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树病酒，伤心又是清明。

再过一个月，又是清明节。这个清明节，将是我娘离开我之后的第二个清明。

也许我该提起笔来，记下我娘脸上的皱纹，以防在不久、或者很久的将来，我会忘记她的模样罢，我想，对于未来，我不敢有过多的自信，就当是今年清明的祭文，给自己的心一个潦草的慰藉。

我出生的晚，我娘在她三十六周岁那年，才生下我，所以当我开始懂事的时候，我娘脸上已经开始有了明显的皱纹。在我的印像里，我娘从来就没有年轻过，而且她的脸色，通常都是严肃的，很少看得到笑容。

都说，经常笑的人，脸上会长笑纹，但我娘很少笑，却也没能留住青春的光泽。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皱纹，不是由于岁月的流逝造成的，那些皱纹，是被生活刀割斧凿的雕刻出来的，是一种对于生活不屈的沧桑与勇气。

我记得从我小学快毕业开始，一直到我上了高二为止，我们家，为了一个安身的住房，被迫搬迁了数次之多，关键的时候，我娘挺直了她的腰身，不断的在原来的单位，和后来的单位间来回奔走，找领导、找相关负责人、找具体办事人等，于是一次又一次，我们开始了漫长的搬家过程。

从最初的两居平房；到完全断掉水电、有待拆迁的青瓦房；到用于存放打印纸的、充满了灰尘的库房；再到低矮破旧的两居小平房。我娘一次又一次的，弯着腰在房间里打扫呛人的灰尘，擦拭久已尘封的痕迹，清理零乱破败的房间。每每到此，我都是捏着鼻子飞似的逃开，等在外面疯够了回家后，在干净但不太整洁的房间里，早已飘满了油香。

九三年，我们搬进了宿舍楼，才最终结束了搬家的历史。在这过程里，我见过我娘的眼泪，也见过了我娘对于生活的不屈，但，我唯一不能忘却的，是我娘脸上不断增长的皱纹，由疏到密、由浅到深。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人，用她并不伟大的身躯，为整个家庭支起了一片明朗的天空。她的皱纹，飘落在天空里，扬扬洒洒着，滋润了供我生长的土地。

后来，我上班了、恋爱了，但一如既往的任性，没有让我在随后的生活里变的成熟，反而变的更加的变本加厉，在我的眼里，我的翅膀已经长硬，可以自己飞了，而我娘已经是一个老朽，她的思想和行为，再也无法影响到我的抉择。直到我摔的头破血流。

我娘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清晨摔倒的，她是为了去寻找那个为了跟朋友打麻将而彻夜不归的儿子，当时就骨折了。在随后治疗的过程中，又被诊断为小脑萎缩，这在如今是无法治愈的慢性病，发展的结果，是身体各项机能慢慢退化，最终死去。

我娘的皱纹一下子多出了很多，面容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我第一次看见我娘哭的这样伤心。生平，我也第一次产生了负罪感，我把我娘的摔倒，乃至于查出的小脑萎缩的病，归结为是我所犯下的一个不可饶恕的罪恶。这种罪恶感将会萦绕我的一生，也将影响我生命的取舍。那段日子，我知道我开始长大了。

在近七年的患病生涯里，我娘依旧展现了她顽强的一面，而我，也渐渐学会了如何去照顾别人。我不断的从不同的地方找来不同的药，本地的、周边的，有用的、没用的；而我娘也在各种不同的尝试的过程中，渐渐的展现了她对于我的进步的欣慰，因她的眼神，已然没有了当年看着我的那种焦急。

但她的皱纹，却因饭量的骤减而在不断的增多、不断的加深。随着她饭量的减少，体质也越来越弱，而体质弱，却造成她饭量的进一步减少，这，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后来，一个小小的感冒，最终将她击倒了。

在医院里的三十个日夜，我熬过来了。但我娘没有熬过来，她整夜不停的抽搐，主治的主任告诉我说，像她这样抽搐，用不了多久，肌肉神经就会累死。我知道主任的意思，是在建议我带我娘回家，但我拒绝了。我让医生给我娘抽满了该插的管子：氧气、鼻饲……我在做完这个决定之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洗脸池旁洗了一把脸后，我从面前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脸上的皱纹。我突然知道，原来，挑起一副担子，是这样的难以抉择，特别是在生与死之间，那种剜心割肉般的疼痛，至少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道永远的皱纹，就像我娘脸上的一样，是用生命为刀割舍出来的。

在弥留之际，我娘已经陷入了深度的昏迷，在不停的抽搐过程中，偶尔还能睁开眼来看看我们。主任已经来看过很多遍，于是，我姐在我娘的耳边问了一句：我们回家吧，好吗？我娘奇迹般的停止的抽搐，她仿佛一下子睡着了，安祥的像一个婴儿。

我姐回头看着我，我知道这又是一个取舍的关头，但我没有犹豫，我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于是我对主任说：我们要求出院。

我给我娘梳了梳零乱的头发，并试图用手抹平她脸上的皱纹，即使是一种无意义的举动，我知道我也会去做，我妄图用这样的方式，抚平她曾经扛起的沧桑。

在我娘呼吸渐将停止的时候，我剩下唯一的语言，只有四个字：我放你走。我反复的说着这四个字，只是因为我知道，我已有勇气去挑起我娘留下的担子，在纷乱繁杂的日子里走下去。

将来，我的皱纹也会如我娘一样，爬满脸庞，但我已无所惧，因为那将是属于你的皱纹，是属于我无上的荣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