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摸过车没有?”教练冷冰冰的。
“没有。”
刚刚过了旧历的新年,天气还冷得很。今天更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雨点落到水泥地上,水花纷纷溅到我的裤子上来。早知会碰上这样恶劣的天气,倒不如过些时候再来报名。教练那冷冰冰的声音,让我禁不住嫌恶起来了,尤其当着身旁一位年轻美女的面。
“摩托车呢,会不会?”
“不会!”——照直说,我已经被激怒了。
“什么都不会,你怎么得了呵!”
“废话!”我想。
年轻美女转过身去,惊讶地摇摇头,感叹这教练的凶蛮无趣。整个上午,我们俩便轮流在冷车上练习挂挡及离合器和油门的操作。最开始她练的时候,教练便从副驾驶的位置上斜过身来,头靠到了她的胸部,向她指示讲解着离合器、刹车、油门的位置及操作。我立即感到厌恶,别过头去,这时只听得她慌乱地说:“好,好,我知道了!”教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下了车,悻悻地走开了。
真不错,那家伙走了。眼前的这个美女,该我独自享有啦。这样想着,我愉快地望着远天,亢奋得什么似的。
“这家伙,整个一个色鬼!”我一边练习挂挡,一边吐出青烟,淡淡地说。
她做了一个漂亮的厌恶表情。直到这时,我才匆匆欣赏了一下她的容颜:瓜子脸、白皙的皮肤、烫过并且被染成栗色的头发、脖子上色彩明艳的围巾……
到中午了,雨还在下。操场上来来回回练习倒车的学员陆陆续续走了,我们的教练没有再来——我看到他正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的雨帘后面和一名放浪的女学员调笑,互相追打着,并夸张地嚼着槟榔。我们俩走出校园,很快分手。她是朝北,而我是向南。
刚才互致“拜拜”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我回头望去,却见她也回头。待再次回头,发现她已经义无返顾地走了,在迷朦的雨雾中。她的花格子伞很美,真的。
我骄傲地回来。
(2)
我结婚五年多了,小孩也已经满了四岁。我的女儿很调皮,同时可爱极了。有一天早上,她照例起得很早,并把床头的大灯打开了,刺得我眼睛发疼。我正要数落她,她却胜利地说:“晒死爸爸!”她就是这样,常常要犯一点孩童常见的可爱错误。譬如我有时打一两个屁,她必奔走相告:“妈妈,爸爸屁股响!”而我的妻子许红也贤惠有加,待人接物、厨庭洒扫,我都无从挑剔。婚后,我不再跳舞,卡拉ok也唱得少了,风月场所更是不曾涉足。由于没有学会打牌赌博,我的交际圈始终十分窄小,但也正因为这样,家庭的气氛总是温暖宜人。这是真的——温饱刚好能够保证的生活,也许是最幸福的罢?我常常这样想。
吃过午饭,我正陷在沙发里抽烟,想着自己的心事。女儿上幼儿园去了,家里便显得冷清。偏偏窗外的雨下得更加顽强,打在雨阳罩上,毕毕剥剥地响。我终于回想起上午的经历,回想起那明艳的围巾,和那花格子的雨伞。
“下班回来时顺便去物业公司交了水电费,四百多呢。”许红说。
我又回想着那彼此回望的深永意味,并试着靠想象去完成下午可能发生的情形。心里的兴奋不能痛痛快快地讲出来与人分享,真是一种折磨。
“也太贵了点,会不会是弄错了呢?——李白你在听没有?”
我如同遭了当头一棒,惊恐至极。
“是啊,会不会是物业公司弄错了呢?”我只好这样附和着。然后,我终于讨好地对许红说,“我们那个教练凶神恶煞一般的,简直没点人性!”
“是吗?”
“是啊。当然,说他没有人性也不完全对,起码他还知道好色,看女学员时眼睛直勾勾的,真是滑稽。”
许红笑笑,显得很宽容的样子。
雨还在下,许红洗完碗筷之后便上床休息了。我又点上一支烟,青烟缭绕着散到窗外,溶入在雨雾里了。我望着远处新落成的森林一般的住宅小区出神。
“只能是玩玩。”我暗中告诫自己。我想,玩玩,也挺好啊!
事隔多年,我竟重又体会到那种怀着心事的亢奋感和满腹愁悒的滋味了——那是初恋的滋味呵!
(3)
下午我们不再拨冷杆子,而是练习前后直行了。雨比上午下得更猛,这是三月初的、江南的春天。我们这台车共六个人,仅我一个男子,教练对我也尤其的凶蛮。不过这我很能理解,不好色的男人是很难找的。大家轮流上阵,我排在她的后面。每当她练完后,我便很绅士地去帮她打开那不大好开的车门,而她也总会对我报以嫣然一笑。
“你好棒呵!”我开得不错的时候,她便会这样说。
“方向盘打多了一点,要不停地修正。”我开得不好时,在教练训过之后,她就会这样地指出我的毛病来。而我,也常常给她一些恰如其分的提示,算是彼此提携、共同进步吧。
下午教练点名的时候,我了解到她叫苏青。
“苏青?怪不得有股作家的灵气。”
“不是灵气,是名气!——你那名字,不也是为了沾点大诗人的名气?”
“也是呵。”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事态的发展比我预料的更加迅速顺利。这天放学后,我们还一起到民政学院旁边的巷子里去吃了烧烤鲫鱼。一把伞下,聊点闲天,或者针砭一通时弊。我也便终于知道了她工作的单位,知道了她的手机号码。我还约她一起吃晚饭,但她说没有时间。
(4)
回到家,面对老婆和孩子,不是没有过愧疚、也不是没有过惶惑不安的。像我,一个不会打牌也不善饮酒的男人,一个大部分闲暇都呆在家里的老实人,居然也惹出了故事。而且,事情一开始,我就能表现得那么娴熟从容,弄得其他学友都深以为我们早就是一对,自己都感到惊讶。看来人潜意识里都是有犯罪冲动的,而缺少的往往只是犯罪环境甚至犯罪工具,如此而已。哎哎,越想越感到惊惧。
手机突然响起,十分刺耳。“会不会是苏青?”我立即恐惧地想。偷偷看了一下许红,她正在给女儿喂饭哩。打开机子一看,才知是胖子老莫打来的,悬着的心落了地。老莫在公司干了大半辈子,最近要评中级了,他说论文已经写好了,有几个地方还拿不准,让我去帮着把握一下。
“好说好说!”我居然毫不谦虚。
可是,我被老莫耍了——他那个论文哪里还用得着我去“把握”?那篇论文可以说相当完美,无论内容和结构,都挑不出任何毛病。老莫喊我去,无非是想找个人去欣赏欣赏罢了。看他那得意,是不舍得让我“把握”掉哪怕一个标点的。
“老莫你这人太不厚道,把我当猴子耍了!”
“别这样说好不好?——好,好,算我不对,请你去洗脚行了吧?”
洗脚城热闹非凡,温暖宜人。来自重庆的两名洗脚妹卖力地给我们做着足底按摩,但不知为什么,我并不觉得舒服,觉得似乎太欺负人了。老莫半闭着双眼,哼着一支不知哪里的小调,正享受着呢。这时候,我又想起白天和苏青的一幕幕,既兴奋又不安。
“哎,老莫,你别说,这几天在驾校……”
老莫听了,竟比我还兴奋,眼里闪着亮光,仿佛回到了少年。他的意思呢,既然碰上了,就不要轻易放手。“虽然说这世上女人那么多,但能认识且投缘的又有几个?”听得两位洗脚妹一愣一愣的。“小伙子,你是运气好呵!想当年我学车的时候,哪里有女人的影子?……这样吧,哪天你把她约出来,也让老兄瞧瞧,我连人带车作贡献,只要你们俩不当着我——不当着我那个,呵呵!”
这倒的确是个好主意。老莫有一辆旧“的士头”,是乘上个月公司车辆改革的东风买到的。车况还不错,但只花了一万块钱。老莫天天开着上班,十分得意。我之所以下决心报名学车,老莫那种得意是重要原因之一。
回去的路上,看到老莫不停换挡的那种从容、稳健,仿佛世界也就在他的双手掌握之中,很是羡慕。
“她知道你有老婆孩子么?”老莫突然问。
“不知道。”
“对!尽量不要让她知道,当然,也不要刻意隐瞒,总之避开那些话题就是了,知道么?
“我想也是。”
老莫送我到楼下。我正要下车时,他忽然拍拍我的肩:“我说李白啊,你这个事成功的关键,是千万不能让许红知道,要不你就麻烦大了!”
我连连称是。猛一抬头,惊见自家窗口还亮着电灯,真担心隔墙有耳。
(5)
桩考那天,正逢星期六,老莫开车送我去。
“要不,你给那个妹妹打个电话喊她同去怎么样?——反正都是要去嘛!”
“也是啊。”
事实上我也在做这样的打算,但不好意思提出来,怕老莫说什么。好几次,老莫问我约到她练车没有?但不知何故,每次约她,她都说晚上有事,抽不出时间。我又不便多问,更不便强逼她,只好心里疑惑。老莫因为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久之,我们甚至不再提这档子事,免得两个人都尴尬。
我正想着这些,老莫已把车开到了碧湘园。
电话通了,她让我稍等一下,马上就下来。电话里有嘈杂声,似乎还放着儿歌,没怎么听清楚,她已经挂了电话。
“你好!”她来到车边,微笑着向老莫致意。不过,我还是看出,她好像有点心事。
“你好!”老莫回应着,并且说,“早就听李白说起过你。”
车子飞快地驶入环线,但我们都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
她下楼之前,老莫便执意让我和她同坐后排,我只好依了。
“你就不怕我们在后面当着你——那个?”我说。
“只要你敢。”老莫意味深长地笑笑。
现在,她脸贴着车窗,兀自看车外的风景。漫山遍野金黄的油菜花,随着轻风荡漾,这使我立时回想起在乡间度过的少年时光。想和她说点什么或者拍拍她的肩,但又终于没有。今天怎么了?竟彼此隔膜起来,连老莫都好像有些不自在了。幸而这时候,我的手机也就响起来。
竟是许红打来的。我接听的时候,偷偷瞟了一眼苏青,而她也正看着我。许红说想带女儿去动物园玩玩,问我动物园的位置。真是的,在这儿住了那么多年,竟然找不到动物园。
“就在省电视台隔壁嘛……电视台也找不到?你们打个的过去就是了,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接着女儿也在抢着要跟我说话,但鬼使神差地,我竟然挂断了。但马上我就开始恨自己,觉得自己无耻、真无耻!觉得老莫、苏青都他妈的无耻!
我本是多么爱女儿的呀!
“小苏你真不错啊,年纪轻轻就买上了碧湘园的房子,要羡慕死我们呀?”老莫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
“啊,没什——我父母这辈子唯一感到骄傲的,就是这套房子了,多不容易啊!”
“是你父母的房子?”
“是啊!我哪买得起?”
但是,直觉告诉我,她没有讲真话。她都差一点说出“啊,没什么”了,随后转了一个大弯,掩盖了事实的真相。不过,联想到我自己,不也在劳心费力地遮遮掩掩、躲躲闪闪么?譬如刚才,竟不愿当着她和女儿通电话!她这样做,原是为了我——的爱情吧。这虽然不甚磊落,但站在我的立场上来看,却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我于是马上调整了心态,先前的阴霾一扫而光。我摇下车窗,和老莫抽起烟来。苏青大概被我盘着的那条腿压疼了,轻轻地抠了我一下。老莫不知道,我正在温柔地抚摩着她的身体。
“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她唱起歌来。
这首歌流行好几年了,亏得她还在唱。我知道,她现在已经很放松了。
“莫哥,桩考难吗?”她忽然问。
的确,这也是我关心的问题。听说现在都采用电子桩考试,考官既多而且严厉,我们不由有些担心。
“老莫,有什么绝招就不要保留呵!”我也附和起来。
“哎呀,倒桩是个死东西,有什么难的?不要把考试想得那么可怕,自己给自己增加包袱!当然,要说桩考难,是因为必须一次性通过……”
——尽是废话。作为一个老驾驶员,老莫不理解我们的心情。
桩考设在市郊黄花塘镇上。一进入小镇,我便有些临考前的固有的紧张。这时苏青突然叫道:“你看!这不是我们驾校的教练车吗?”
果然,那辆车身涂写有学校名称和电话号码的白色富康,正停在一家旅馆的门外。就在这时候,我和苏青同时看到我们的教练正携了那天他调笑、追逐过的那名放浪的女学员,款款地从旅馆里走出。
我和苏青面面相觑,但很快她的面颊便有些发红。我于是也浮想联翩起来了,觉得教练这个做法对我和苏青而言不啻为一种启示。看来这个驾校是选对了,教练不只教开车,还买一送一,给我们一些实用性极强的生活经验,呵呵。
(6)
进入考点现场一看,到处是黑压压的人群,心情的紧张在所难免。据说这次共有三所驾校计一百六十多人参加考试,天黑怕也考不完啊。偏偏开考后不到半小时,又爆出一起代考舞弊案。主考官气急败坏地,把各考官、驾校领队及教练召集到一起,发表了一通措辞严厉的训话,拖延了近个把小时。考生们焦急得无可奈何。
“够等!”苏青懊恼地说。
“没事没事,沉住气呵!”我安慰着她,并拉她走出场外,来到老莫车上休息。
上午十一点半左右,总算轮到我们了,我和苏青的位置挨得很近。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俩居然都顺利通过了!老莫站在铁栅栏外,也在卖力地鼓掌欢庆。
我们三人一齐往外走,说说笑笑。但走着走着,苏青便落在后面了,她在打电话。“……通过了!”她兴高采烈地说。我和老莫对望了一下,彼此会意,却相对无言。我想了想,也摸出手机,给许红发去一条报喜的短信。
“哎哎,饿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其实我们都饿了。老莫说带我们去牛形山那边一家乡村餐馆吃土菜。“那是真的价廉物美呵!”他说。
“是啊,该放松放松了。”苏青紧紧地跟上来,兴奋地说。
汽车开出黄花塘镇之后上了一条乡间碎石公路,开了半个小时,终于来到一爿小店。食客并不多,所以很显得寥落,然而却也令人欣喜的宁静。老板娘质朴得就像我乡下的亲娘,菜也炒得极合口味,我们胃口大开,连苏青和我都陪老莫一起喝起了啤酒。不过她确实不胜杯酌,喝了一杯,便面若桃花矣。老板娘走过来,关切地说:“妹子没事吧?要不要上去睡一会?不收你的钱。”——我们这才注意到,这小店还兼营着住宿业务,楼上两层都是客房。
苏青摇头说不用,我也连忙说不用不用。然而一边说,我一边又觉怅惘。
吃罢午饭,我们仍坐着用茶,随意地谈点闲天。坐了一会,胖子老莫便起了身,朝门外走去。他在汽车里捣鼓了一阵,听得发动机突突地响了几声,但很快又平静下去了,如是者三四次。我和苏青不禁竖起耳朵来听,渐渐感知到老莫的车可能坏了。走出去看时,果不出所料。
老莫已从车上下来,一脸的沮丧。
“怎么了?”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老莫只是摇头,末了才终于说:“妈的,启动不了啊!估计是电瓶的问题——如果是发动机出了故障,那就更麻烦了。”而近旁连房子都很少见到,别说什么汽修厂。一问老板娘,她也茫然,只含含糊糊地说:“黄花塘总有罢。”
我们重又落座,合计了一下,却始终不得要领。最后老莫说:“这样吧,我去黄花塘叫师傅过来,你们在这儿等着——应该用不了多久吧。”
“也只好这样了。”
等了很久,牛形山方向才来了一辆农用运输车。好说歹说,老莫总算坐了上去。我和苏青站在路边看农用车绝尘而去,一种被遗弃的淡淡的哀愁顿时袭上心头。
“真是的,找这样一个鬼地方吃饭!”苏青愤愤地说。
“就是啊,真把我们害苦了!”我一边说,一边却也在想,我们孤男寡女的被扔在这偏僻山沟里,或许正是某种契机——譬如教练和那个放浪学员?
(7)
个把小时过去了,我们没盼来老莫,却接到他的电话。他说,黄花塘镇上倒是有几家汽修厂,但不是人家不愿上门服务,就是设备坏了,或者就是师傅不在家。他说只好回市里去找师傅,现在他已坐上了开往市区的公共汽车……
“好好安抚一下苏青吧。”他最后说,“李白,今天对你来说也算是个机会哦,呵呵!”
我把这个情况跟苏青讲了,并且有意配上怨愤的、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以为她听了会叫着跳着吵闹的,然而没有。她只是叹了口气,说:“既然已经这样了,就听天由命吧,先生!”
那一刻,我真兴奋得想要拥抱她吻她,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下午五点多了,老莫还没有消息。“今天怕只有在这里过夜了。”我想。趁着苏青上厕所的机会,我给许红打了个电话,说我们学校的学员全部通过,校领导很满意,组织大家去爬牛形山,晚上回不来了。许红深信不疑,没有追问。我高兴地打了个响指,“ok!”
苏青如厕回来,夜幕已悄然降临了。我掏出手机给老莫打电话。
“老莫,怎么样了?”我故意高声地说,以显示出焦急。
“……”
“你现在在哪里?——还在市里?!”
“……”
我挂了电话,迎着苏青的目光,绝望地摇摇头。“唉!这个死胖子……”
结果反倒是她来安慰我。她说:“算了,反正没希望了。”然后便伸手把我拉进店里。店里早已亮了灯,照射出屋外的黑暗。我坐在客堂的灯下,看老板娘和少数几名帮工、住客在厨房和澡堂里来回穿梭忙碌,听着屋外田园里如鼓的蛙声和如雷的虫声,竟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夕,油然地想起一些遥远而美好的事情来。一直在手机上玩俄罗斯方块的苏青,忽而问道:“李白,晚上吃点什么?”
我们于是从一个矮柜上找来一本老旧的菜谱,煞有介事地翻将起来。苏青紧挨着我坐着,并且勾住了我的臂膀,极是依依。我想,在这样的乡村的夜晚,她大约也感到寂寞了。幸福感像血液一样,在我的周身上蹿下跳。
刚点好菜,老莫又来电话,说今天是彻底没戏了。“你看着办吧。”说这话的时候,他十分的嬉皮笑脸——事实上我心里也是一样,苏青或也一样罢。恋爱中的人,惟有在这种途穷末路的情境下,才更能体会彼此呵护着的温馨。是的,要学着把自己逼入绝境……
还能怎么样呢?在这样寂静的乡间、这样美妙的春夜!
(8)
客房并不大,陈设也极简单,但却十分整洁干净。这可见老板娘勤劳能干、治店有方。窗外风很大,呼呼地响。
“怕要变天了罢。”我说。我们灭了电灯,和衣相拥着散漫地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常洒冲山雨,和衣睡晚晴。不知钟鼓报天明,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这是东坡的浪漫诗句吧?然而,在今天这样的夜晚,如果真要和衣睡到天明,那就不仅仅是遗憾,简直是一种反人类的罪过了。好在我一发动,苏青便也很配合。我就知道,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
热烈过后便是冷静,但我们仍相拥了十多分钟。这不期而至的“春夜喜雨”,将我蛰伏已久的某种情怀,彻底地唤醒。苏青显得很脆弱,紧依着我,却久久不置一声,我能听见的但是她沉重的鼻息。
“苏青,我——我喜欢你。”我一说完,便扭过头,对着墙壁做了一个鬼脸,强忍着没笑出声来。不过我承认,她有我喜欢的东西,譬如声音、容貌——当然,更有其他。
“我也是,总觉得你身上有一种脱俗的东西。”她枕着我的手,呓语一般地说。
“你困了么?”说罢我像长辈一样地朝着她的脑门吻了一下。
“还好。”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听得出来精神是充沛的。
“你给家里打电话没有?”我又问。
“打了。”
“你怎么说?”
“嗨,哄哄我爸他们还不容易?我说教练组织我们爬牛形山……”
我止不住,一阵大笑。苏青并不知道我笑什么,却也傻傻地跟着笑了。
“李白,你说教练和那个女的会不会也……”
(9)
夜来果然下了雨,早晨醒来时,仍在淅淅沥沥地落着。山野里翠绿得如同抹过油,真想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呵——如果苏青愿意。不过,看样子她也不会反对吧,现在已经八点多了,她还在梦乡里兀自地沉醉哩。
我在床边坐下来,端详她睡梦中的面容。回想起昨夜,我们居然像夫妻一般坦坦荡荡地进行了,真是恍然若梦啊。“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其实并不确切。像我和苏青,爱过一次,做过一次,便会留下深深印迹——哪怕只是伤痕——也许一生都无法淡忘。好比萝卜拔出来之后,会留下一个深坑,长时间地留在那里。
“苏青!苏青!”时间不早了,我得叫醒她。
她穿戴的时候,我还是背过了身去,倚靠在窗前,欣赏那漫山遍野的雨。老莫那辆老爷车孤零零地静默在雨中,如一只受过伤的老牛,不复生机和力量。苏青下了床,拿着脸盆去公用的卫生间洗漱。以为她会为昨晚的事发生一点梨花带雨的哀伤,然而没有。她刚出了门,很快又折回来,从包里取出手机带上了,是为了和家里联系罢。
“女人无论走到哪里,心上总牵挂着自己的孩子。”我想。热水瓶里还有开水,我倒上一杯,点上一枝烟等苏青回来。
委实说来,我也好,苏青也好,这样的自欺欺人,真是疲累,太不容易了。然而我们却都这样做了,而且手段雷同、步调一致,也像教练教出来的一般。我自己也纳闷:我们这样苦心经营着的,到底是疯,还是爱。亏得我们昨天晚上还说了多少疯话傻话,什么爱,什么感情,什么伤害,其实都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如果从一开始我们就能坦诚地道出全部的真实,也许同样可以进行到今天甚至更其长久,并且——最重要的是,我们彼此都卸掉了所有的包袱和潜在的责任。
几名农妇挑了禽蛋菜蔬来小店贩卖,一时间人声鼎沸,热闹极了。“土鸡蛋,受了精的哩!”一位住客掂量着刚买的鸡蛋,喜滋滋地说。苏青也蹲下身去,一口气拣了五斤。
“在这儿买鸡蛋干吗?”我问。
“这是土鸡蛋!懂不懂哦?小孩吃了——小孩吃了长得快,大人吃了发得快呢!”说着,她给了我一个僵硬的笑容。然后,她走到檐下,望着远处的山峦上空升腾的白雾发呆。我知道,此刻她很寂寞,心里正有一团乱麻纠缠不清。雨渐渐小了,空气中充满一股乡野特有的清香。
“小孩吃了长得快”,我想,我要不要也给女儿买一点回去呢?
真是滑稽。
(10)
快到家时,雨早已停了,天上还有淡淡的太阳。不知为什么,我很讨厌这样的天气,总感觉特别的燥热、烦闷。我在花坛边坐下来,给老莫打了个电话。他极力抑制着声音,似是不方便说话。
“你在哪里?”
“在江湾。”还是极微弱的声音。
“钓鱼?”
“对,”然后他又把声音缩小了几倍,说,“陪高总。”
哦,我想起来了。高总是职称评定会上主要评委之一,在这关键时刻拍一拍的确是必要的。这也可以看出老莫的务实。在这一点上,老莫说过我多次,可我总无多大长进,所以直到前年才评了中级,足足延缓了一年多。“你们这些学校出来的太迂腐!工学学士管什么用?硕士博士又管什么用?关键要把社会学、人心学学好,这比什么都强。”老莫曾对我说。事实上,他过去也和我一样不谙世故,苦头吃尽了,才终于领悟出来的。
“你的车呢,还没……?”
“废话!我不开车,能来江湾?”
据老莫讲,他早上起来就往牛形山那边赶,到达小店时,我们才走不多久。
“本来想去捉奸在床的,没想到叫你小子跑掉了。”
“那你的车……”
“车?车好好的呀!”
“唉,你这小子——我操!”我佯装着生气。
“李白,实话跟你说吧,车根本就没坏,但是——如果没有我这计策,你能那么快就把苏小姐摆平吗?要记得感谢我呵!你小子别过河拆桥……”
“好好好,不拆不拆……”
是的,那天下午我就有些料到了,没想到竟是真的。老莫这个计谋真可谓天衣无缝,四十出头的人了,鬼点子还蛮不少哩!论理,我是该感谢老莫的无私帮助,但不知为什么,自从与苏青发生了那个事之后,我并不快乐,反而顾虑重重,我甚至想就到此为止算了。——是担心事情败露而招致什么恶果么?是怕苏青事后提什么非分要求么?是愿望达成之后的空虚感使然么?是心底里潜藏的对老婆孩子的愧恧在作怪么?都无从知道。当然,即便如此,老莫这一客是不可不请的,哪怕是意思意思……
(11)
我请老莫去老地方洗脚。
“怎么样,够味吧?”他暧昧地说。
“唉,别提了!当时是满腔热情,但事情做完了,也就觉得没劲!觉得——”
“觉得也就那么回事,是吧?”老莫的脸色悄悄发生了变化,“得了吧,李白。”停了一会,他又说,“李白,你不会觉得是我莫胖子可恶、是我讨嫌,是我惹是生非、逼良为娼吧?”
“老莫,你说到哪里去了!”
“说实话,这种自己犯了错还要假充正经、假充受害者的角色,我也没少见。说白了是自己心虚,怕承担责任嘛!苏青是什么货色?一见面就能上床的女人而已!你和她还说不定是谁玩谁呢!”
老莫这样说话,我是有点生气的,不过不便发作而已;非但如此,我还不得不赔着小心,以消除他的不快。
“老莫你怎么误会到这种程度?我只是担心——担心下次看到她会觉得尴尬。”
“觉得尴尬?那你当时为什么还要玩!”老莫没有了刚才的怒意,却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李白你不懂,那种事情有瘾,尤其是玩外面的。”然后他跟我讲起他自己。二婚后,他和前妻见过几次面,竟发生了奇迹:彼此间居然焕发出纯新的、深沉的感情来。直到现在,他们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幽会一两次,为此她甚至还怀过孕,幸好发现得早,用药物就解决了。
“感觉上是赚来的,所以格外亢奋——她也一样。”他说。
“李白你那什么尴尬啊没劲啊别说早了,过一个月你再看呐,包你不是现在这副模样——你现在呢,就好比一口菜尝到嘴里还没回过味来,这种状态我也有过。”他又说。
老莫的话也许是对的,但事实上他并没有理解我的想法。其实也无所谓没劲无所谓尴尬,我遭遇的,只不过是一种茫然无绪的、怅然若失的、无告的苦楚罢了,本来也没指望谁理解,即便是作为莫逆的老莫。
(12)
我们上路训练的地点,是在西郊含浦镇的乡村水泥公路上,离市区有十多公里。乡村公路弯弯曲曲,时而有陡峭的坡度,时而还会冒出一头老黄牛横在路中。然而教练说,这正好便于练习一些基本功:方向盘的把握、上坡起步及下坡滑行、紧急制动等等。
曾经以为再见她会很尴尬,但那尴尬只持续了几秒钟。我发现随着生活阅历的增长,人的脸皮也是在不断增厚的。按老莫向我灌输的意思,这种变化“是件好事”。
跟我们这台车的共有八人——苏青自然也在内。人太多,往往要等上一个多小时才轮到一回,无聊极了。碰上阴冷天气或者雨天,就更倒霉了,躲都没处躲。天气好的时候,女孩子们便结伴上山去采杜鹃花。这天苏青也想去,但被我叫住了。
“去镇上逛逛么?”
“好啊。”
我们于是手牵着手,不紧不慢地朝镇上走去。镇上有一家水泥厂,不时有装载水泥或矿石的重型卡车从窄窄的街面上昂然地驶过,这就使我不得不紧拽了苏青,以免她被车撞着。但她耍赖皮,扑在我怀里不动了,我于是抱住她停下来,嗅到她头发中香波的气味。昨天晚上向许红求欢未果,这更使得我此刻的身体燥热异常。好了,前边就有一间小旅馆。
我厚着老脸拉她走了进去,在木沙发上坐了下来。墙上的挂钟已显示着11:40,那么也就意味着对我们俩来说,上午的训练已然结束。一名中年妇女递上两杯绿茶,并丢下一句:
“两位是要住店么?”
她的声音太小了,而且神情有一丝暧昧。她当然把我们当成一对偷情的痴男怨女了,而事实也正是这样。苏青根本就没听清,疑惑地看着我,问:“她说什么?”
“她说这里很安全的,叫我们放心。”说完我便哈哈大笑。不料我这一笑,招来她雨点般紧锣密鼓的拳头。
中年妇女领我们到三楼,开了一间房。这房子很小,又靠在角落里,显得很私密。我马上放松地倒在床上,苏青却始终端着那杯绿茶,俨然某种道具。我只好坐起来,用目光央求她。“我是她的男友嘛!”我无声地对自己说。
她在床边坐下了,于是我开始非礼。
许红常常责怪我,说我温习夫妻功课时总是忽略她的感受。唉,男女有别,反应在很多事情上。“就知道直奔主题!”她曾这样怨我。听得多了,我也麻木了。好在我再怎样的粗枝大叶,许红也不会因此拒绝和我欢爱,她是我老婆嘛。苏青就不一样了,她不是我的“个人所得睡”,她是一只带着野性的野兔,是一朵透着野味的野花。和她在一起,我自己的感受是次要的了,关键要她觉得愉快,而且是一次比一次愉快。我努力了,而且也做到了。苏青狂乱的声音告诉我,她痛快得多么!后来我不得不伸手捂住她的嘴:这可是在小旅馆里啊!我想起不久前电视里报道的关于含浦镇上发生的那起骇人听闻的命案来,那无名女尸血淋淋的脸孔仍在我眼前浮现。如果这时候有人夺门而入……我的恐惧感一秒比一秒剧烈,幸而该做的事情我们已经毫厘不爽地完成了。
她开始穿戴,这次我没再别过身去,而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她。那一身白皙的肌肤,总勾起我无穷的欲望。曾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恍惚不已,疑惑于那白皙的肌肤怎么竟赤luo在了我的眼前。
“李白,……”
她从卫生间出来,斜靠着我的肩膀。她要说什么?我心里一片茫漠和空虚,一度不敢看她的脸。待调整好自己的心绪,我才主动地说:“苏青,你说我们会有结果么?”
“结果?”她显得很烦躁,“我不知道!”
我跟她说,想抽个时间去拜见一下她的父母。
“不行!你去见了他们,我就完——就完全被动了,再说我还在考察你呢。”她严肃地说,末了硬添上一丝笑意。
“可我们这样……像偷情似的,到底不是个办法呀。”我说着,差一点笑出声来。
“得了吧,李白……”她仿佛话里有话。这使我有理由去猜:我的底细,已经全在她脑子里了。她可能想说,“得了吧,李白,咱们谁还不知道谁,不过既然你情我愿,大家玩玩也就算了,还那么苦心地自欺欺人干吗?”
“是的,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揭开所有的谜底,让一切赤luo裸地曝晒在阳光下罢,免得彼此都要挖空心思地遮遮掩掩,既费精力又费时……”我这样想着,却终于没有勇气说出来。我这已不是要为自己遮掩些什么,我是怕揭穿了那一切,苏青会很难堪,她毕竟是个女人。
……
也许,我们应该多做而少说。话说多了,两个人都言不由衷,并且很容易触及到各自生活的内核,一旦弄破,彼此都很尴尬。这样地进行着说谎术和骗术的较量,虽然不乏那种不为正人君子所称道的趣味,但终归太滑稽。
如果一切都说破了,一切清楚明了了,我们的关系能更长久吗?我们还能相处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苏青可能也有同样的想法:让一切公开化、合理化。可是,我们谁都不敢或是不愿率先提出来。
于是我们只好继续编织种种美丽的、愚蠢的谎言——像是为了欺骗对方,其实更是为说服自己。
有趣的是,我们在小旅馆那次的第二天傍晚,我坐135路公交从碧湘园经过时,赫然又看到她了——她和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共同牵引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正在街边的墙根下散步。我随即豁然起来,同时又略略地有些许怅惘。后来我曾跟她提起过这个事,她竟百般否认。“怎么可能呢?那天我都和我们主任到广州出差去了,下午才走的!”
“那可能是我看错了。”我只好这样说。说实话,我对自己的眼力是相信的,但既然她矢口否认,我就不会再坚持。从一种意义上说,我感激她的否认。她能这样做不容易,简直是昧着良心在牺牲自己。要保持现有的关系,我们俩都得付出啊。
老莫说对了。老莫真把我看透了,这使我更相信过来人,更信奉经验。对于那种份外的东西,因为深具刺激性,我们更易上瘾,尤其当没有什么风险的时候。在这样的时候,谁不想尝尝规外行事的趣味呢?自从看到苏青他们三人散步的场景后,我便时时刻刻在想着她、想着伺机占有她。老莫说得对,那是赚来的……
(13)
路考通过了,我们都成了合法的驾驶员。
那次去岳阳参加路考,我是借老莫的车自己开去的。不用说,苏青也和我一块。这有点像私奔,有点像学生时代的周末回家,也有点像胜利大逃亡。不过苏青笑着说,还是最像蜜月旅行。于是,步行街、岳阳楼、洞庭湖边……都留下了我们的足印。我们还互赠了礼物:她送我一条“金博尔”领带,而我则赠她一个“卡丹奴”提包。
拿到驾照了而没有车开,真是一种折磨。尽管老莫有个车,但那毕竟是人家的。我发现老莫不像我学车那阵子一样随意了,我也不想厚了脸皮去借。去岳阳那次车子被我撞了一下,前边的保险杠稍稍歪了一点儿,老莫很不高兴。我真担心,刚刚学会的技术会因长期的疏离而淡忘。我常常呆坐在沙发上,想象着自己在发动一部汽车,接着踩离合器、挂挡、踩油门、松离合器……然后车子开始前行,并且越来越快。有一次我是端着一杯滚烫的茶在想象,意念中车子在急速飞驰,这时手里的茶洒了一地……
这天晚上,已经是十点多了,我正在qq上和一位朋友聊天,苏青突然来了电话。她打着哭腔,叫我快去一趟。
“你在哪里?喂喂,你在哪里?”
“在……在树木岭……加油站旁,呜呜……”
加油站旁?她是不是开了车?多半是这样吧,并且出了点车祸,要不她不会打着哭腔,也不会这么晚给我电话。按理,她主动约我,我是会亢奋无比的,但今天不一样,今天的主题是去帮她解决“身外”的问题,能否和她欢快一番,还要视情况而定。
我没猜错,她是开了辆车。原来是轮胎爆了,呵呵,那还是什么轮胎?分明是一张剥下来的牛皮,趴在了地上。唉,女人就是女人,面对这样一点小事,竟慌乱到不知所以。一见到我,她便扑将上来,涕泪横流。我借摩挲着她的后背安慰她的机会,抠摸着她的胸衣。
“好了,上车吧。”我说。
我把车强行开到火星大道一家汽修店,师傅检查了一下,原来轮胎里扎进了一颗钉子。换了内胎,充了气,二三十块钱的事,就什么都搞掂了。谢过师傅,我们从修车店出来,苏青如释重负,她终于不好意思地笑了。
“亏你还笑!”
“刚才轮胎瘫成了那个样子,人家不知道怎么搞嘛!”其实也不能怪她,第一次碰上这种事,难免不手足无措。我不过是坐老莫的车亲眼目睹过这种情况,要不然还不和她一样,不知从哪里入手?但我现在不能把这些都跟她说出来,“就让她仰望着我好了”,我想。
“开过来修不就行了?”
“可我就是没想到那个样子还能开得动……”
“你是怕开得它疼,是吧?”
“对,真是这么一种感觉。”
“知道心疼车子,就是不知道心疼心疼我。”我故作生气的样子。
她于是凑过来,朝我的腮帮象征性地亲了一下。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了,不禁懊恼地叹了一口气。
车是借她同事的,是一辆七八成新的富康。这个时候,桩考那天教练和那时髦女学员从旅馆里款款走出的身影,又活灵灵地在我眼前显现。他们会不会在车里也……也那个过?奇怪,我竟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来。我一路往南,把车开到天际岭那个尚未完工的、黑灯瞎火的隧道里。苏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仍诧异地看着我。我想,人家深更半夜跑出来帮你解决这种突发事件,你就感谢一下人家罢。
“苏青。”
“嗯。”
……
哎哎,那一刻把我美得——心里不禁感慨道:生活待我不薄啊!
然后,因为正好顺路,她先送我回家。下车前,我抓住她的手跟她说,既然大家都忙,以后我们干脆约好,每个星期六晚上见面。我的想法是,星期六晚上许红要带女儿去少年宫跳舞;她们俩不在家,我不必费心地找借口……
“不行,”没想到她竟斩钉截铁地说,“星期六晚上绝对不行,星期天好吗?”
“好吧,就星期天。”这虽然不完全如我的意,但有总比没有好吧?
(14)
从此,我便日日活在期待中,期待星期天的到来。心里有个盼头,日子也便过得充实多了,但不知怎么的,常常会觉得一周越来越漫长,日脚仿佛被什么拖住了,走得特别的慢。当然,用一周的时间想一个漂亮借口是不成问题的。三周过去了,我们进行得非常顺利,而许红丝毫没怀疑过什么。苏青、我,甚至包括许红,对这新的生活节奏,慢慢从适应到习惯了。我和她谈到过新房、结婚喜宴、生小孩之类的事,她也表达过对将来侍奉公婆、抚育孩子等诸方面的初步想法。然而我们从来只是纸上谈兵,从来只说不做——只在那方面,我们基本上只做不说。那方面,我们还是很和谐、很愉快的。苏青那原本白皙的脸上,也渐渐地现出一抹玫瑰红。“理解理解!那是爱情滋润的结果。”我跟老莫说起这个的时候,他很肯定地说。
但是,经验告诉我,要来的事,终究会来的。事实上,我们这场遭遇的结局,多少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只是我不知道,它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收场。在满怀好奇地祈盼意料中的败局出现的时候,我们是多么矛盾啊。
星期五的上午,我正在办公室坐着喝茶,为两天后的约会寻思跟许红请假的借口,这时许红突然打来电话,说她奶奶病了,要赶回去。
“哦,你去吧,代我向老人家问好。”那老太太是个大好人,八十多了,吃饭时还常常起身给我夹菜,真令人感动。许红已回衡阳,这一次我不必再去寻思什么借口了。至于女儿,我准备星期天下午就把她送到楼上阿姨家里去,阿姨家有她的小玩伴,她会开心的。心里轻松得仿佛要飞将起来,我愉快地吹起了口哨。
然而,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令我猝不及防……
(15)
星期六傍晚,我陪女儿去少年宫跳舞。
公共汽车上拥挤不堪,又没有人发扬风格,我只好一手抓着扶手,一手牵着女儿。车上还有一对这样的父女,也带着印有“少年宫培训”字样的包,我和那位先生友善地互相点头致意。
“爸爸,我觉得你今天好帅的。”女儿突然说。在静静的车箱里,就像平地一声雷。很多乘客朝我看过来,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现在的小孩子真不一样了,说起话来像大人一样。所谓“帅”,不过是穿了西服、系了条领带而已。上次苏青送的“金博尔”,这还是第一次系呢。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许红不在家才急着要系上的呢?
我还是头一回来少年宫,是女儿领路我才找到她们教室的。教室外边走廊上有一排长凳,在这儿可以透过立面玻璃看到教室里的一切。现在,家长们正手忙脚乱地给小孩换衣服,我赶紧也加入其中。弄了半天,才终于换好。一转眼,女儿已进了教室。看她那神气,就像小鸭子进入水中那般自由自在。我直起腰来,鬓角都出汗了。这时候——
这时候,我感觉有人在背后打量我。回过头一看,我的天,竟是苏青!
走廊里开着明晃晃的电灯,照耀着目瞪口呆的我,同时照耀着羞愤、慌乱、惧怖……到不知所以的苏青。她挎着那只淡绿色的“卡丹奴”提包,于无言中,衬托着我这脖子上的“金博尔”领带。今天是怎么了?彼此不约而同地携上对方送的礼物,似乎注定了一般的,要在这里作最后的告别?是的,如果没记错的话,苏青这也是第一次用这只提包,反正我是头一回看到。
“苏青!?……”
我刚开口,她立即别过头去,形同陌路,我只好知趣地闭嘴。哦,我想起来了,为什么她当初坚决不同意我们星期六晚上见面。这样看来,她和许红在这里已见过多次面,说不定还很熟了呢。随后,她在长凳上离我最远的地方坐下来,目光散淡,百无聊赖。我想了想,犹豫了好一阵,也在长凳上坐下。之后我几度站起身想朝她走过去,但终于又停滞不前了——我看见了她的冷漠的神情。我只好落座,茫然地看教室里正在练习劈叉的孩子们——她们真干净、真美好呵。
放学了,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出来。苏青极利索,三下五除二地给她的孩子(奇怪!再次见到那孩子,我感到十分亲切)穿好衣服,然后转身便走。我呆然目送。以为她会在走廊的尽头回回头的,然而没有。我于是痛感到:我们已经沦为陌路。
是的,我们已经沦为陌路。其实我早就想过这样的结局,所以也并不悲叹。当所有的真相残酷地展现在彼此的眼前,先前自欺欺人的迷梦必将彻底破碎。一直以来,我们彼此都不过是在守着一个用以麻痹、说服、欺骗自己的谎言,现在,这个谎言业已破碎,再没有什么能麻痹、说服、欺骗自己了。
——那么,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也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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