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早上,气温已经冷得冻手了,外面还下了一层浓浓的雾。
宝根和女儿还没有起床,红花把家人换下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用手使劲一纽,洗衣机象一头耕了十亩地的老黄牛“吭哧,吭哧”地直响,受不了挨鞭的疼痛,极不情愿地转动起来。
听到响声的宝根急忙穿衣服从屋里跑出来,拔掉插头电源,一脸的愠怒:“都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你还洗啥衣服。昨晚不是给你说过了,钱我已经花了,功夫不能白费了,这届你一定要当上村妇女主任。选举九点就开始了,咱们早点去给张建军帮忙,乡上委派来的驻村代表,专门管这次选举的事,对咱也有一定的影响呢,顺便看看投票情况我才放心,就怕有些人收了咱的钱,不投咱的票。”
“现在还不到八点,去那么早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红花把电源插好,洗衣机又嗡嗡地转起来:“我就不想让你花那个钱,人家想选谁就选谁,公平的选上才安心。怪不得这几年你支持我去蓝球场跳舞,怪不得你这段时间活动那么积极,原来你让我当妇女主任别有用心!早知道这样,我宁可跑步锻炼,也不去扭秧歌,现在也不会得罪玉梅姐了。”
“我有目的咋了,还不是为你好,为咱家好。谁不想住大一点的房子,我们辛苦了挣钱是为了啥。她玉梅当了五六年的妇女主任,哪一年村上乡上节目表演没有你能行,给她把脸面撑得够美的了,也该捞够了,也该知足了,也该下台了……”宝根一边说着,一边把皮鞋擦得油光发亮。
红花打断宝根的唠叨:“我是想当妇女主任,只是想把村里的妇女工作做得更好一些,生活再丰富多彩一些,如果你光想着为自己捞好处,我不当也罢。”
“如果你当上妇女主任,就算你没有私心,别人也会那样的认为的。现在的人谁不想为自己的日子好过……我先走一步,咱家的票我作主,你记得叫上大嫂一块过来投票。”朱红的院子大门咣当一声关闭,宝根一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红花叹了一口气:这还没当上呢,家里人先是这样,还是选不上才好呢,省得受气。
按农村的计划生育政策,第一胎是女娃,隔四年还可以要第二胎。红花嫁过来的时候,大嫂一家从大家庭分出去时间不长,只建了一间厦房安家,大女儿刚刚两岁又怀上了第二胎,妇女主任来做思想工作时,婆婆和大嫂几次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骂个遍,东躲西藏几个月却因意外失去了孩子,现在心里还耿耿于怀,见了面连个招呼都不打。几年以后才生了第二胎的男娃,生孩子折腾了几年,两个娃的生活负担也加重了,大嫂一家还住在那间厦房里。
红花娘家兄妹五人,她从小到大都是穿姐姐退下来的衣服,切实感受家庭的窘况,所以女儿出生以后,她就宣称不再要二胎,得到宝根积极的响应。开始宝根给别人开出租车,后来二人借钱买了一辆车,齐心协力一门心思挣钱。车轱辘一天到晚不停地转,转来了源源不断的钞票,转活了二个人的精神,转活了全家人的生活,几年时间就盖起来了几百平方的二层小楼。有了钱的宝根对红花说:“我开白班,咱再雇一个司机开晚班,不用你再那么整天提心吊胆地辛苦奔波了。你把家里的事管好,闲着没事就和村里的那些妇女们扭扭秧歌,跳跳舞就行了,有个好身体比啥都强。”听得红花心里那个感动呀,幸福呀,恨不得在宝根的脸上啃两口。可现在宝根对这个家没有变,对红花的爱也没有变,只是思想与以前不同了。
在最后一筒甩衣服的时候,只听得“哧……嗵……”的一声,洗衣机终于象泄了气的老牛倒在田地里,结束了辛勤劳苦的一生。
红花把水未脱干的衣服拎出凉到绳子上,太阳一出来把雾晒得四散,又是一个阳光的冬日。
大门一开,就听胖大嫂秀秀喊:“红花,干啥呢?咋不开机,宝根刚给我打电话催呢。”
“马上就好。我大哥咋不去?”红花把护手霜抹匀,又照了照镜子,才和大嫂一块出门。
“你大哥就那个熊样,什么事都戳腾不出,我去就行了。红花,你今天的形象不错,象个妇女主任的相。”
“开啥玩笑呢,别这样说,事情还没有确定的结果呢。我不想得罪玉梅姐,不想竞选了。”红花心里有些矛盾。
“你胡说啥,都到这个份上了,你可不能掉链子,我也出了不少的力了,还指望你能给我……指望你能给咱家光宗耀祖呢。”秀秀吐了吐舌头,差点说出了心里话。
选举投票点就设在蓝球场的中央,两张桌子上各有一个大大的红红的票箱,宝根和几个人围着张建军神采飞扬地闲谝。几张红红绿绿的宣传标语在微风中瑟瑟发抖,稀稀落落、冷冷清清的场面好象与大选格格不入,还没有一个村民来投票。上星期天村长人选已经确定,妇女主任和执行委员各初决出两名候选人,选票前几天就发下去,只等着今天投票结果。
张建军抬手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半多了:“这村就是和别村不一样。别的村还需要乡上派武警维持秩序,你这村现在还不见一个人影子,真是奇了怪。”
宝根心里清楚,并不是因为村民忙着做事,也不是没人热心选举,而是大家都在背地里观望,试目以待,没有一个人愿意首先出头。他忙递上一根烟点火:“张主任,别焦急。你看,这人不是来了嘛。”
红花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外套,脖子系着红底蓝花的丝巾,漂亮而不张扬。
“你第一个来投票,支持我的工作。”张主任心里格外地舒畅,“还是红花好啊,不管什么时候都积极支持乡上的工作。”
红花不好意思地微笑着:“我只是做了一件村民应做的事,张主任不用那么的夸奖我。”说着把宝根填好的票,恭恭敬敬地投进票箱。
秀秀也把三份选票面带严肃而美滋滋地投进票箱,好象投进了自己的希望。红花完成任务似的拉着不愿走的秀秀:“在这太扎眼,还是回去,该干啥干啥,结果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村上这几年外来人口增多了,一天来来往往的人不断,自发的形成了日益红火的小市场。红花到村口的菜市场买了一些肉,准备中午包饺子。村上的几个老太太在自家的地里种一些葱、青菜和萝卜,不用跑远路就能挣个零花钱。红花也乐意买老太太的菜,便宜不说,就算是帮他们一把。红花在黄老太太那拿了几根葱,扔下一块钱就走。黄老太太今年都六十多岁了,大儿子出车祸死了,媳妇带着两个孩子招人另过,小儿子因事故瘫痪在床几年了,孙子还小,媳妇一天吵着要离家。
红花回到家和面调饺馅,头发花白的黄老太太在她的脑子里一时间挥之不去,就连大喇叭已经在唱票好象都与自己无关一样。
正包饺子,突然手机响起:“老婆,你在哪?干啥呢?你选上了,你选上了!我和新上任的执行委员王民已经招呼人到十字餐馆吃饭呢。你赶紧过来!”
红花嘴上答应着,心里有些讨厌宝根那得意望形的样子。虽然选上了,心头总有些胜之不武的小疙瘩。可现在的风气就是这个样子,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当选了,我红花就要做对得起良心,对得起村民的事。
领导换届,几人欢笑几人愁,几人得意几人忧。新班子上台,自然有新一班人马追随左右,小小的村干部也不例外。村长和委员开始一边报怨事情烦,一边得意自如地应付如狂蜂浪蝶般寻求利益的人时,新上任的妇女主任红花着手燃烧她的第一把火。
吃过早餐,送女儿上学,叮嘱宝根出车安全,红花骑上自行车准备到乡政府去,走到村口正巧碰见玉梅和二个女人说说笑笑提着菜走过来,红花想绕道已经来不及,于是大声地招呼着:“玉梅姐,买菜啊。”
刚才还菊花绽放的玉梅,象被刷罩了一层霜,冰冷如这冬天的温度,哼出的声音冻结在空气里。“骚什么情,狐狸心思,谁不清楚……”
玉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红花无奈地苦笑,这是她早就料想到的。
走进计生办公室,红花找的冯主任还没有到,她在门外跺跺脚,用手掇了掇冻得发红的脸,过了好一会,冯主任才来了。
红花忙上前自告奋勇地说:“你好,冯主任,我是尚余村新上任的妇女主任董红花,有些事想和您商量,希望你能多多支持我的工作。”
“好,先坐,先坐。”冯主任扶了扶架在鼻子的眼镜,“你去年在乡上领舞的《好日子》我还记忆忧新。现在当主任了,恭贺你!”
“我是为这次的例行的查环事情来的。以前育龄妇女查环,只是走形式,没有实际意义,在年底我想改成给妇女们免费做一次体检,有病早发现早治疗才好。”
“红花啊,你这个建议固然是好,可乡里的资金也紧张,你村一检查,其他村子里也来要求,事情就不好办了。”
“我到乡医院问了,体验一个人要200元就够了。我想如果咱乡上能出面,一百多人再集体优惠,集中在三四天完成,那就能再便宜些。既能为妇女做一点实事,又能为医院创收多好。”
冯主任犹豫着:“这样吧,你先回,我给乡长说说。顺便把这个有关流动人口管理的文件拿回去看看,从明年就要执行的。”
红花赶回家的时候已经快12点了,她买了菜洗好切好,又匆忙接女儿放学。
为了体验的事,红花三番五次到乡上找冯主任,找乡长,跑医院,说服村长,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但120元的体验费,乡上出50元,村上出40元,个人还得自付30元。
大红的体检通知贴出去,映红了尚余村女人的脸,温暖了尚余村女人的心。劳累和受冻滋味也随着红花的满足和喜悦,在第一把火的燃烧中化为乌有。
可好事总不是那么完美的。医院打电话来说就差刘慧一人没有体检了。红花放下手中的活赶到刘慧家,遇到刘慧的婆婆黄老太太和老伴在院子摘菜。
“大妈,刘慧在吗?怎么没有去体检?”
黄老太太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刘慧哭着从房里出来:“什么体验,还不是查环,还要收30元钱。明知我老公都瘫了几年,你们真是欺负人,还抓着我不放,是不是查我没有野男人呀?”
红花早就听说刘慧的脾气这几年变了,没想到自己好心成了驴肝。她压着心头的火:“刘慧,这次就是和以前不同,我保证真的是体检,这30元我来出了。”
刘慧半信半疑:“我不稀罕你出钱,我就是不去。”
“你最好还是去,身体健康最好,既使有病也能尽早发现。以后每年都会有一次体检的,都是为大家身体着想的。”
黄老太太忙赔礼道歉说:“小慧脾气有些不好,请你别介意。”
红花转过身说:“大妈一天卖菜也够辛苦的,你家里的困难村上都知道,大伯现在还能动,村上决定把街道的卫生工作让他管,每月给800元的工资。过节和检查劳动量大的时候,还会派其他人来协助清扫的。小慧,你现在就去,迟了今年就没有机会了。”说着掏出30元放在桌子上迅速地离开,她不忍心看黄老太太已经浸满酸苦泪水的双眼。
新领导班子刚刚理顺村里事务,为春节的准备工作迫在眉捷了。红花白天开会,晚上领着女人们在蓝球场练跳舞,扭秧歌。
她每天晚上吃过饭,提前到蓝球场搬出锣鼓家伙或录音机,只等有人来就排练。开始人们还积极热情地排练,可后来人就越来越少,急得红花挨家挨户地叫人。有人推拖家里忙,有人借口身体不好,有人直截了当地嫌没钱,还不如在被窝里暖和。哎,现在人的思想都是与经济利益挂勾,没有人愿意白出力了。
还有什么比物质利益更有诱惑大众村民,一双球鞋、一桶油和一袋米瞬间就拉回了流失的人群。晚上七点到十点,男人敲锣鼓、舞狮子,女人扭秧歌,紧张而有序的排练,让红花忙得有力、舒畅,村民们既有利益,有能锻炼身体,愉悦心情,丰富生活,何乐不为。
腊月二十八上午,尚余村到处一片欢乐的景象,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排排仪仗队色彩鲜艳,四十岁左右的大妈们个个精神饱满;年轻姑娘小媳妇的秧歌扭得眼花潦乱,分外欢畅;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们舞着两头狮子开路,小孩子跟着队伍满街跑,给村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拜年,送去问候,奉上心意。红花夹在队伍中间,才真正感觉过年的气氛,好象又品味到小时候过年的滋味。
下午,在蓝球场举行了盛大的趣味运动会。男女老少分组分年龄比赛,拔河,立定投蓝,乒乓球,双人绑腿跑,蒙眼敲锣等节目,小小游戏,令人开怀大笑,笑语荡漾在红花的心头,荡漾进尚余村民的心,飘荡在尚余村的上空。
刚刚消停了一个月,又是三月八日妇女的节日。又见红花忙活的身影,指导女人们加紧排练新节目,要好好庆祝自己的节日。
红花晚上开完会回到家又是十点多,大嫂秀秀还在客厅和宝根闲聊。
“红花,村北承包地商议结果如何?”
“村东菜地是不是划批为庄基地了?”
红花疲倦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别急处加楔子,还让不让人活了,这些事等三八节过后才决定呢。你们啥时候鼻子灵得跟猫一样。”
“那就让你多操心,多操心了。”大嫂怀着似有的希望才幸幸地走了。
红花伸长双腿揉拍着,宝根忙过来捶肩:“主任老婆辛苦了,辛苦了!”
刚才捶了两下,红花挡住宝根的手:“别捶了,别捶了,谁知道你又有什么企图。”
宝根一听急了:“我能有什么企图?自从你当了主任,整天忙得不着家,把我都凉在一边象个透明人似的。”
红花无可耐奈双手一摊:“当个妇女主任真是难,啥事都得照顾上。“转而嗔怒道:”我先洗个澡,等会看我怎么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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