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一个晚上的报告，凌晨时分，结稿。整个人虚脱了般，筋疲力尽。办公室里弥漫了烟味，空气浑浊不堪。勉强站起来，竟有些不稳，我知道，这是烟醉了。

忽然间很静，静得有些令人窒息。走到窗前，一推，一袭风来，多好。感觉凝固的空气，这会儿才有了些生气。多好的一袭风啊，那么微微，那么细细，带着早晨的些许湿气，扑上了面来。醉眼一翻，窗外茫茫一派，起雾了。

的确是静了，在白茫茫里，连京杭运河的水都消匿了去，更不须说多一条船的噪声。倚在窗前，我烟醉着，醉在京杭没有世俗之气的春之早上。

雾很大，隔岸的田野和村庄，仿佛一夜之间被无形的一只云袖给卷了走。我迷蒙地四顾着，象在寻找些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

这茫茫的春之早上，连一只鸟飞过的痕迹也轻轻遮藏。细听一下，声音还是有的。身底的京杭，轻潮徊岸，只是我看不见而已。虚脱的身体，被一杯茶晤得逐渐暖和。面上的湿气更浓郁了些，有一种东西却更虚脱地随着风在雾中流淌。我一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东西？唯一的反应，就是快去捕捉。

然而那是什么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又能捕捉到些什么？在这个什么也看不见的早晨，我开始冥想，那虚脱流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雾茫茫，风太轻太弱，终于完全感受不到，不知藏入了何处。如果不是几只水鸟无痕的清唱，我想，我自己也该迷路了。凝重的，是露水，它可能误我作了一株薰衣草。倚在窗阑的半边身子，才两三声鸟叫的工夫，已经是清凉凉的了。忽然忘了京杭的源头应在何处，也懒懒地不愿去想它流到哪里才是尽头。在这白茫茫的一片里，一切的距离似乎都是等同的。那个一河之水连着的城市，或许，此刻就在那隔岸的田野上停靠着。

思绪如风，偏蘸着重重的雾水而飞不高。只能虚脱地望着，望着不知该望向哪里的隔岸。那虚脱流走的究竟是什么，忽然也不重要起来。这会儿世界都快消失了，我还管虚脱干什么？

索性关掉了办公室里的灯，让阴阴的早晨与我和谐色彩。在这静静的阴里，我忽然发现这颜色原本是这么适合着我。从表面，到内心，表里如一，单纯得就如透明一般。于是潜意识着透明，也管不到迷路，让自己透明在这阴阴的早晨。直到，融入水里，融入雾里。

我其实很喜欢雾起的时候，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早上。解决了一个看似沉重的包袱，另一个包袱却自己给自己的心头压上。摸索在雾野中的人应该是慌慌忙忙在赶路吧？我不需要赶路，因为我要下班了，所以压就压上吧。

可是在这雾里，我的心忽然也空荡荡起来。看不见的京杭，正拍着楼下的滩岸，却几时把我的心也拍走了。我想起来了，流淌在雾里我想要捕捉的东西，那是什么。其实它一直就在我的胸膛里，只是我常常感受不到。所以，一定要在这样一个静静的早晨，起一河茫茫的雾，当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才能注视这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它现在应该是幽怨着的，否则，也不会在这样一个静静的早晨，等到起一河茫茫的雾时，才虚弱地流淌在天水之间，去又来了。

辗转，应该比徘徊更崎岖。孤独的路上，辗转，常常让我沉重。但是现在，我无路可走，甚至没有包袱。当辗转不需要辗转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原来徘徊比沉重更忧伤。

京杭，她忧伤吗？如果不忧伤，又何必徘徊于岸旁？辗转，对她来说应该早习惯了，为什么不远去？偏要徘徊？是为了一河的晨雾而担心迷路吗？其实，她的路早就定下了，即使再大的雾都遮盖不住那早就划定的轨迹。可是，趁着雾她却在此刻偷偷徘徊。我忽然认识到，她有心脏，那拍岸的声音就是她的心跳。那么此岸，是否就是她的心伤？

我也徘徊着，其实一步也没有走动。倚在窗前，细听着轻潮，更细地听自己的心跳。然而我听不到，我的心带着灵魂，不知道什么时候私奔了。私奔在京杭水上的雾里，走得不远，我却捕捉不到。

风又吹起，雾开始有些浅淡起来。我没有看到隔岸的田野，也没有看到隔岸的村庄，更远的隔岸的山，却先淡淡地　把眉画到了天上。隔岸还是什么也没有，我知道，那城市并没有停靠。它在山的那边，被山淡淡的愁眉，封闭得那么的深，那么的紧，那么远。

雾，开始散了。心，却还没有回来。田野上稀松出点点新绿来，村庄的烟囱里，已经可以看见些被煮熟的烟雾。但我还是虚脱着，那虚脱流走的东西这会儿似乎还想继续流走。在所有的迷团被一一分析之后，它仍顽固地追随着最后的一缕雾，幻想和京杭的水，合而一体。

但我知道，它会回来的。因为它流淌出去之后，不久就会明白，那朦胧里并没有它可以徘徊的地方。京杭的雾与京杭的水是平行的，即使最浓郁的幻象遮盖着，雾还是雾，水还是水，从来就没有一个可以接轨的点。所以，我又看见了，浅浅的水面，逐渐从浅浅的雾里，挣脱了出来。惊慌地，甚至是蓬头散发地挣脱了出来，而后跌跌撞撞地搭上了一条煞风景的航船，跑远了。

还有那么一丝的雾，但我也管不到了。躲在茫茫里我刚才好象经过了一个梦，现在我有些渐醒。那些虚脱流走的东西，又不知什么时候溜回了我的心房。它没有地方徘徊，所以只能跟着我辗转，所以，它回来了。

于是又沉重起来，连几只水鸟轻盈地掠过，也跟着沉重了。它们应该是沉重的，尽管它们看似轻盈，这会儿毕竟已有些痕迹。

有痕迹的又岂止是水鸟？那滩岸上的一棵梅树，又少了些残瓣，大约是被刚在这里徘徊的京杭带走了。这痕迹却还是微弱些，更沉重的是我。带着一衣薰衣草的湿，风一吹，冰冰凉的沉。

所有的梦都是有痕迹的，从开始到结束。就象是水的轨迹，雾的轨迹，这无由的梦要么不产生，若产生就必有预先就刻好的痕迹。

关上窗子，关上了门，我又开始辗转。辗转之前，我还关了电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