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二娘是我按照辈分的称呼,她娘家姓张,嫁人就随了夫家姓,还因为丈夫排行老二,就在结婚当日冠上了这样姓和名,从黄花少女成现在两鬓添白发的五十岁老太了。
【一】
今天是二娘开心的日子,两个在外打工的儿子结伴回来了。从车站见到儿子的那一刻起,二娘一直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成一朵好看的花,那爽朗的笑声把平日房子里的冷清都赶跑了,两个儿子也是眼眶湿润,欣喜异常。
谁能料想,娘儿几个能有今天呢?
“妈,回家的感觉真好。我们终于又有一个真正的家了!”小儿子建四处打量着这个新家,欢腾雀跃。
大儿子庆拉着母亲的手没松开,“妈,这房子可都是你的功劳啊。看看你的手,冬天又舍不得用热水了吧,冻疮都化脓了。”
二娘打断庆的话,“庆,高兴吧!我十月份赶着回来买下这房子,就是想让全家人开开心心地在自己的家里过年。带着你们在外奔波了这么多年,不就是盼着这一天吗?只可惜霞没回来。”
二娘领着庆和建在三房一厅的房子打转,絮叨着每个房间的配置和安排:两个大一点的房间分别是庆和建的,卧室的六件套一应俱全,小点的房间只放着两张床,是给二娘自己和来往的客人。
客厅除了电视,就是一张饭桌和几张凳子。
“你们俩看看,要得紧的东西还差什么,我手头还有点剩余,其实在我看来最要紧的就是给你们俩订亲。只要你们成家了,我就可以歇一口气了。”彭二娘说完这些,感觉有些疲累,就近挨着凳子坐下。
18岁的建,听了母亲的话不乐意了:“妈,你咋急着把我和哥哥一样看待呢?我年龄还小,定亲的事别牵扯上我。这次回来我想的是看看新房子,再回老家乡下玩几天。”
二娘叹了一口气,庆赶紧打圆场说:“弟弟不愿意就算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吗?我们明天一起回乡下看看吧,我也好想回去。”
“你们都还想回老家乡下?也好,我这几天还要去商场上班,过年是最忙的时候。等你们玩几天回来,商场就该放假了,那我们再好好热闹一下。”二娘回来这两个月也没轻松,一边料理家事,还在商场找了一份事做,由于手脚勤快、服务热情,深得老板的欣赏。
【二】
乡下老家对他们一家来说,只能算是伤心的回忆,原来的破房子已经没了,老家还算家么?
彭二娘出嫁时,也曾风光过。当时貌美如花、能歌善舞的她也是媒人踏破门槛的角色,嫁的老公自然也是百里挑一的人物了。刚从部队转业的大伟叔英姿飒爽,仪表堂堂,光是那身笔挺的军装就让年轻的二娘多了几分热度,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是看着战斗故事片长大的,对军人的崇拜近乎狂热。
大伟叔从小聪明乖巧,三兄弟中,他是母亲的心头肉,高中毕业再去当兵,也为母亲赢来了不少脸面和骄傲。
结婚后,大伟叔脾气好,只是干农活的体力和耐性不够,二娘也不跟他计较,只是他自己常陷于怀才不遇的失落中借酒浇愁,遇上农忙季节,累了他常来个一醉方休,躺下一两天起不了身。
二娘生了一女两男后,二爷喝酒更厉害了,两三日必大醉一场,二娘费尽心机,最多换来短时间的转变,很快旧病复发。家务和农活多数是二娘身体力行,小小个子的她风里来雨里去的,永远一张开朗热情的笑脸张扬着她争强好胜的个性。
三个孩子陆续上学了,全靠着种庄稼的收入哪支撑得起?二爷看着出外打工的热潮心也动了,可他那样的体质和酗酒成性的毛病,出去没多久就打道回府,反赔上来去的路费。
二娘为了能为家里挣些收入还厚着脸皮当了几年费力不讨好的村干部,在闲言碎语中苦熬日子。女儿霞小学毕业就辍学务农,等到大儿子初中毕业,二娘就狠下心来带着两个孩子外出打工了。最小的儿子也托付给娘家弟弟照顾,因为她实在指望不上自家的男人。
出外打工,母子三人没少吃苦。孩子的年龄小,工厂老板拒收,二娘跪求老板让两个孩子做一个人的活,得一个人的工资,自己也拼着命做完自己的本分再帮孩子的忙,老板多少也生出同情,就这样在那里一干就是三年。后来两个孩子学到了技术进了一家中外合资的大型工厂,二娘肩上的胆子才算轻松了些。
一直以来,二娘对孩子和外人都是念叨二爷的好。没想到二爷一人在家,没有了约束,地里的庄稼基本是不管不顾,吃吃喝喝还要劳烦年老的母亲,农忙季节,兄弟看不过眼也来帮忙。
终于有一天,一个人醉酒不起,躺在床上再也没起来。
二娘赶回来风光处理了二爷的后事,只是眼中无泪。小儿子初中毕业后,也来到母亲身边打工,二娘就靠着自己为三个孩子撑起了一片天,
无人居住的木架子房很快被白蚁蛀坏了柱子,倒塌了只剩下几块地基石,那就是家唯一的印记。
后来的日子都是无家可归的打工漂泊,女儿成家了,两个儿子也都有了谋生的一技之长,母子几个终于在年底靠着积攒下来的血汗钱在镇上买了房子,这才有了一个像样的家。
【三】
“妈妈,我们回来了。婶娘们对我们很好,回来的时候让我们带了许多好吃给你!”建还在门外,二娘就感觉到了那份欢喜。
“玩得高兴就好,你们去爸爸的坟前烧纸了吧?不管怎样,你们该尽尽做儿子的孝心!”二娘迎出门外,接过两兄弟手上的包。
“妈妈,你放心吧,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爸爸的坟前烧纸放鞭炮,也该让他知道我们买了新房子这个好消息。只是他没法享受了,他要不喝那个酒……”看着母亲的眼睛潮红,庆没往下说了。
“对了,妈,听婶娘说,有人给你介绍了一位老师,人不错,你怎么考虑的?只要你有心我们三个一定支持,姐姐在电话里也特别叮嘱,要不我和建也去认识一下?”
二娘听了有些不自在:“他是个好人,只是负担也重,我是没啥想法。再说你们兄弟俩没成家,我哪有那些心思?”
“妈的心思太多,你为我们操心这么多年,现在还有啥放心不下的!我们成家早点迟点也没啥关系,反倒是你耗不起,你现在年龄不大,人也长得好看,早点挑选个合适的老来伴做,这也算是替我们着想哟!”多年的耳濡目染,庆儿和母亲已经有了默契。
庆也曾叛逆,对自己的出身和处境心怀不满。初初去广东打工的日子,庆受不了工厂加班的苦,深夜赌气跑出厂外竟迷失了方向,失魂落魄的二娘和女儿苦寻了三天,才在一处天桥底下找到了庆。
建也曾不听母亲的教导,被同学拉进了传销组织。谎称得了急性肝炎,让5000元的血汗钱打了水漂,后来二娘冒着危险从传销点强行带走了建,情急之下还差点从三楼跳下来……
大女儿霞懂事早,和母亲比较贴心,恋爱、结婚都得到了二娘的认同和支持,只是生孩子大出血,产后身体恢复不好落下了病根。好在女婿体贴能干,日子越过越红火,唯有她需要长期调理的身体成了二娘的一块心病。
【四】
儿女们的心思,二娘岂能不知。这么多年,二娘心中的孤独和寂寞已经堆积成山了。前年别人热心介绍的一个老师还真打听动了二娘的心,他妻子早年病逝,四个儿子全靠他那不多的薪水支撑,这样的负担没人敢一同承担,包括二娘。
同命相怜的处境让两人多了惺惺相惜的感情,有事没事两人在电话里能说说贴心的话,也都不敢有多余的想法。
“最近你怎么不和我联系了,是不是孩子回来了忙不过来?”他满心的关怀从电话那边传递过来。
二娘犹豫了一下,“我不是很忙,该是你忙才对,大大小小四个孩子都回来了,吃吃喝喝都够你准备的。春节过得不轻松吧?”
“大家一起动手,忙还不要紧,只是一屋子的男人,热闹得很。我受不了年轻人的打闹到外面清静一下,要是你有空出来陪我走走就好了!”他脸上一笑,赶紧又加上一句:“知道你来不了,才这么大胆胡说呢,能在电话里听听你的声音就觉得很好。”
二娘淡淡一笑:“没关系的,那你在外面也别转悠得太晚,春节期间要注意安全。我要出去一下,有空再联系!”
放下电话,二娘的心头有些沉重,年前突然晕倒在打工的商场,检查的结果是头部长了一个瘤子,切片的化验结果送到大医院还没出来。
两人曾相约各自安顿完孩子的事再携手到老,二娘认定自己是无缘这样的幸福了,她很想和他来个长痛不如短痛的了断。
重新拿起手机:“喂,你还在外面吗?这次我大儿子回来,让我年后跟他们出去,只负责给他们洗洗涮涮,这样我就不用一个人守着这个冷清的家了。”
二娘说完,静听对方的反应,“这样啊,那你早享福了。这样也好!”
“我出去一时半会难回来了,现在孩子大了,我成了一个甩不脱的包袱,不跟在他们身边,他们也难安心做事。那以后你就多保重了,遇到合适的,你要抓紧了,孩子翅膀硬了总会有飞的那一天!”
不等他回应,二娘赶紧挂了电话,转身时发现庆站在门口,二娘尴尬地笑了笑。
【五】
热闹的春节一晃而过,车站催人泪下的离别场景又一场场重复上演。
二娘也在人群中,和儿子依依惜别,脸色的笑容花儿一样开着,这已经成了习惯。
“妈,你赶紧回去吧,早上的天气太冷了。”建看着母亲嘴唇发青,一个劲的催促。
二娘只是点点头,人立在原地,手在儿子身上拍拍这拉拉那,两个儿子其实都穿得很整齐。
庆在上车的那一刻,伸手把二娘抱在怀里,然后在二娘的手里塞了一张纸条。挥手告别后,二娘打开纸,看到了一段话。
“妈,你的病没什么事,我前天去医院打听了你的病情,也看到你的化验结果了,老天有眼,是良性的。我先去厂里打声招呼,再请假回来陪你去大医院做个手术。现在的医疗技术先进,你就一百个放心吧。留你一个人在家我也放心,有叔照顾你。记住你常给我们说的话,好日子还在后头!”
一直强忍在眼眶的泪终于滑落在二娘的脸上,一张纸巾无声递过来,二娘侧身看到他带着暖暖的笑意站在身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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