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古镇的午后异常宁静,稀少的行人,唯有影子在夕阳中被拉长成寂寞的形状。寂然就在这样的午后坐在古镇哪条小溪边的石阶上怀里抱着那个精致的骨灰盒。久久的发呆。
“又要将你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了么?这已经是第九十九次留下你,盒子里的你已经所剩无几,再有一次,就可以去陪你了。烟烟,一个人一定很寂寞吧。等着我,再走完下一个古镇,我就来给你温暖,让你不再是一个人。”寂然默默呢喃着。
三天来,所有古镇的人似乎都知道有这样一个男子,坐在溪边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与别人交谈。谁也不敢上前询问,都只是远远的望着,悄悄的议论着。
“该走了,烟烟。”寂然轻轻抚摸着精致的盒子,一遍又一遍,仿佛那不是一个盒子,而是一个人,一个他深爱的人。盒子的棱角已经在他不知道多少次的抚摸下微微闪着光。许久之后,寂然轻轻打开那个盒子,小心翼翼生怕会弄疼那个根本没有生命的容器一样。
许久之后,镇子上的人仍然记得,那个溪边的男子从盒中轻轻捧出一把骨灰,而后任由晚风将手中的骨灰吹散,那些如烟般飘渺的骨灰萦萦绕绕在他修长的指尖而后落入那条流淌了不知多少年的小溪中,无影无踪,只留那个男子伸出双手满脸温柔的样子在夕阳的余晖中定格成永恒的模样……
有人后来说,那个样子,全然不是孤独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
烟烟常常能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寂然的情景。
那是一个夏末的夜晚,烟烟下完钢琴课,独自一人漫步在回家的路上。鬼使神差竟绕道走了条小路,丝毫没有遗弃大胆莽撞的个性。寂然就那样突然倒在自己面前,丝毫没有在意是否把自己吓了个半死。烟烟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这个尚未断气的男子拖回了家里。还好家人都出差在外,否则一定会一脚踢死自己,然后将她同这个“捡”回来的陌生男子一同扔出去……
烟烟实在想不通这个男子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几乎全身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肩膀和胳膊上还有两道深的吓人的刀痕。她开始怀疑,自己究竟带回来个什么。这些怀疑和胡思乱想丝毫没有影响烟烟手底下的忙活。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总算将这个男子身上所有的伤口处理完毕,还好自己有些基础的医护知识,否则除了送医院,他只有等死了。长须一口气,才开始仔细端详这个被自己包的几乎像个粽子一样的男子。薄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紧闭着的双眼,狭长上翘。烟烟想象着他睁开眼睛的样子,一定像一只狐狸的眼睛。一头乌黑的头发,竟然长到快要垂肩,若不是这样平躺着,发梢一定将这双眼睛深深的掩了起来。
烟烟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那双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仿佛能看到她的骨头里去。莫名一个哆嗦她直起了身子,这才发现原来昨天晚上帮他弄好伤口后太累竟然就这样趴在床边睡了过去。烟烟这一起身,那个男子,也试图起身,烟烟一把按下他的肩头,急急的说“伤的这么重,你该躺着。”似乎理所应当的事情,却让这个男子楚起了眉。
“这里是哪?”这是这个男子说的第一句话。
“这里当然是我家了,你见过这么漂亮的医院或者马路么?”烟烟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那个男子丝毫没有在意烟烟的话,而是又准备起身,烟烟又一把按到他,大声说“你是个白痴么?你听不懂话么?你现在浑身是伤,最好乖乖给我躺着,乱动什么乱动。”说完一阵脸红,自己怎么会对一个陌生男子如此没礼貌呢。
那个男子仿佛不曾在意这些只是说“我要离开这里。”
“你信不信就以现在你的身体状况,我这个弱女子,也能一巴掌把你拍昏了?”烟烟抬起手,盯着那个男子。男子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动一下,这个奇怪的女孩一定会毫不犹豫把自己拍昏到这张床上。于是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这才乖嘛,你好好休息,我去给你熬点粥喝。你现在身体虚,只能喝粥,说罢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出了卧室门。”不知怎么烟烟就是知道,他不会对自己说感激的话,而自己也不需要那些谢谢之类的话。
就这样寂然在自己家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一个礼拜,他的话很少,几乎没有话,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是闭着眼。稍微能起身的时候,就坐在角落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许烟烟开窗子,还紧紧的拉着窗帘。烟烟没有反对,也没有询问,只是每天放学后帮他上药,给他做饭,然后陪他聊会天,说是聊天,其实只是烟烟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说一些自己觉得有趣的事,而后不管寂然有没有听,只是一个人兴高采烈的说着。不知怎么,烟烟就是不愿意扔他一个人在这个没有光亮的房子里,仿佛这种黑暗可以随时吞噬这个男子一样。
只是烟烟也同样知道,他会离开。迟早而已。所以,在某天回来房屋空无一人的时候,她没有任何惊讶,仿佛从不曾来过一样,唯有桌上那张纸上飞舞着“寂然”两个字清晰的告诉自己,这不是梦,寂然,他曾经来过自己的世界。
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寂然知道,如果不能了却了那个心结,他就永远无法再回到原来那个冷酷无情,没有任何弱点的复仇者了,是的寂然是个复仇者,为了很多纠纠缠缠要追溯很久的仇恨,其实仇恨的起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将那些与自己仇恨挂钩的几个人置于死地,才可以达到那个教会他什么是绝望的人的要求。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追求,而寂然的追求就是超越那个将他从那场家族争权斗争中带出来的人,超越他的最后一步,就是将那些毁了自己父母和家的亲戚们一一毁掉。如同当年他们毁掉自己家一样的毁掉,不能用那个人教会他的武力,只能用手段。对于一直生活在那个人训练自己的黑暗环境中的寂然,对手段的运用显然不如那个他也不知道该叫师傅还是改叫什么的人。所以就有了他那天被某次模拟训练中挫败的人追杀他逃脱最后被烟烟所救的那一幕。
打从第一眼看到烟烟起,寂然就被那个女子身上温暖的感觉深深的灼伤,所以他想要离开,尽管凭他的经验完全可以知道,那个女孩对自己没有任何恶意,也不会有威胁,他只是不喜欢与自己完全不在一个世界的那种差异感,是的,他想离开,可他却不明白最后为什么没有离开,而是任由那个叫烟烟的女孩照顾自己一个礼拜那么久,那是第一次与一个人呆那么久。究竟是因为烟烟的固执,还是因为自己打从内心底就不想离开。直到他离开,他又回到那个黑暗世界,他才明白,有些东西,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而那些变化,是无法控制的。所以他回来了,站在烟烟学校门口的路灯下,安静等着下自习的烟烟。
烟烟真的很讨厌那些跟在她身后自以为是的男生们,他们的骄傲在烟烟的眼里,什么都不是。其实烟烟不知道,她的心理早已经有了一个影子,而除这个影子以外的任何人在她的眼里都已经没有价值。只是那个影子究竟子在哪里呢?每当这样想着他的时候,烟烟就会摸摸一直放在贴身兜里从不曾离身的那张写着“寂然”的纸条。或者,该忘记他,他不是自己该记住的人,从一开始不就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么?烟烟一边暗自伤神,一边踏着步子走出校门,完全不理会身后的不知道又是哪个男生在说些什么。直到身后的男生实在按捺不住,站在她面前,大声对她说“烟烟,你这个女人究竟在骄傲什么,你究竟有没有听到本少爷在说什么,你不知道本少年耐心很有限么?多少女生渴望本少爷站在她身边你不知道么?”
烟烟叹了口气,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总有这么多苍蝇呢“那么,‘少爷’您就别浪费您的时间在我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身上,去找那些眼巴巴等着你的女人吧。”哎,不就是钱多点么,还少爷,我呸。姑娘我还就最不稀罕那些玩意。烟烟心里暗暗骂了几句,然后准备绕道离开。只是这个‘少爷’似乎没有想让她离开的打算,伸手拦住了欲离开的烟烟。烟烟好笑的抬起头终于正眼对上了那个叫嚣着的‘少爷’。“怎么,要用强么?”一脸笑意,丝毫没有惧意。远处的寂然望着这一幕嘴角竟难得扯出一抹笑意,这个丫头,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还是别让她惹事的好。虽然眼前这几个小男生,他只需要稍微几个动作就可以让他们和这个世界说再见。想到这里,轻轻喊了声“烟烟”
这个声音,这个喊她名字的声音。曾在烟烟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是他,一定是他。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烟烟慌忙的向四周望去,而后望到了路灯下那个身影,那张从来没有任何表情充满了冷漠和孤独的脸,此时竟难得有着一丝温暖,甚至嘴角有一抹浅浅的笑,那瞬间,烟烟知道,原来自己早已经爱上了这个男子,这个像冰一样神秘冷漠的男子。不顾一切,飞奔了过去,然后扑在他的怀里,多少次近如咫尺却又无法靠近的怀抱,此时此刻就真切的感受着它的温度,甚至听得到他稳健的心跳,这不是梦,虽然冰冷,可如此踏实。
寂然望着朝自己奔来的烟烟,而后扑进自己的怀里,诧异几秒种后,才慢慢将她紧紧的拥住,这就是温暖的感觉么?寂然闭上眼睛,感觉着此时在自己怀中颤抖不止的烟烟,他知道烟烟在流泪,襟前已经被她的眼泪浸湿,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自己竟然没有丝毫想要排斥的想法。轻轻扶起烟烟的肩,寂然伸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还带着些温热,如果,这是劫,就让我万劫不复吧。
烟烟不知道寂然为什么一抬手就扫开了跑上前来滋事的那几个苍蝇,她也没有问,因为她明白,如果他不想说,就算问也没有用,何况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其他的都不是重要的。从那天晚上起,每天寂然都会出现在自己家门口陪着她一起去学校,然后放学在门口等着她,没有很多言语,这是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或者揽着她的肩,让她时刻感觉到这个心爱的男子,就在自己身边。或者在自己练琴时突然出现在窗口安静的望着自己,听自己一遍又一遍弹着那些充满幸福和甜蜜的曲子。多么希望他可以一直这样牵着自己的手一路走下去,即使天崩地裂。闲下时两人依偎着坐在离家不远的哪条小溪边,晒太阳。听烟烟讲述不知从哪找来的一本中国风情100小镇的美丽风景,然后信誓旦旦的说一定要在毕业后,带着寂然走遍那些美丽的地方。寂然每每望着一脸憧憬的烟烟却不知自己是否能陪着她走完那些地方。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如果可以,真想这样一直陪着你,哪怕没有任何语言和承诺。寂然,答应我,死后将我的骨灰洒进那些我对你说了很久,却一直没机会去的古镇小溪里。知道么?真的很想一起去走过那些美丽安静的地方,然后找一个没人找到的小镇陪着你一直到老。既然不能完成,我的寂然就一定要替烟烟去那些地方,然后每处留下烟烟的影子,那样寂然将来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烟烟陪着你,你也就不是孤独的了。”
烟烟说这些话的时候,胸口那几个窟窿不停的流着血,怎么止都止不住。苍白的脸在夜色朦胧的小巷中让人心碎。寂然紧紧的抱着烟烟,从没有这样的一刻,让自己感觉到如此无助过。即便是那个人将自己一个人扔进大山里七天七夜不给任何食物和水,他都没有惧怕过,活着走了出来。这样一个连死都无所谓的男子,面对自己心爱女子垂危的生命却无能为力。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在那群杀手朝自己开枪的时候冲过来站在自己面前,这个笨女人不知道,那样几个三流杀手根本伤害不了自己么?他只是在想怎样让烟烟不看到自己血腥的一面,就这么一个念头的时间她就毫无惧色的档在了自己面前。然后,世界安静了。他的世界又是一片黑暗。那几个杀手已经惨不忍睹的躺在一旁,寂然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了他们。却还是没办法弥补一点点心理的疼痛。就这样呆呆的抱着已经没有丝毫生气的烟烟,一动不动,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终于还是因为自己害了她,不是么?自己根本就不该走进这样一个善良单纯女子的世界里,那么她一定坐在她的钢琴前,优雅的弹着她的钢琴,安静的生活在她的校园里。像自己这样的人是不该得到任何爱和温暖的。是什么时候起,自己在烟烟的感染下竟然偶尔会微微对着她笑,什么时候起,自己如此冰冷的心开始有了一点点的温度,什么时候起,那样刚烈冷漠的自己也会温柔的握着烟烟的手,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撒娇。然而这一切,都是促使自己贪图她的爱而因此害死她的根源。如果自己还是那个冷漠的复仇者,如果自己不曾打开过心灵,那么一切都不会是这样。
直到黎明拂晓前最黑暗的那会,他终于起身带着烟烟的尸体消失在苍茫的街巷中,从此再没了任何痕迹。几个月后,烟烟家门口多出了一封信和一箱子数不清多少的钱,信中说,烟烟找到了爱的人,与他一同去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希望父母能够原谅,留下这些钱全当是自己不孝的歉意。或者这样让她的父母还留着一丝思念总比接受已经逝去的女儿要强得多。
寂然用几个月时间提早完成自己的复仇计划,成功超越了那个教会他各种能力的人。然后将复仇最后得来的钱一部分给了烟烟的父母,余下全部给了那个人,并要他答应自己唯一的要求。完成一切后,寂然开始完成烟烟的遗愿,整整一年,他带着烟烟的骨灰踏遍了那本书中的99个古镇,将烟烟的骨灰洒进了每一条古镇的小溪。马上就是最后一个古镇。
生不同衿,死当同穴
这个地方,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或者说,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他的最后一站。他是我若干年前从那个富豪人家带出的孩子,作为一个职业杀手,是不该给自己制造多余的麻烦。或者因为亲眼目睹了那个家破败的过程,也目睹了那个几岁的男孩面对着死在自己面前的父母连一滴眼泪都没有,眼里只是仇恨的表情,让我动心,于是带走了他,想要把他创造成一个超越自己的存在。那个孩子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完成了我给他的每一项苛刻到连我自己都觉得他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正当我以为这个孩子要超越我的时候,出现了改变他的另一个契机。那个女孩,那个叫烟烟的女孩。是的一切都在我的眼中。我看着我一手培养出的孩子,一个即将超越我的孩子被她一点点改变。于是我在好奇,这个小小女孩的身体里究竟有什么样的力量可以化钢铁为绕指柔。一直没有答案。一直到她死,那个孩子竟然提前完成了计划几年的任务,并且要求我在这里等着他,帮他完成一件事情,我一直在想,到他这个程度,甚至丝毫不比我逊色,应该是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难到他,并且让这个面对死亡都不曾祈求我的孩子,第一次破天荒的要求我做一件事情。于是我来了,在这里等了他一年。他说,这里是他的最后一站。他的名字叫——寂然。
终于,踏着最后一丝夕阳,他进入了我的视线,不知怎么,我竟从他的脚步中看出了许多轻松,那种轻松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甚至连棱角分明的脸也满是温柔。这种温柔只有在他看着烟烟那个女孩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
“我的最后一个条件就在这个信封里,明天早晨你可以打开它,然后去完成。”这是他见到我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走向离这个茶馆不远的哪条小溪,既然允诺了他,我必然会做到,这是杀手的原则。
第二天清晨,我打开了信封,看到了他的最后一个要求。
“将我的骨灰送往这些地方的每一条小溪。然后将我和她的骨灰盒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埋掉。”这句话的下面是100个小镇的名字。
我在替他达成心愿的路上,一直在想,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或许这辈子我都不会明白,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一直到我又回到这个小镇,坐在那天寂然坐过的溪边将他的最后一把骨灰撒入溪中,看着那些灰白色的粉末在我的指尖萦绕,最后随风飞散在水中的时候,似乎我明白了些什么,然后将他们两人的骨灰盒带到一个安静的小镇葬在那个小镇的一片山坡上。站在那个山坡上可以望很远,很远。这样他们就可以安静的依偎在一起遥望着那些曾经一起走过的地方。
几年之后,我独自一人在山坡下的村子里买了一所小小的院子,从此不曾离开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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