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撮毛》
光绪二十六年春正月初六安徽省颍州府城隍庙
黑压压的人群,挤拥不透。
用白石灰撤圈,圈出來的场子正中,竖立着一个高有三丈的旗杆子,四下里用绳索锚地,杆子上每隔两尺髙,绑扎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刀刃朝上,一共二十一把,每把钢刀的刀把子上,系着一块红绸子,杆子的顶端,有一根一丈多长的横杆,杆子上系满了铃呀环呀的东西,再上头是一面丈二的黄色牙旗,牙子是红色的,黄色的牙旗面上,有三个黑色的颜体大字:一撮毛。
老远的一看就知道了,这是走江湖买艺的‘大把戏团’。(清朝末年跑马上刀山的,叫‘大把戏’,街道上,庙宇前后,玩‘手彩’的,叫‘小把戏’,没有‘马戏团’之说)
作为安徽皖北重镇的颍州府,啥样的把戏班子没來过,今年年关,万人空巷为哪般?
因为历來把戏班子,都是由男人当班头,大旗上挑着斗大的‘赵家班’、‘孙家班’而矣,今年变化太大了,领班的班头,竟然是一个一十八岁的妙龄姑娘!艺名竟然也十分的特别,叫‘一撮毛’!
为啥一个妙皊女孩子,能领这个大把戏班子呢?
不为别的,就为这姑娘十八般武艺,样样了得,软功、硬功非同小可,人样子长的更是万里挑一!
哪,咋叫一撮毛呢?
原來姑娘也有美中不足之处,在右侧太阳穴处,正是迎人儿的地方,长有一块铜钱大小的朱砂红记,偏偏这朱砂记上又长了一撮子硬度较大的白毛,人家姑娘家不嫌这个那个的,凭夲事卖艺,反而用这十分不雅的仨字当艺名,走南闯北,纵横江湖,越发的名声远播了。
这一撮毛大把戏班从年初一庙会起,一连六天,场场暴满。每天的重头戏,都是一撮毛主打:
走钢丝、钻火圈、跑马射箭;
要钢枪、舞大刀、蹬伞蹬坛。
今儿,大年初六,今天的演出更是了得:
一是空手夺白刃,
二是滚油锅里赤手捞称砣,
三是赤足蹈火。
当颍州府城关内,有名的八大富豪之首,宁家宁殿臣的儿子,城内无人不晓的二金刚宁朝栋,帯着几个蹆子挤进场子时,正趕上一撮毛赤足蹈火。
场子正中,一排字儿摆放着十只小桌靣大的铁盘,铁盘里是彤红彤红的木炭火。
一撮毛早已打好了‘短靠’,收拾的头紧、腰紧、脚紧,一连三紧,批散开乌云长发,赤luo双脚,在场子内來回的跳跃,作蹈火前的准备。清时妇女絶大多数的都是裹足,人称‘三寸金莲’,一撮毛是‘天足’,更是十二分的抢眼,再加上那双天足欺霜压雪,白白嫩嫩,在那个时代里,无疑是一道风景。
两个小丑一人一靣铜锣,用双手捧着,大声喊道: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今天,俺们一撮毛把戏班子,來到贵方宝地,先朝各位高朋拜年了!祝愿各位高朋,新年新景万事如意,日进斗金,恭喜发财喽!各位高朋,俺们班头下边要献给大家的是金莲蹈火,各位赏钱吧!”
乒乒乓乓,一片铜钱落进铜锣的响声。
几圈转过來要过去之后,两小丑嫌钱少,。
那就故伎重演:
“各位高朋,这烘烘叫着火的木炭火,了不得的!俺班主年方一十八岁,如花儿一样的闺女家,赤足蹈火,容易么?大家再凑一串钱吧,俺烧伤了,好买礼物看大夫去!”
有人给仨有人给俩的,一点儿也不热闹。
俩丑装着生气,朝地上一坐,咀崛的能挂上油瓶子。
熬时间呗。
二金刚宁朝栋早想显摆了:
“來!我包啦!不就一串钱儿么!”
大伙一看是宁家二少爷,谁找不咸的盐吃呢。
惹不起,贺呀!
都朝着二金刚拍手,同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宁朝栋从腰里摸出一块大洋,往火盘子里扔去,还叫了一声:
“扒去!”
小丑顺手提了一根银抢,要从火盘中挑拨那块银元,一撮毛一摆手止住,她径直走到火盘边上,用双手分开彤红彤红的木炭火,取出那枚烧得发烫的银元,随手扔向小丑手捧的铜锣,铛的一声响,接着是满场子的欢呼和鼓掌。
宁朝栋咀合不上了。
腿子拍了一下宁朝栋,宁朝栋才缓过神儿來。
宁朝栋从腰里抓出一把银元,跨进场子,每只炭火盘中放入一块银元,他打了一个等儿,向一撮毛说:你一块一块的捡吧,别烧毁了你的玉手喽,烧毁了我心疼!”
满场子的哄笑。
一撮毛可是没有笑,她朝四下里施了一个罗圈揖,开始从炭火盘中扒捡银元,大伙儿全闭住气瞪着眼,盯住那双白嫩嫩的纤纤玉手,都替她担心,别被炭火烧伤了。
哪知一撮毛没事儿人似的,扒检一块,朝铜锣里扔一块,一连从十只炭火盘中扒检出了十块银元,全扔迭铜锣里。
她转身朝二金刚宁朝栋说:
“这位公子,还有银元么?还扔不扔呵?”
宁朝栋此时是赌红了眼了,他大叫一声:
“就这玩艺儿多!你要多少?压死你!”
一撮毛不卑不亢的说:
“耍把式卖艺,当然不怕钱多!出來就是卖钱的!”
“出來就是卖钱的!好!”宁朝栋眼珠子一转:“你想卖多少?出來个人说!”
宁朝栋挤出场子后,回过头朝一撮毛喊了一声:“我在洞天春酒楼恭候!说合一个价钱,我连人买着!”
在洞天春酒楼上,宁朝栋居然买下了一撮毛!
价钱是三千银元,包她三天三夜!
宁家内宅。
红烛高烧,光焰闪烁。
宁朝栋一边喝酒,一边死死的盯住坐在床沿儿上的一撮毛,心说:这等曼妙仙子,若非这个恶痣,别说睡三天了,能贴近看上半日,岂非艳福!
“唉呀,你这妞儿呀,”宁朝栋拉着沙河梆子戏腔,用慢二八板眼,唱道:“眼看着呀她长的:
一头青丝如墨染,
齐眉留海更传神,
柳叶眉毛杏子眼,
樱桃小口一点红。
肤赛凝脂,腰若束素,
恰似清水出芙蓉呵”。
一段喝罢,宁朝栋一仰脖子,抽干了杯中之酒,笑眯眯、乐滋滋、喜洋洋的向一撮毛走去,刚要把两手去搭她的香肩之时,一撮毛断喝一声:“且慢!”
宁朝栋一惊,“咋?讲过的,三千块银元,睡三个晚上!”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没人反悔!”一撮毛说道:“你院中放着石担子、石锁,姑娘我进院时已见到了,说明你是习武的,夲姑娘也是习武的,多少有点儿功夫,今天,夲姑娘坐床沿一动不动,双脚并拢,双腿伸直,你能将夲姑娘的双腿掰开,夲姑娘就依从你,你若是掰不开这双腿,姓宁的,你这三千大洋,可算是白花了!”
宁朝栋一听,哈哈大笑,“妞儿,碗口粗的树杈子,我也能掰断!别说你这一双玉腿,我是心里痛的慌,怕给你的骨头掰断了!”
“姑娘我不怕!”
宁朝栋后退半步,两手抓住一撮毛的两只脚脖子,一咬牙,一狠劲,大叫了一声:
“给我开!”
哪有半寸开处!
宁朝栋根本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他憋足了劲,又一次发力,又一次大叫:“开”!
仍然不见半寸的开合!
宁朝栋心里突然一种聪明:别是有绳子绊着的吧?他抓住一撮毛的裤脚,用力一撕,兹拉一声,裤脚子给撕开了,就在裤脚子给撕开的同时,从夹裤的夹层中,掉落出一块黄色的绸子布來!没等一撮毛弯腰來抢,宁朝栋已将这块黄绸子布抓到手里,几乎于此同时,他向后窜去,跳出几步之外,当宁朝栋把黄绸布放到红烛下一看,这真是:不看还好,一看,吓的宁朝栋亡魂皆冒,目瞪口呆了。一撮毛一见宁朝栋的举动,心下早有了几分的把握,她朝宁朝栋喊道:
“姓宁的,看清楚了么?看清楚了,快将我的‘票布’还上來!这在你们颍州地方叫‘飘风子’!还过來!”
宁朝栋抖抖索索的拿着那黄绸子布,咀中呜呜噜噜的问:
“这,这是你的么?”
“票布上不是清楚的很么!”
“你的山是?”
“烈火山”
“堂?”
“中明堂。”
“水?”
“江淮水”。
“香呢……”
“三义香!三八二十一,夲姑娘我是通字辈,内八堂四姐!”
宁朝栋听到这里,双腿一弯,朝一撮毛跪下去。
“报一下你的四柱!”一撮毛喝道:
“是,”宁朝栋乖的很,“小辈是,三圣山,勇武堂,汾泉水,伍明香,外八堂钦字辈儿的小辈,晚辈有眼无珠,冒犯了四祖奶!求四祖奶高抬贵手,放小辈一马……
一撮毛一阵冷笑:“在洞天春酒搂,你三句话就露底子了,我就知道了你是洪门中人了。不看清认准你是洪门中人,三千块大洋买你四祖奶奶?你起來,走!上院子里先拣你熟的,抄起傢伙,你我过几招子!”
“不敢不敢呐,小辈不敢……”
“你要是打的贏我,咱今日善罢干修,你若不贏的话,哼!别怪夲姑娘了;!””
宁朝栋只好奉命,挑了三节棍,一晃一挠,铁环扣子哗哗作响。一撮毛就中一站:
“出招吧!”
“四祖奶还没拿兵刃哩呀。”
“不用了,你动手吧!”
宁朝栋先是胆怯,不敢动真的,渐渐的发现,一点儿也夠不到她,这才加快了速度,上打插花盖顶,下打枯树盘根,前三后四,左五右六,三节棍让宁朝栋打出一片风声。一撮毛更是好生了得,但见她窜、蹦、跳、跃,闪、展、腾、挪,只见一片白色影子翻滚,哪里容得宁朝栋抓住一点疏漏。
俩人斗了约半个时辰,一撮毛跳出了圈外,她向宁朝栋道:
“洪门之中,规矩十分重要,你犯了滛邪之律,按帮规家法,该沉河处死,夲姑娘有好生之德,又念你至今尚未婚娶,之前并无大恶,就算什么都没发生,饶恕尔等一回!”
宁朝栋听到这里,连忙跪下,碰了几个响头,以示感激。
在房内红烛下,一撮毛微微一笑,酒窝深深,“宁朝栋,你再看看夲姑娘”。
一撮毛,对菱花,微微含羞,她揭去了那片‘一撮毛’朱砂胎记,
“朝栋,你再看……”
宁朝栋一看,朱砂胎记是假的!他一蹦老高的同时,觉得似乎是她叫他十朝栋二字?这可是不一般呐,这分明是很亲热的呼喊……
“朝栋,你的武功尚可,气力不小,唉,我累了,江湖上,一个女子闯荡,不容易呀,我生怕意外,才想出毁容这一无可奈何的招儿來,保护自己,我早已有心安身立命,唯机缘难投,今天遇上了你,……朝栋,我还坐床沿上,你重新运上力气,看看能不能将本姑娘的两腿掰开……”
“我不行,我不行,四祖奶!”
“朝栋,你再试试么……”
‘一撮毛’没有并拢双腿,她稍稍的放开在那里……
等待着朝栋去掰……
2009.2.26.22:10.写于泉上小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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