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布是谁铺的!?”工头“一个螺丝”(英文eagle-nose谐音,即鹰鼻子)的一声怪叫,令车间里的二三十名印花工个个手抖肩颤。
“乌鸡公!你过来!这块布是不是你铺的!?”一个螺丝用手指了一下靠近颜料架的那名长发工仔吼道,“你看你看,你铺到哪里去了,芭蕉!经纬线偏差5公分,他妈的!”
鹰鼻子工头双拳紧握,两眼圆瞪,盯着乌鸡公一动不动。
“不是我,鹰哥,”乌鸡公仍旧保持蹲的姿势,扭过头急切地争辩道,“我一直都在这里调颜料,不信你问一下‘瓜子’他们。”
“哦,是吗?”一个螺丝把烧人的目光扫向了靠北印花台边的那五六个排得整整齐齐却又个子高矮不尽相同的少年工,叫道:“瓜子!这块布是你铺的吗?你的眼睛长到哪去了,火鸡!你妈的!”
“不,不是我,”瓜子赶紧说道,“我今天上午一直都在这边铺布的,没有到你那边。”
“嘣!”一个螺丝用拳头在印花台板上狠狠一砸,响声若雷,震得员工们的两耳“嗡嗡”响。我在工头砸拳时眼疾手快地张开了嘴,我这个经验是从家乡——我的一个堂哥复员炮兵那儿学来的,耳朵未有轰雷反应。“狗工仔们听着,”鹰鼻子工头大叫道,“这块布是谁铺的要自觉站出来,否则——每人扣一个月的工资!我……妈的!”
“鹰师傅,这块布是我铺的。”从车间东南角落那边传来了一位老工友低沉的声音,他来自河北冀中平原,一个螺丝叫他为“田七”,虽然发音近乎无力——昨晚他们加了通宵,据说他感冒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还是好,终于有人承认了,要不大家都要白干一个月,一个螺丝说得到做得到,日干夜干还没工资,谁受得了……”站在我旁边的一位来自广西的小伙子——他被鹰鼻子称为“山药”——咕哝道。
一个螺丝大步走到那田七面前,不容分说扬手给了他两记耳光,还按着他的头往墙壁上撞了一下,“去你妈的!死老兜臭田七!”鹰鼻子工头怒叫道,“干活这么粗心还总问都不承认!”
“打——”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但见车间分站在三个工作台区的十来个工友不约而同地冲向了一个螺丝。鹰鼻子工头情急之中掏出了一把匕首,捅伤了两个工友……工友们毕竟是来自各地到此寻找补充家庭贫困经济的打工仔,见此惨状,见事情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一时间都各自收手站着不动。一个螺丝趁机快步跑出了车间。
“啊哟喂……哎哟……”一位被一个螺丝捅伤的工友——他被称为“香肠”——痛苦的叫声,令工友们很快转过神来。
“快去办公室打急救电话!”
“快——拿个人下三楼去向老板报告!”
工友们嚷叫声中,三四个人上前挟住了那位手抓着工作台角就要倒地的呻吟着的工友。
约三分钟过后,老板在一群工友的簇拥下走进了车间。
“各位兄弟,各位朋友!静一静——”老板进来后拱手先向大家发了两句超乎寻常的安顿之语,令紧张的气氛多少得到了一丝缓解。“冬瓜!萝卜!你们两位把这阿鱼先扶下楼去!”老板察看了两位伤者的情况后发出命令道,“乌鸡公、瓜子、田螺、泥鳅!你们四个人过来把香肠抬到楼下去——我马上打电话叫救护车来!……”
事情料理完毕,老板跨出车间那刻,转过身来又望了一眼各就各位继续干活的人们,发现我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向我走了过来。“小党参,没事了,继续干活吧。”他轻轻地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道:“我答应了你姐姐,等我下次去香港办事,一定给你带本英语字典回来,好么?”
“那——谢谢你了。”到此,我原本惶恐的脸上禁不住露出了丝微笑……
手腕上被一个螺丝捅伤的工名叫“阿鱼”的工友经过专业人员的包扎料理后,第二天就回到了车间上班。
有趣的是:那被一个螺丝捅伤腿部而倒地的叫“香肠”的工友,经住院方医护人员的检查后发现,其被伤部位恰好得了个恶性肿瘤,属于“癌变二期工程”。此次鹰鼻子工头无意之中给他“开刀”反而救了他一命;而且,因属“工伤”,“香肠”的手术费、护理费、营养费等所有在院开支皆由公司方报销,他“因祸得福”一点不假。
我大姐是美牛(英文“menu”谐音)手袋针织制衣有限公司的各部门主管兼综合技术权威指导,此印花楼仅是该公司的一个小小附属单位。我是暑假期间应大姐之邀千里迢迢来此打短工的,下个学期读初三我肯定不会再来这里了,给大姐添包袱,我总觉得过意不去——我是个爱唱歌的男孩,那天夜班后我忍不住放开喉咙唱了两手歌曲,一首《党啊,亲爱的妈妈》,一首《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被制衣车间的一位本地女孩工听见了,她后来竟对我姐姐说要跟我交朋友,害得我被姐姐问得面红耳赤。我姐姐似乎在为这件事操心呢。我一来受不了那女孩的热情,二来觉得姐姐毕竟是个出门在外的弱女子,若我成为她的负担,就不是一个好弟弟了。
在这个印花车间里的员工,除了我,谁都尝过一个螺丝的“扫耳光”或“按头撞墙”的甜点,当然其中奥妙除了我工作一丝不苟从不出错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有姐姐的倾心关注——即使邪恶满颜的鹰鼻子工头想找歪门来惩罚我,也是会受到老板的严厉斥责的。何况,我其实跟一个螺丝还是蛮话得来的,这家伙在车间里外总在寻机惹我发笑,“你什么时候把我介绍给你的大姐做朋友,小党参?你大姐怎么长得那么漂亮?”这是他在引我发笑后少不了要说的两句话。考虑到大姐的人际关系及我自身的人身安全,我对一个螺丝也曾抛过诱饵:
“你给我买一本英语字典,我就马上带你去见我姐姐,把你介绍给她!”
我心里在不忍发笑后也会时常说这么一句话:“色鬼!去你的,孩子那么大了,又在车间里常打人,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想叫我把你介绍给我姐姐,没门!”
“你可以叫我们老板给你买英语字典啊,小党参,他经常去香港,对你的姐姐又那么好,能不帮你买吗?”鹰鼻子工头后来在五楼走廊楼梯拐角处神秘兮兮地对我说道。
我把一个螺丝所讲的这件事告诉了姐姐,她欣然答应我说会叫老板帮我买一本英语字典。
大姐为什么说“叫”老板买,而不说“委托”或“帮忙”买呢,这我无可奉告。大姐那时还没结婚,年前据说“刚刚找了个男朋友”,不晓得她的男朋友是谁。老板看起来还很年轻,一个名气赫赫的公司总裁,在这八十年代的沿海开放城市,或许地下情妇早有十多个了,听人说有的老板还包几个“二奶”呢,但那都不关我事,我只希望鹰鼻子工头对工友们的态度好一点再好一点。他用匕首捅了人,按理说是应该受到刑事处罚的,问题是他那一刀“恰到好处”救了香肠工友一命。香肠平日里走路一瘸一拐的,还曾向工友们四下打听说他腿上长了个“脓包”,“越来越大了”,该怎么办才好。别小看香肠病夫似的,他对一个螺丝的恶劣行径的痛恨可是最为强烈的。这就是为什么那天那么多人冲向鹰鼻子工头,那么多人对一个螺丝挥舞拳头跃跃欲试,只有他香肠身受重伤——那声在名垂千古的革命历史册上站得住脚步的“打——”即出自他之口,他那天还给了一个螺丝一记重重的耳光哩!而一个螺丝捅在阿鱼手腕上的那一刀纯属意外,鹰鼻子本是想把匕首捅向香肠胸部的,却给阿鱼的手腕挡住了!阿鱼算是救了香肠一命,同时也可以说是救了一个螺丝一命:鹰鼻子真格捅死人了,法网难逃,他还能自由自在还能保命吗?
一个螺丝被老板炒了鱿鱼,新来的“crocodile”工头满脸微笑,但管人也同样厉害,他对工人的称呼也采用“菜单法”,细心的阿鹅工友发现他腰间别了支灭火手枪,恐怖紧张或许是这印花楼的铁定法则。难道这法则是老板规定的,抑或是传统的?在暑假结束离开印花楼之前,我无论如何要提醒大姐:老板这个人姐姐你可要与之保持点距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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