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田包产到户那一年,老光棍郁元分到水田八分五厘。郁元气愤不已,见人就说:“我就不能有老婆小孩?给我八分五!这世间尚有公平二字吗?”
老郁的气愤不是没有道理的。村里的规定是,凡是未婚男丁,除本人应得的那一份之外,还分给其未来的老婆并一个孩子各一半田。按照这个规定,老郁该当分得一亩七,就算打点折扣,也不能少于一亩五。生产队当局只分给老郁八分五,人家当然气愤有加——简直是欺人太甚嘛!
同样是未婚男丁,老郁却受到与他人截然不同的待遇,这颇值得玩味。尚在襁褓之中的男婴都可以分未来老婆小孩的田,老郁却不能。显然,当局的考虑暗含了一种假定:老郁这辈子将光棍终身。的确,老郁年已五十,能成得了家早就成了;五十岁了尚不能成家,待往后更其老迈,成家的希望就愈加渺茫。对于这样一种几乎可以预见的事实,当局采取了“务实”的态度。我们甚至可以这样理解:生产队当局对于未婚男丁的标准,不只在“未婚”,还有个不便明言的年龄上的界定。
于是,问题的焦点就出来了,那就是老郁今后到底有没有可能结婚成家、娶妻生子。社员为此议论纷纷,两种意见相互碰撞、激烈交锋。而最终结果,仍是附和当局的多,而且越来越多(有人中途叛变,改变了看法)。
我是自始至终支持老郁并为他叫屈的。(当然,那时候我年纪太小,人微言轻,没起到什么作用。)我想,作为一项规定,顶要紧的就是它的普遍针对性与公平性,否则就不具权威和公信力。老郁作为一个合法守纪的社员,他有结婚、生子的权利,既然这样,他就有权获得未来老婆孩子的责任田(不论他日后结婚与否)。也许明年、也许今年冬天他就结婚了,到时候他老婆小孩吃什么呢?你凭什么克扣人家的田地、剥夺人家的权利?!资格相同而待遇迥异,这当然不公平!
但老郁因此质疑 “世间公平”的存在(不只是质疑,根本就是否定),我们不能苟同。公平与否,似不宜从小处着眼。诚然,在责任田分配的事情上,他受到了非公平公正的待遇;可在更多、更大的事情上,他正在不自觉地享受着公平——
比如生与死。老郁来到世上,没缺过胳膊,也没少过一条腿,五官端正,体态匀称、表情正常,与他人没有二致。(至于他为什么没娶老婆,那是另一个话题。)百年而后,他将和生产队长、会计或其他社员一样,归宿于某一片青山——这一点没有疑义,并体现出绝对的公平。至于寿命有长有短,活到六十、八十或九十,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事。
比如对水、空气、阳光的占有与享受。水、空气、阳光都是好东西,对这些好东西,当局者并不比老郁多占一分,老郁也并不比当局者少用半点。公平到这个份上,他郁元还有什么话好说?没错,他没占有和享受过女人,可是——他却因此获得了广泛的自由、少担了多少沉重的责任,可以如浮尘一般,随处浪荡。老郁该知足了。
再比如对汉字的使用权。说到这一点,老郁甚至可以骄傲。在古代,出于对特权阶层的敬畏与惧怕,平民百姓对于文字的使用,是很有尺度和规矩的。可是老郁幸福地生长在了现代文明社会,要取个什么样的名字,说话要如何遣词,尽管向脑海里去找了来,自由地组合搭配,无须经过任何人许可应允。——就连“元首”的“元”、“上元节”的“元”,都被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用作了大名。这还不值得骄傲么?他吃了什么亏?还有什么理由抱怨不公平?你郁元到底还想要什么?
对我这些说辞,老郁大约是听不进去的,他还在为当年那几分薄田斤斤计较。这家伙真横。只不过年事已高,脊背早已佝偻,不复有据理力争的体力和精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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