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家乡的冬天，并不寒冷，气温都在六度以上。和年龄不饶人一样，季节也不饶物，叶落草枯虫敛迹，也和往年并不两样。一到春天，可就不同了，阳光格外晶莹，而且配搭了暖意，把人从臃肿中解放出来，把新叶嫩芽从黧黑的枝干上、僵硬的泥土中招引出来，把各种虫子从洞穴中呼唤出来，组成春天的蓬勃生机。

走出家门不到半里地，就是东门口的山野。初春的水田里、池塘中，鱼儿还不敢浮上水面招摇，只有小蝌蚪们有“舍我其谁”的气概，能在冰冷的水里徜徉。它们一团团，从水里卷过，就像一筛子黑珍珠在浮游。它们也许有梦吧，梦想着摆脱满清人发辫似的尾巴，生出矫健的腿脚，一跃而出龙门。忽然觉得，造化确也弄人，为什么要把蛙类的小宝宝变成鱼不鱼、虫不虫的样子呢？俗话说“从小看大”，谁能看出这么一个囫囵圆头长尾巴的小东西，哪个长大是青蛙，哪个长大是癞蛤蟆呢？梦想、预期和估计，都要靠时间来验证。

而田边上，山坡上，层层的梯地里，远比水里热闹得多。只要眼睛向下，就能看清，各种花草树木，也不管是被践踏过的，还是被牛羊猪兔啃咬过的，不管是名扬天下的，还是名不见经传的，不管是人们以为有用的，还是以为有害的，它们都冒出尖尖的芽，伸出细细的叶。它们可不管以后是否会长成参天大树、成为栋梁之材，还是立刻就被鸟儿们啄进嘴里，作充饥之食，都一律的各依地势，尽量地展示风采，为春天呐喊助威。

往山上望去，四川腹地的早春都是如此，金黄的油菜花，碧绿的小麦苗、豌豆苗、荞子苗和各种蔬菜苗，是主色调。整个山野，金碧交辉。此外就是粉红的樱桃花和翠竹林了，如霞如霓，似烟似雾。

我的家乡，还有一种不为人道、不曾被人写过的野草。矮可数寸，高可尺余。它一年四季常青，叶比蓝天还绿，茎似翡翠稍红，到了冬末春初，则从碧玉丛中，伸出株株娇花，雪白如凝脂映月，淡红若杏脸临风。一株株，一片片，一团团，显得热烈而肃穆。每朵花虽形若兰花而细小，但每支有十余朵，直开满梢尖，像一串小蝴蝶，向着一个方向展翅欲飞；每一株有几十支同时开放，而且边开边发，此落彼起，蓬蓬勃勃，艳丽达四个月之久。花谢处即长出油菜籽般细长的果角，像清泉般挂在枝头。到成熟后，无论飞禽走兽，还是微风细雨稍一触碰，即爆裂开来，溅出黑亮的后代，跳向四面八方。这种花竟然有一个凄美的名字：断肠草。它浑身没有刺，也没有异味，任何鸟兽虫鱼，都绝不吃它。因此，田边地角、荒山荒野，都是它的天下。这使我想起了大象因利牙而焚身，羚羊因皮毛而遭猎，庄稼、蔬菜、盆花，离开了人的培养就不易生存。偏这断肠草，除了天地阳光风雨，和人类、与动物竟然全不相干。造物主如此安排，我以为是有深意的，断肠草就因为没有用而有了大用，那就是不依人力而能净化空气、装点自然。

抬头看大千世界，万物萌生，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何止千群万类，谁为主？谁是客？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佛菩萨主张“众生平等”，大自然给万物都留有位置和机会。而人，才真正是匆匆过客，所以才特别须要善待自己、善待一切。

记不清是哪位词人说过“好梦却如真，事往翻如梦”，踏青时的所见已犹如春梦，踏青时的所感也同梦呓，写成的文字也只能是“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