在院子路口的白果树虬枝上,流连在抚摸着黛色屋瓦,悬垂在白色的马头墙上,弥漫在院子青石板路上,翻腾在褐色的壁板之间,缭绕在吊脚楼的廊柱上,遮盖了在溪边吃草老牛的身影,淡化了苍黛的山,屋瓦朦胧起来,视野朦胧起来,感觉朦胧起来……
密密的雨,从云雾中筛了下来,扑在人的身上,像雾!粒粒清凉化成了满脸的清新。
悠悠的风从四周的幽谷吹来,云雾顺着风势集合,扭成一团挂在进院子路口的白果树上,忽然一堕,朝进院子路口的山岰狠狠地砸去,在对面的低一点的山顶上如一朵朵白色的莲花绽开。
雨渐渐疏了起来。
雨洗过的青山清翠无比,雨洗过的古老院子素黛无比,雨洗过的大地生命无比,水洗过的世界空阔无比。
周围的景色豁然开朗,天空蔚蓝,重峰清翠。突兀在清翠之间的褐色的山岩,也在此时泛着油质烁眼的光泽,傍着翠山的院子,就是一幅构图精美的水墨画,翠绿的背景是屋后叠嶂的山,焦墨的是吊脚楼的壁板和古老的窗棂,还有打开和关上都能发出如童谣般“吱嘎吱嘎”的木门;浓墨的是被雨水浸得湿润的屋瓦;留白是马头墙,和一条汲养院子生灵的溪水。
半山腰上的梯田,如一块跌碎的新月形小镜,重重叠叠镶在绿如翡翠的半山腰上,从“月口”溢出的水,如一根白色的纱带呈阶梯形撩折着,从半山腰“纺”了下来。
鸡在晒谷坪中抖着毛羽;猪在栏里哼着只有它自己能听懂的慵懒曲子;一条满身沾着湿叶碎花的狗从外面跑了回来;一群麻色的鸭子踱着方步朝环绕院子的溪流走去,阔大的嘴里发出呼朋引伴的“嘎嘎”声。
溪边林立着密而浓的各色植物。有尖如长矛,叶如锯齿的杉树;树杆粗壮,体态蛇曲的松树;颜色深褐,翠如华盖的杨梅树……溪坎上篷生着栎木树,笔直的簇生的棘木,阿板刺,怪婆刺,还有春来开花成束的野啬薇,成堆的老鼠刺,叶子上长着白色绒毛的三月泡树……石缝中有长如野鸡尾巴的芭茅草,肥厚如婴儿手指拳曲的新厥,成束的狗尾巴草;一半浸入溪水之中,如千足虫般蔓生的马鞭兰……这些灌木丛和野草,得到春雨的润泽之后绽发出黄嫩的绿意,
在春雨殷勤的季节,走进森林,一股如酒的醇香灌入喉鼻,心醉了!
湿腻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去冬凋零的残枝败叶,其中长出各种蘑菇。眼花了!
颜色绛紫的松菌,形如牛马阳具的包皮菌,状如禽爪的鸡脚菌,色泽如金子般黄蜡菌,红艳如胭脂的辣子菌,还有大如砵碗的黑色牛屎菌,麻色的白菌,灰色的皮菌,细如发丝的茶树菌……
这时也能见到各种动物的行迹。毛绒绒的兔子从这株树下跳跃到那株树下跳跃去;灰色的鹧鸪在云雾密林深处叫着“行不得呀!哥哥……”;藏在刺蓬窠的懂鸡婆傻呼呼地发出“懂懂”的好似啥都知道的声音;黑如小鸡,行动极为敏捷的秧鸡在林间小道一闪而过;肤色麻灰的竹鸡在枯草里发出咯咯的叫声;大小山雀的“啾啾”声把季节震荡得昨晃悠起来。
长着艳丽翎子的野鸡从院子的上空划个一道靓丽的线,从院子左边茶山飞到右边杉山,留连院子上空的有“阿公阿婆,割麦插禾”的布谷鸟。院子前面的滂泥田里有侧着脖子梳理羽毛的鹭丝,裁风剪雨如精灵般的燕子在屋檐跟田陇之间来回穿梭。
田里的草丛里,石缝中偶尔会传来几声空灵的蛙声,田坎上、溪边流水处草丛或者裸露在水上的石头上还能见到重叠着一对对癞蛤蟆;近溪边流水处,能听到一声声“刺啦刺啦”泥鳅的溯水声;水流湍急水处能见到体形如梭、一身素白的江仙子腾跃的身影;深水处能见到一股股粗大的水涌从水底潜起,然后化成一个大大的水泡,浮出水面时如汽球般炸开,那是草鱼,鲢鱼,鲤鱼,鲶胡子……在水底扭动着它们那肥胖的身体;浅水处能见到几尾三指宽的鲫鱼婆在悠闲地摆动着尾巴……
各种物事在春雨后如盛大的舞会开始,自然这其中是少不了万物主宰——人的身影。老人抄着手出来了;进出吊脚的路上又能见到脸颊深陷牙槽,佝偻着腰的婆婆身影;肩扛荷锄、农具的大脚板重重踏响了进出院子路上的青石板;在溪边的石子路上又能见到山里婆娘们背着背箩扭着大屁股的身影;小溪中自然也能见到山里孩子拿着筲箕朝流水处狠狠铲去;林子里也能传出扯蘑菇的野丫头们发出大呼小叫的声音;早晚就会看到一大群背着书包,吊着鼻涕的孩子们从进出院子路口的白果树下经过。
这些孩子当中,有五砣,九麻子,三痞子,三阴,红孩儿,四勾勾,茄子,南瓜,四妹,菊花,山花,五妹……自然还有我,还有我的跟屁虫——弟弟。
咦!那时妹妹哪里去了?
她那时还猫在妈妈怀里吃奶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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