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下午来电话,说约好了老方、阿呆夫妇和阿伦,晚上大家聚一聚。
也许,早就该聚聚的。大家常年奔波在外,天各一方的,趁过年的机会都回来了,再不一起聚个会、聊个天,当然说不过去。当年在墨虚县,大家不是三天一小饮、每周一大醉的么?半个月前,大家都还没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约定好了,春节要如何如何,去哪里吃,哪里洗澡,哪里打麻将……现在呢,开了春,明天大家就要回自己的岗位上去了,机票车票都买好放进了钱包里,再不碰个面,又得等上不知多久。
然而,这次的会却聚得十分索然,到后来,酒已变成了毒药,饭菜也只是土气息、泥滋味。这是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的。
酒喝到正酣,阿伦说:“才喝了一瓶,咱今天喝个痛快,先喝完这两瓶,要喝车上还有。”我和老方表示尽兴就行了,喝得烂醉,反而坏了气氛。而大金是个大嘴巴,开口就说:“这是赃酒,喝多了我怕伤身体。”大金爱开玩笑,但这一次,谁都没有笑出来。阿伦的脸色相当难看。
“大金喝醉了。”阿呆赶紧圆场。
又是沉默。我赶紧找出话题来,和阿伦讨论“人力资源管理在国内外地位之差异”。这是他的专长。
第二瓶还剩一半的时候,阿伦给我们倒酒。导火索就在这里。
大金酒量有限,已经有点醉了,这是事实。然而阿伦一定要给他斟满,嘴里还说:“我怎么看你陪王处长喝的时候,不是这个风格嘛,咹?”阿伦这应该有点报复的意思了。
“去你妈的,我陪他喝?!”大金大声地说。
“别啰嗦!你他妈的喝——喝!”阿伦抢过杯子,斟了个盆满钵满。
然后,是骇然的一幕:大金举起杯子就往地上砸,酒杯应声而碎。满地的碎玻璃,虽晶莹剔透,到底不可以重圆了。只有剑南春的芳香,四处飘逸,似乎比喝到肚子里更沁人心脾。但这时候,我们谁都没有心思去细细体味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没给我和老方挽救的机会。或者说,我和老方、阿呆,谁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演变到这一步。
我们面面相觑。待服务员赶了过来,阿呆才记起招呼她们将碎玻璃清扫一下。
“哎,大金!你这是干吗呢!大家不是兄弟吗,不是难得一见的好兄弟吗?”我让服务员给大金补个杯子,“阿伦呢,你也少说两句,大家见个面不容易,不比当年在墨虚的时候了。大家继续喝,啊,喝!”我端起杯子,划着弧线向他们邀饮。
我虽尽力了,但没起到什么作用。大金鼻子里还在喷出冷气,像一只正欲喷嚏的公牛,十分之愤然。阿伦则手顶着下巴,脸不屑地向右边侧去,十分之冷傲。
老方发了一圈烟,坐下来。“大金,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哈哈。”他说,“你是不知道,阿伦给我电话里哪次不提起你!他说原来在墨虚没测出你的酒量,说这次怎么也得和你好好喝一场——这不,他今晚准备也够充分,车上都还有酒呢……对了,你那次在商业职校打球崴了脚,不是他背你去的医院?……”
是的,随着老方这一说,墨虚时期的许多往事,都一幕幕地浮现出来。那时我们年轻,都患了多动症似的,下了班就疯,哪里都敢去,什么都想试。那时大家天天在一起,并不觉得有什么需要珍惜,一旦筵席散去了,待多年后回忆起来,才猛然发现那因为最深厚而可以表现得最随便的友情。坦白地说,当听到老方提起那些旧事,我已经不能自禁地激动了。当然了,激动起来的,远非我一个——大金也明显激动起来了。
“是是是!他有恩情,就我他妈的无情无义!”大金痛苦地抹了一把脸,“那次在青树湾海滩,他被突然而来的巨浪卷走,也不知道是谁奋力游了一个多小时把他救上来的!其实那时我自己也好害怕哇,天又快黑了,虽然熟悉一点水性,但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浪,排山倒海的!我当时只是想,朋友遇事了,自己责无旁贷!谁想到他是这样一个鳖!”
我们能说什么呢?我们有裁判的资格么?老方、阿呆和我,虽说是局外人,但在墨虚旧事面前,却与阿伦、大金一样,我们都是事件的主人,都是历史的见证者。老方提到的打球的事也好,大金的海滩回忆也好,都感人至深。我待你有恩,你对我有情,这都不在话下——不,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彼此太相似了,尤其是脾气……
“对,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我当你是我的祖宗,时时刻刻地膜拜着,行了吧?!”阿伦双眼通红,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因为激动,“我就是这样一个鳖,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90年冬天吧,我们俩负责夏坝那个物资仓库……”
阿伦激动得不行了,眼里突然有泪滚出,流到了鼻翼上。
“算了,算了,阿伦,别说了,都过去了。”我说。
然而他不。
“……你那些事,哪一次不是我顶着?到现在你都不知道,许经理为那些事找过我多少回……我只是觉得,你找个工作不容易,家里又不宽裕,不想让你失去工作;而我呢,好歹有个老头子在上头,有个靠背,相信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我这一番良苦用心,知道吗你?!咹?”
火锅仍在痴痴地燃烧,热气袅娜着升腾、雾散。阿呆从阿伦面前拿过酒瓶,盖上了盖子。她用筷子挑着火锅,说:“来,大家吃菜啊,吃……”然而她哭了,隐忍多时的眼泪夺眶流出。她拉开包间的门,跑了出去。
阿呆重又进来的时候,强装了笑脸,大声说:“不是说好来聚聚的吗?不是说好要高高兴兴的吗?不是说好吃完饭打牌去的吗?平素不是一直彼此念叨着的吗?不是马上又要各奔东西天各一方了吗?……酒不要喝了,来,都吃点米饭,服务员——”她这样喊着,眼泪陡然间又流淌下来。
而这时候,大家都抹起了眼泪。我是并不想哭的,但实在忍不住。
“好了,好了,哥几个兄弟一场,不要多说了。大家孤身在外,更要自相珍重,更要珍惜友情。能这样敞开心胸地争吵一次,正说明你牵挂我,我想念你。磕磕碰碰才是长久夫妻嘛,那么吵吵闹闹方为永久朋友——我们把杯子里的酒干了,吃了饭,到‘和顺’玩一把去!”我举起酒杯,率先站起身来。
老方提议阿伦和大金要专门碰杯,以示前嫌尽释、历尽劫波兄弟在,我和阿呆附和。好不容易让他们俩端起杯子,正要碰杯的时候,阿伦突然又说——
“没见过这样的鳖!那年他老家来了十几个亲戚找他要做工,他摆不平,把他们全推到湖阳镇我那里去了,从此事事不管,任由我去费神——十几号人要安排事做,要解决吃喝拉撒睡哪!那时老方、阿呆也在湖阳,他们都知道的。你说说,我跟你计较过这些没有?!”说着,一仰头,杯子里一滴不剩。
“好了阿伦,不说了不说了。”
“我是要报答你啊,我给你当牛作马,我几时说过不愿意?!只是我没出息啊我!我至今仰人鼻息,那么多年了,高工都评不下来!等我有能力孝敬你了,我——我——”话没说完,大金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但很快他就吐了,一塌糊涂……
夜已经很深了。
那么,兄弟们,就在这里告别吧……过去的已成过去……大家明天一路顺利……别后会想念你们的……下次回来时,我们再相聚……好日子是你的、我的、我们大家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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