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过菩萨的酒,被你不加思索地倒掉。正月初一日的生活垃圾,则虽被你扫到了一块,却决不清理到户外去。春种时,你宁可独自劬劳,而执意不让女人下地播种。刚出门即发现忘带了物什,你也决不返回去取。此外,你还知道寒食节不升烟火,于是就着泡菜、剩饭将就着度过郁闷的一天。
——如你我所知,这些都是禁忌。菩萨、祖宗用过的酒,阳间人士不宜享用;正月初一日将垃圾扫出门外,据说会把一年的财运给扫没了;在男女性别纠缠中,女人一般被暗喻为大地,由男人在这大地上播种劳作——借由这样的观念,于是女人不得播种,以免触犯到某种戒律;出远门、办大事时,半路折回乃不祥之兆,有半途而废之虞;“寒食节”,顾名思义,只能吃生的、冷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因袭下来的,为什么要去改变它呢?
多年来,我自己也一直这样因循着。然而事实上,我们已有了意外的观察。
譬如说,敬过菩萨的酒已被我们倒掉了,但同样是敬过菩萨的鸡、肉、鱼,我们却并不把它倒掉,而是从容举箸,哪管它已被菩萨、祖宗享用过。正月初一我们能守住自己不外倾垃圾——我们会在初二的凌晨,怀着压抑多年一朝获释的心情,痛快地倾倒它们。论理,初一是春节,初二也是春节,元宵日还是属于春节,为何只限定初一不能外倾垃圾?女人不能下种——可是如果家里没有男人(比如他外出或者早逝),女人不照样下种?这种情况我见得太多了。出门办事不半路折回,这当然很好,可是如果忘了带钱(偏偏又必须得用钱)、忘了带伞(偏偏大雨滂沱)或者忘了带手机(这还怎么和人家联系),你还顾得上什么禁忌不禁忌吗?你立马回家取了来,你甚至忽略了母亲和老婆那写满了不悦和遗憾的表情。至于寒食节的规矩,你觉得更不在话下了。方便的时候当然不妨遵守之,可是你刚好患了严重的伤寒,身子本来就十分虚弱,医生也一再叮嘱你不可吃凉食。于是,“寒食节,见鬼去吧!”你说。
我们由此注意到,所谓禁忌,首先顾及的还是形而下的需要。如上种种禁忌的设立,不妨看作一种精神安慰。而一当精神安慰与形而下的需要发生冲突,我们总是照顾后者,让精神安慰做出牺牲。敬过菩萨的那一小碗烧酒不足惜,于是可以倒掉;而扔掉整碗整碗的三生美味则不只是可惜,更涉嫌暴殄天物(这比忽视禁忌的罪过更大,只好修改禁忌)。垃圾之不除,一天尚可忍受,久了则令人不堪(这比忽视禁忌的罪过更大,不妨修改禁忌)。女人不宜下种,但春天不种则秋天无收(这比忽视禁忌的罪过更大,尽管修改禁忌)。其他的依此类推。
由此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并非菩萨、祖宗、神灵的虔诚礼拜者,我们但是自身利益的忠诚护卫者。设立种种禁忌,表面上是在自我约束,实际上却是为自私找一个借口、一件外衣。这是我们的伪善。我们已经不需要信仰(至少是并不看重信仰)。禁忌可以根据实际情况随意、任意甚至恶意修改——在信仰的道路上,这是多么轻捷、完美的方便法门呵!
害怕禁忌的束缚而偏偏还要设立那么些禁忌,初看颇像画地为牢,然而人们却能在自相矛盾时以修改禁忌的方式巧妙地化解之。这不能不叫人对我国劳动人们“人定胜天”的朴素智慧进行不加休止的咏叹……
中国人喜欢结人情网,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然而结网的同时却把自己困在了网中,常常不能自拔。我想,用这个事实来譬释“作茧自缚”的含义,当是十分贴切恰当的罢。这个事实与夫前述对于禁忌、信仰的“灵活运用”,乃是一脉相传,算得上中国文化公园里一朵艳丽奇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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