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老家,办丧事又叫白喜事,也就是说,跟办红喜事一样,同样要很热闹、很体面。主持办丧事的人叫都管,白喜事办得如何,这是对死者一生的最后总结。家里的老人去世,丧事都要办得很热闹,杀猪宰牛不说,还得做三天三夜的道场,请乐队来哭灵,接镇上的腰鼓队一路跳着送上山,当然,最热闹的还是耍丧。
哭灵的唢呐一吹,都管就站在地坪里大声宣读抬丧男人的名字,16个金刚师的名单就贴在棺材的顶盖上——老家人称抬丧的汉子叫金刚师,他们容颜整肃,仪表威严。孝家给每个丧夫一双草鞋,一条揩汗的毛巾。都管吩咐丧夫穿好草鞋,系紧鞋带。老家的丧夫都是穿草鞋的,不管酷暑炎天、冰天雪地都一样。当然这种草鞋是特制的,用山上的筮茅草、黄荆藤编成,用石灰水浸泡,穿在脚上又柔软又结实,是抬丧的专用鞋,山坳里的不少人家都有买。
在丧夫穿草鞋的间隙,都管就吩咐有经验的扎丧。早年扎丧用的是两根粗圆木夹在棺材的两边,再用嫩竹篾细细地夹紧,龙杠就在棺材的顶盖上。如今抬丧用的龙杠就不同了,那是一根绘了祥云图案的大龙杠,前面雕有大红色龙头,末端刻有鱼鳞斑的龙尾,中间是木制的丹顶白鹤。杠的两边是一个井字形的支杠,全部用铁螺丝拧紧,很结实,每根杠上站一个丧夫。
丧扎好之后,都管就站在地坪中央靠棺材边的高凳上,口哨一吹,右手将棺盖一拍,大喝一声:“起!”,于是,16个金刚师霍地将棺材抬起,踢起一脚,将棺材下的两条高凳打翻。孝家的子孙身披孝衣,手拿草把走在丧的最前面,鞭子鸣称响个不停,道场的唢呐吹得山响,丧经过的地方,是一路的钱纸和鞭子灰。丧夫不停地喊孝子磕头,孝子们就跪下又起来,起来又跪下。16个金刚师都是青一色的青皮后生子,他们个个涨红了脸,不停地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揩汗。一千多斤重的灵柩,一米多高的田塍一跃而上,沟沟坎坎的麦田一扫而过,横跨水沟如履平地。有时候眼看大棺材就要翻到水田里了,可是一个边鱼戏水,丧夫又把它架到了马路的中间。在灵柩经过的路上,两边的人家都放鞭子表示迎接。
真的兵不厌诈,丧夫们一面不断地向对方释放善意,劝对方不要耍丧,何苦呢,累了自己;但一面自己又耍阳谋,玩小动作,企图在某个险段把对方搞翻。送灵的人们,除穿白衣的孝子之外,大多是来看热闹的,换句话说,都是来看耍丧的。遇到耍丧了,那场面就热闹起来,旁边就有人加油鼓劲,还指手划脚的,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耍得越惊险,看丧的人就越觉得刺激。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就最爱耍丧,记得那年七满爹离世,我父亲正是抬丧的好年龄,那丧耍得好热闹呢!出丧的那天,正下着鹅毛大雪,整个的道路全被冰雪覆盖了。开始的一段平路没有什么大动作,丧夫们表现得较为平静,但从牛角塘到黄茅大山的那段路程,全部是泥泞的陡坡,丧夫穿着草鞋走在满是积雪的山路上。这是丧夫进山的关键路段,弯很急,坡又陡,右边就是牛角塘水库。后面的丧夫好不容易冲上去,又被前面的丧夫挡下来,进几脚,又退几步,十几个回合难分胜负,棺材就多次放在路中的高凳上,丧夫就休息,喘口气,抽支烟,彼此指责对方。路上的雪全部被踩得融化了,只剩下满地的黄泥巴脚印,丧夫们脚上的草鞋里外都是泥,但没有人同意休战。最后还是看丧的人做和解:“好了,好了,抬上去!”孝家就一齐跪在山坡上对着丧夫叩头。
埋葡济公的那年,满山的麦子长得正青,绿油油的随风轻舞,山坡上的矮松在初夏的太阳下,飘来阵阵松树油的芳香。在叫花坡的山坡下,葡济公的灵柩被许多的丧夫簇拥着,敲锣打鼓,呼啸而来,丧从山坡上冲上去,之后又被推下来,看丧的人跟着那耍丧的人一起跑,那丧夫抬着棺材简直是横扫千军,山坡上的松树都被棺材压断了,新长出的齐膝的麦苗被踩倒一大片,满山坡都是烂泥草鞋的脚印。孝子贤孙们顶着白巾,都跪在坟山旁。灵柩刚抬上山来,一下又被冲到山坡下去了,漫山遍野都是看丧的人们:鼓掌的,大喊大叫着,跳起来打喔嗬的都有,整个山冈都沸腾了。丧耍了一点多钟,没有决出胜负。最后当都管的老汉作和解:“反正决输赢不出了,留着力气吧,进坟山!”。那丧就横扫着直冲山顶上新开的坟冢。孝家的子孙一齐跪下,向丧夫叩头称谢。丧夫们放下了丧,前面的说后面的输了,后面的说前面的没本事,都笑话对方,不承认自己输了。丧夫们就坐在丧杠上谈笑,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胜利者的微笑。
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抬过不少的丧,因为他有力气,村里老了人,都请他抬丧。后来年纪老了,他就看丧。父亲去世前的某天,抬秃聋子的丧从我老家门口路过,父亲挣扎着身子要起来看丧,我母亲几次扶着他起来,可他最后还是没能站起,叹了一口气只得又躺下了,问我那丧热闹不,谁抬前丧,谁抬后丧。听着外面传来锣鼓唢呐的声音,父亲叹息着说:“唉,好热闹的丧呀,我看不到了!”不久后,我父亲辞世了,死前,他嘱咐我们兄弟:“我死了,丧要耍得热闹一点!”
如今我的几个老弟又爱耍丧,说起耍丧,就来劲。只是他们的肩膀上平常担子挑得少,缺少劳动锻炼,比硬力气总不如父亲。
老家人耍丧,这是我们的先民留下来的一种古老乡俗,一种原生态的生存方式。不难想象:古楚国的山民,当时他们的生命面临各方面的威胁,生命在瞬间消失是常发生的事情。生命其实是一种过程,死亡是很平常的事,耍丧,也就是尽情宣泄我们生命中的那种原始野性,是勇敢者对死亡之神的蔑视和挑战。悲伤之余,我们借助现实生活的某些场景,把自己从悲哀中解脱出来,展示顽强的生命力量,张扬生命的个性,感受身边沸腾的生活,重新获得生活的勇气,这无疑是智者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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