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一首《圆圆曲》足以让吴伟业留名诗史。
自白居易之后数百年,七言歌行鲜有佳作,一度出现断层。直到明末吴伟业的出现才弥补了诗坛的这一遗憾。较之白乐天的通俗流畅,吴氏歌行又是别样风韵。四句一韵,平仄相间,大量使用律句及典故,词采绮丽,蕴籍婉转,读之荡气回肠,感慨万千。时人誉为“梅村体”。
绝律之类或能以灵感或妙悟得一二好诗,而在数十乃至上百的长句中,词、意、韵始终保持高格,一般诗歌作手绝难为之。吴氏《圆圆曲》、《鸳湖曲》与乐天《长恨歌》、《琵琶行》并称于世,绝对可以称的上才气纵横。
吴伟业,号梅村,少时受业于张溥,熟读经书,通经博古。二十二岁中举,二十三岁会试第一。殿试上崇祯皇帝亲笔在其试卷上朱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并特意恩准回家完婚,风光可谓一时无双。
在升平时代,才名为吴梅村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光环和利益。徜徉南都六年,与冒襄、侯方域诸才子诗酒唱和,又得以与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两情相悦,何等风流潇洒。金陵脂粉、秦淮风月,似乎也在不知不觉消磨着梅村的骨气。而此时,辽东已频频告急。
边庭战鼓惊天地,清军铁蹄转眼踏碎金陵春梦。明亡之后,梅村与诸友相约,决意归隐山林。乱世之中,名气却也成了一种负累。清廷两次征召,均托词不就。先天多病造成的软弱性格,清廷软硬兼施的压力,想独善其家的私念,以及文人固有的出人头地的欲望,第三次,梅村还是未能恪守承诺,应招入京。虽在三年后以母亡辞归,但这三年出仕新朝的经历却成为纠缠其一生的梦魇。
绝大多数中国传统文人,儒家忠孝节义的思想已然深入骨髓。元代南宋、清灭朱明这样的朝代更替、鼎故革新之际,最是考量文人风骨。南宋积弱百余年,庙堂之倾文人们心理上大约早有预见,也能默默承受。遗民诗人也大多唱唱家国之思、禾黍之悲,即便赵孟頫这样的宗室出仕新朝也能得到他们的原谅和理解。清灭朱明却大不相同,承平二百余年的天子之帮朝夕之间便土崩瓦解。虽然清军铁骑可以踏平大明江山,却踏不平在文人们心中牢固建立的的包括物质、文化在内的各种优越感。现实中不可逆转的颓势与心理上固有的优越感造成的巨大落差,最是让人难以接受,也最容易生出愤然不平之气。因而,明末遗民诗人的数量是任何一个朝代都难以比拟的。清军在江南对反抗者的残酷镇压,更是让很多文人投笔从戎亲自加入到反抗者的行列。
在这样一个境况下,生死事小,名节为大。
凭心而论,与并称江左三大家的钱谦益和龚鼎孳相比,梅村的行为还是值得同情的。钱谦益先以礼部尚书的官位开城纳降后又阴与反清人士联络,出而反而。龚鼎孳见闯降闯、见清拜清,毫无气节。
但纵不能如顾炎武、夏完淳举兵起事、壮怀激烈,也可学冒辟疆、陈贞慧退居山林,保全名节。出仕清庭不被重视的屈辱,时时回萦在脑海的前朝恩宠、不绝于耳的时人鄙夷唾骂、身后名节尽失的忧虑,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梅村的内心。一失足变成千古恨。“误尽生平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死生总负侯羸语,欲滴椒浆泪满襟。”从此,梅村便陷入惭恨忏悔之中不能自拔,诗风日见感慨苍凉。
世人在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上,向来有两个标准:道德评价和历史评价。与西方注重作为、崇尚力量的观念不同,在中国,由于儒家文化的浸淫,往往更注重道德本位主义传统,强调对个人自身的改造。譬若吴梅村,无疑是清初最具才华的诗人,因其不能坚贞不二,自己亦知大节已亏。再如董其昌,书画神味萧远、超轶古人,但其骄奢淫逸、鱼肉乡里,最终还是落得一个大行不德的恶名。
当今社会,自我的、非道德的成为某些人价值观的核心内容,片面追求利益的捷径和最大成为一种时尚。投机、贪婪转眼暴富,快男、超女一夜成名,助长了多少人不择手段或是轻松成名致富的欲望。忽略了对自身的改造和人类本性的完善,放弃了对道德、信仰的精神力量的追求,无疑是一种可悲可耻的倒退。
由是而问:没有了骨气,缺少了正气,才气纵横又如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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