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有几只顽皮的狗,批着一身斑点花黄的毛,它们沿着春天的墙脚爬过,一路嗅着泥土,一路欢声嚎叫。后山坡,一株光秃秃的老树,在枝桠向阳的虬枝处蹦出了几片新绿。小镇的天空其实很蓝,海风从外海波澜壮阔地过来,掠过人们在春天里摊开的手。那时候外婆还在,她戴着一副缺了一条腿的老花镜,在黄昏的夕阳下,对着记忆,编织着渔网,一边回头向我絮絮叨叨些什么。
在过去,属于记忆的层次,时光的节奏总是这般缓慢而陈旧。所有的色彩与叙事笔法逼近小镇凝重而简约的内核。是的,那时候的小镇很多亲人还在,很多相交故友不曾远离。那时候我很年轻,从原点向远方再回原点,像一枚树叶,在黄昏的天空,因为往事的呼唤,摇摇欲坠重回大地。
对着黄昏,从容而来的春天,多少浸透着季节的柔润与潮湿。回忆只是如航船上的一叶风帆,提醒着往事结束后旅程的继续。一本书、一盘棋与一段时光,我便茫茫然进入往昔。不曾远离。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摆设,在记忆的深处,不忍波动。
我与峰下着一盘棋,棋盘布满十年岁月如水的声音。峰在我面前沉寂,我起身为他泡了一壶铁观音。清香蕴染着层层剥落的烟云。在一个午后,他来到我宿舍。很多年,我便从这里透过层层高矮的楼房,寻找着属于自己目光的海洋。千帆过尽,人却不在。
我跟峰说,你的棋走野路子,定式不熟,布局散落。峰的脸有些隐隐的红。从少年时代起,我们便相识,在公社阴暗的一楼会议室,无数个周末,我们打着乒乓球,消磨着时光。在那座由一所宫祠改建过来的小学,泥土地的操场,用小刀、烟盒纸编织着童年与成长的距离。
峰后来好久没有与我下棋,其实对于棋我只是有一段时间疯狂的沉迷,理由仅仅是因为小镇百无聊赖的时光。那时网络围棋兴起,许多个夜晚,我蛰入一家偏僻的网吧,在联合与看不见的对手下到深夜。像在空白的背景中,努力抓住一根虚拟的稻草。峰却在那片记忆中,一知半解地读着一些深奥玄秘的书。
小镇网吧挤满了人,在中午时光,空间里弥漫着汗臭味、烟草味,还有突然响起男孩、女孩尖锐的欢叫声。门外却是一片寂静,街上的灰尘在懒洋洋的光线下纤毫毕现,偶尔有单调的脚步声踏破平静。
其实我对于一盘毫无意义的棋如此津津乐道,只是因为怀念那些时光本身,很平淡悠闲,切入生活的某些默契。棋盘上,鼠标飞舞,我在正午的阳光下肆无忌惮地征子,甚至不要浪费脑力计算,对手估计是刚学棋的菜鸟,甚至连征子的关节都没看清。一盘毫无意义的棋,我下得意气风发,一路征到底的快感刺激着无聊的本身。对手求饶了,她尊称我大叔,要我这盘棋主动认输,我坚决不同意。
我跟峰下棋时,说起过这件事。他觉得我不可理喻。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有些怪异。正如我在这小镇的十年,仿佛喝完了一生的酒,唱完了一辈子的歌,声音嘹亮自我陶醉,世事暗淡满目无光。
峰曾经频繁出入我居住的宿舍。那时候我孤身一人,在琐碎的时光背面怀想着爱情。峰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描述过他未来红颜知己的模样,他认为美丽不是主要的,可爱是必要的,未来的她应该切入他心灵。我没有他这么多风花雪月的联想。在他沉浸在臆想中,我一般泡了两杯浓浓的铁观音,在午后阳光照耀着摊开的蓝色棋格上,随意摆列着黑白子。然后等着与他把悠闲的时光拉长。
小镇没有清纯的爱情,婚娶恋爱诸事人们一般把它与房子、财产与庸俗谈到一块;或者也许是有的,但当时我没有意识到。桃红柳绿的绯闻却不断。对于爱情与小镇的关系,我在多年后把她们联系了起来。其实那时我憧憬过的爱情一直没有到来,多年后我通过一首诗的片断把她完整地复制了下来,我是这样写的,所以她望着她,天真得叙述了,她看到,一只鸟饱满地从她经过的方向飞来。那时,她从一条种植阳光的小巷路过。跨着一篮花,五彩缤纷的花季。细麻布的衣料,浅色的花边。一只鸟,等她;一个人,等她。
但在当时,峰是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他只是对我眼睛一直眨巴眨巴的样子感到好奇。他对我的爱情一无所知,像一朵花的绽开,有人会看到春天的到来,有的人却想起雪花的飘逝。然而我会一直,即使在记忆的尽头,会回想起,一个男孩沉默地聆听另一个男孩,在他眼前描写爱情的生动场面,聆听的人貌似满怀伤感。
其实在来小镇之前毕业后的两年,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渡过两年。两年的时光,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做,写过近一百封的情书,参与小赌而不可自拔的结果,构成那段岁月不堪回首的两大支柱,直至最终导致我对城市的深恶痛绝。来到小镇,我欠了一万多元的外债,一场黯然退场无果的爱情。那时好象校园民谣出版到第三辑,在无数个日子,反复聆听着叶薇的《你不在的北京》,在旋律中数着沉默的光阴。
小镇依山靠海,清晨、午后、黄昏时分,一群鸥鸟从海面盘旋着掠过人们的上空。在傍晚,一阵咸腥的风刮过,树上摇落几枚叶子,它们在半空中抽象地悬挂,仿佛停滞,夕阳便带着微醺的红,夹在对岸重山的峰峦。我当时往往没有注意,那其实是一天中小镇最美好的时光。
漫长的十年,使我觉得一生便如小镇婉转起伏有条不紊、不可避免走向衰老的轨迹。固然有花红柳绿,晨光明媚,暖阳和晰,更有着一层平平淡淡倏然而去的自如。犹如春风吹绿了樱桃,吹红了芭蕉,吹融了冰面,吹暖了少年情怀,直至吹向年华老去。我想象着自己处在重重围绕的胡同里,灿烂的阳光在围墙之外,我不知道在寻找着什么,只是机械移动着步伐,在寻找的本身,或者说在幻想的层次,我以为我真实地接近幸福。
然后亮光在胡同口出现,它在接近我触手可即的距离中光华灿烂。胡同口的街道出现许多许多的人,他们在岁月面前,弯腰折背,熙熙攘攘,一年年地遁入生活,一年年打发着日子,老去,新陈代谢,与小镇的光阴融为一体。
我多次问起过峰,在我无聊迷失在网吧下棋的日子,他看的是什么书,仿佛每一次见面,都有着一种淡定的自若。峰后来把这本书借给了我,淡黄色的封面,与我有着一丝半缕联系复旦大学出版社的标识,《老子他说》。那年我第一次接触到封面上慈眉善目,很仙风道骨的南怀瑾老人(我对于尊敬的上年纪的人一般尊称老人,而不叫大师,因为现在大师的称号泛滥成灾,比所谓的爱情更凶猛)。当时我不以为意,只是草草,一知半解得看过。一次棋上,我与峰聊起过书的内容,我觉得自己说了一句至今得意不已的话:其实“道”的哲学,便如飘乎棋争之上的形而上思维,唯物、唯心、心物一元,言语、字面上的争论毫无意义,一切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便如我们眼前的黑白相争,无论怎样的计算,都无法穷尽棋路无法预知、无限拓展、蔓延的本身。只有形而上知道。峰报于沉默。
其实那个时候,我对于心灵的作用好象有了一些懵懵懂懂的认识。十年光阴中的小镇,日子其实是水,随波逐流并不可怕,关键是有属于自己飘浮的小舟,不致于在平庸中沦落。
峰这本书在我手里保存了很久,在我离开小镇的前夕,我把书交还了他,遗憾的是,上面因我不小心沾染了一片明显的酱油迹。这样也很好,在形而上的层面,我们总需要一些生活的色彩填充我们的虚无。
在胡同口,远远延伸开去是一片宽阔的大海,在之上是片蔚蓝的天空。海面上有轮船的气笛声,小挂机船开动的“啵啵”声,船上的人向岸上的人大声喊着话,天空中鸥鸟片羽,鸣声啾然,其实不能忽略的是包容的本身,天空、海洋、阳光也有声音。它需要我们静下心来,慢慢地倾听,直到所有的感动溢满年轻的情怀。
依旧是一棵枝叶饱满的树,环绕着颤颤而立的老屋,树下流淌着许多水质透明的故事。我的那些亲人,相交故友,他们、她们曾经在树下小坐,与我聊着那些飘飞的光阴与旧日点滴。
一堵抽象的残垣破墙,中间有块很大的通口,或者是我臆想,它立在小镇的阳光下,立在文章的结束,片片杂草从泥土中挣脱出来,对着春天舒展一冬的沉寂。透过一堵墙的通口,弯下腰,其实可以更深入、辽远地看到外面的世界,譬如小镇与我。那些漫长过后的离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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