阄　变

刘英最近心里非常愧疚，觉得在乡邻面前抬不起头来，因为她的丈夫在和几个弟兄抓阄决定谁养母亲时，抓到了有“养”字的阄，后来又反悔耍赖。老小玩低盘，大家也没办法，只得在一个山腰上做了一间简易的小屋，让老人住了进去。

这天，是农历三月三的日子，按风俗，家家都要吃粑，以求康泰平安，刘英特地准备了几样好菜，几样点心，正要上山看望婆婆，不想被刚刚回家的老小发现了。“他们几个又没有死，怪不得别人都说你比我好！”老小说着就伸手掀翻了菜篮，把妻子精心准备的食物弄得满地都是，刘英再也忍不住了，拣起地上一只刚被打碎的碗就朝老小砸去。老小没想到，一贯逆来顺受的妻子也会发火，慌忙抱头蹲下。这刘英从未动手伤过人，在那个碗飞向老小的头部时，她吓得闭上了眼睛，这时，只觉得有一道眩目的红光闪过，接着便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刘英睁开眼，老小不见了，却看到一个幼儿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头上还流着血。

“妈妈！我要妈妈！——”孩子大声哭喊着，忽然发现地上有几只雪白的馒头，顾不得头破血流，伸手就抓了一只往嘴里塞。奇怪，这孩子是谁呢？刘英一边想着一边为孩子包扎伤口，看到他的一只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个小纸片，她让孩子松开手，原来是那个有“养”字的阄，只是沾了血迹。

“报应啊，你这混蛋！你不养母亲，现在谁来养你呢？”刘英正在伤心，忽听外面一阵吵闹声，刘英闻声急忙出屋，见是妯娌几个，她们每人牵着一个小孩怒气冲冲地赶来，家里的老小跑出屋，见了那几个孩子，忙着喊“哥哥！哥哥！”乐滋滋地同他们玩到一块，这边几个媳妇一碰头，知道她们各家都发生了同样的怪事。“去问问那老妖婆，使得什么魔法，跟我们过不去！”“她一个人清闲自在，倒把孽种又推给了我们。”于是刘英被她们拉着一道上山找婆婆算账去了。

“真有这事？”母亲仔细打量着几个孩子，不错，是他们小时的模样。

“那就好，现在是物归原主，我们走人啦！”

母亲望着媳妇们下山的背影，想起几十年的艰辛养育，还有孩子的父亲在荒年客死他乡的遭遇，这苦日子难道还要从头熬起？为了孩子，我认了！可是拿什么去喂养他们呢？母亲又犯难了。这时刘英出现在门口，她来找婆婆商量，为了养活几个孩子，她决定出外为人帮工，让婆婆带着孩子来自己家住。在婆媳二人辛勤的操持下，孩子们在一天天长大。

一天，母亲到地里去了，中午，兄弟几个喊饿，老大揭开锅盖，带着弟弟们吃蒸熟的红薯，不一会，眼尖的老三见老小的口袋里藏有一只雪白的馒头，几个孩子便动手去抢，老小趴在地上拼命护住馒头，嘴里大叫：“哥哥们饶了我吧！这馒头留给妈妈吃。”站在一旁的老大笑得溢出了泪水，说你们几个像不像狗？随即给了老二、老三每人一个耳光，然后扶起地上的老小说　，“小白伢，娘没有白疼你！”老大掏出老小口袋里的馒头，问是谁家给的，老小说是拣的。　“好香！”老大翻动着馒头，真想尝一口，忽然发现上面有一块带字迹的纸片，他仔细一看，原来那个字是“养”字，它头上的那两个点分明是两只怒视的眼珠。

“啊！我怕！——”随着老大一声尖叫，一股狂风卷进了屋内，几个孩子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个个晕头转向，如坠云雾......

傍晚，辛劳的母亲一身泥水地回来了，大门敞开着，她走进屋子，却没有看到孩子，她找遍了所有的角落，还是不见一个孩子的身影。昏暗的光线中，母亲又来到厨房，见锅盖被掀在一旁，锅里的红薯没有了，只有一个沾满灰尘的馒头。

“儿子，我的儿子呀！”母亲木然跌坐在地，这时，忽然从里屋传来一个孩子朗朗的歌谣：

“儿幼时，娘缺奶，娘饥儿也饥，儿啼老娘泪漓漓。

儿长时，娘缺衣，娘羞儿更羞，儿为老娘织新衣。”

这是谁在唱呢？母亲疑惑地赶到房间，仍是一无所见，她来到门前，望着黑沉沉的夜空，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这是一个干旱的夏季，已连续几个月没下雨了，突遇冷空气，天空中顿时阴云密布，雷声不断，忽然，在一道闪电的照耀下，母亲看到有三个黑影在荒原上狂奔，一头狼在后面穷追不舍，她没有多想，拿上一把砍刀疯一般冲出了门。

荒山野岭，风雨大作，母亲正在艰难地跋涉，忽听身后有人讲话，她回头一看，这不是自己所要找的孩子吗？再一看，发现少了一个人，问他们怎么把老小丢了，老大回答说，路上那么多人，大家只顾赶路，谁去想这个事呢！母亲问你们兄弟几个是从哪里来的，大家只是摇头。母亲生气了，说你们再顺来路找回去，一定能找到老小。正在这时，眼尖的老三猛然大叫：“不好，狼又追来了！”母亲“啊”了一声，就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正倒在一个山坡上，迷迷糊糊地觉得刚才有个什么东西在舔自己的脸庞，有些温热的液体滴落到自己的脸上。这时，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狼嗥，母亲又想到了几个儿子，急忙爬起来循着狼的叫声奔过去，远远地看到一个狼的身影，它正举起前蹄站在一个高坡上，把头昂向空中“呜呜”地叫起来。天色已渐亮，雨亦停止，母亲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正走在一个熟悉的山路上，山上有自己的小屋，不知被风雨掀掉没有。她气喘吁吁地转过一道弯，狼不见了，却看到了几个人，他们正是自己的儿子，老大、老二、老三，一起跪倒在低矮的小屋前，一个个衣服支离破碎。

“孩子们，你们是怎么啦？”母亲动手去拉儿子，却怎么也拽不动，她仔细一摸，儿子们的身体早已僵冷。

“天哪！——”母亲仰天一声长嚎，天地又恢复了喧腾，风雨骤起，山洪暴发，雷电铁青着脸在腾挪闪跃，把它的威力遍布四野八荒。

“妈妈！——”荒凉的旷野里，一个女人在凄凉地呼唤，她就是刘英，刚刚从外面回到家。在寻找婆婆的路上，刘英碰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人，那人说他是小白伢，还癫狂地怪叫着，然后就朝附近的山上跑，嘴里不住地说“他们都在一起呢！”刘英终于看出来了，这人就是老小，想不到几年不见，他已经成了一个疯子。

“你这混蛋！”刘英一边骂着，一边跟着老小跑到母亲的小屋前，刚刚站稳，就被眼前出现的景象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堆母子相聚的化石，三个儿子围着母亲，仿佛隔世相会，千年一聚。他们一个个凝神注视着母亲，把涌上心头的千言万语化为无尽的沉默和永恒的关切。

刘英忍不住满腔的悲痛，一下扑到母亲化石的身上放声大哭。这时她身后又传来一阵大笑，刘英转过身，含着热泪，一步步逼近那个魂不守舍的人。

“他们死了，你还活着？”“哈哈，她们也死啦!死啦!”老小手指山下，刘英抬手就给他一个沉重的耳光，说畜牲，娘白养了你！老小又哭又笑着连退数步，一个踉跄跌向母亲化石的怀中。

“孩子，回来吧......”母亲的声音悠然响起，像一股清风吹向千山万壑，她的怀中又多了一个幼儿，那孩子张开嘴拼命地哭喊着，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渐渐地，他的半个身子化成了石头与亲人相连，半个身子横在空中，可怜而又无助地挣扎着......

“妈妈，我来了！——”刘英见状，痛不欲生，一头朝母子化石撞去，点点飞红，化为漫山遍野的流萤，夜夜陪伴在母亲身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