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小的时候，我是被当做男孩来养的。连我的名字都很男性化，叫若男。

听妈妈说，父亲一直渴望有一个男孩。父亲辛苦一身，打拼出偌大家业，自然希望有人继承。

我一出生，父亲就老大不高兴。然而，我比我那从来不曾面世的姐姐要幸运的多。听母亲说，她在六个月大的时候，被医生检查出是女性，父亲就托了人，硬将它“拿下”。再后来，母亲好不容易怀了个男孩，准备生下来，但这很快成为众矢之的。以父亲的身份，在那个计划生育政策想当严格的年代，是不允许有第二胎的。父亲在地位和儿女之间不得不作出选择，他选择了后者。

幼时的记忆中，我卑微的如同一粒尘埃，从来不曾进入父亲的眼里。他关心他的事业，关心他的地位胜过了一切。他对我的学习、生活从来不闻不问，也从来没有在我面前绽放过笑脸。他固执地认为，是我挡了弟弟的道，如果没有我，他本来可以有个儿子。再加上后来，我学习上老考全班倒数，用父亲的话说，“不争气，不求上进”，还爱耍些小聪明，爱搞些恶作剧，我便成了父亲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犯了错误，总要遭到他的严厉责罚，母亲想要袒护几句，他立刻就将怨气泼洒在母亲身上……他们摔过、打过、吵过、闹过，家里时常弥漫着火药味。战争的导火索，多半是在我身上。

大家都说我有些叛逆。我经常在课堂上把老师气得哭鼻子，也经常带着一帮子人狠揍哪些讨厌的男生，将教室里搞得一窝蜂。活该？为啥他们专欺负女生？

碍于父亲的面子，老师拿我没有辙，但他们时常找父亲“汇报工作”。父亲回来之后自然没有好脸色。“哪个女孩子不是规规矩矩？你看看你，十几岁的人了？人家的儿女给爹娘挣面子，你——可真给我长脸……”他愤愤地数落着，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谁说了人天生应该是一样的？谁又说了，学习好就是给父母挣面子？你不就因为我是女儿么？我恨透了老先人制造的这“男”“女”二字，仿佛一个标签，人一生下来就划定了等次。

【二】

上高一的时候，我读到了一本书。它说，男女都一样，只有性别差异，没有能力差别。它说，历史上有许多伟大的女性，比如武则天，李清照，秋瑾，宋庆龄……男儿当自强，女子也莫落后！

我如梦方醒，眼前第一次现出曙光。我告诫自己不能再自暴自弃，自甘堕落。我要奋发图强，撑起半边天。我要让父亲看看，女子一点也不比男儿差。在同学们都忙着交友追星的时候，我暗暗地使上了劲。我的成绩直线上升，连老师都感到惊奇。

正当我雄心勃勃，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乱了。

有一天，母亲哭哭啼啼地对我说，父亲有了外遇。起因是母亲发现了父亲和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

“真的么？”我问。

“还能有假？”她说她经过一个月的跟踪调查，她确信这个女人就是新分到父亲单位的那个大学生。而且，有人还不止一次地证实，他们经常一起外出。

父亲确实有些时日不归家了。每次回来家里都不安宁——隔三岔五的吵。本以为不回来家里反倒清静些，没想到又冒出这事。

我意识到事态严重，倒抽一口凉气。

母亲把一长串通讯记录单展现在我面前，“这都是打给那个狐狸精的——这个天杀的，总是借口出去开会，借口工作忙，原来是在外边鬼混？”

“若男，你说怎么办？”母亲嘤嘤地哭开了……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后天不是你生日么？我们到公司找他去，就说让他回家吃饭，就说你想他——你说。”

“我说不出口！”

“乖女儿，你就算帮我吧！”母亲又哭了。

【三】

在父亲的办公室里，我们见到了父亲。我怯怯地叫了一声爸。母亲教了好几遍的话早已忘得一干二尽。

父亲的态度依然很冷淡，问了几句可有可无的话，就是没有提到我的生日。

我突然感觉很无趣，正在我寻思下文的时候，气氛突然一紧。

我和母亲几乎同一时间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个妖精一样狐媚的女子。她身材修长，皮肤白嫩细腻，一双丹凤眼顾盼有神，一袭长发掩映着窈窕的腰身。更重要的是，她周身散发出的青春和自信的气息，对母亲和我构成了无形的威压。

我明白了，为什么父亲现在看见谁都不顺眼，为什么父亲长达几个月的不归家……

母亲的眼中有一团火在燃烧。她愣了几秒钟，在和照片上的女人比较。母亲突然扑了上去，嘴里发出野兽般地呜咽，揪住对方又抓又挠。没想到一贯以温柔娴淑而著称的母亲有如此大的爆发力。

父亲终于按耐不住，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父亲极力地想把她俩分开，可母亲手却撰得死死的。

“你这个狐狸精……不要脸的骚货……叫你勾引别人的老公。”母亲一边打骂着，一边回过头来喊：“若男，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呀，揍她！”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用不着帮忙，身材高大的母亲对付这个姣弱的女人，明显占了上风。

一向威风八面的父亲，在两个女人的撕扯中被撞得东倒西歪。父亲也喊：“若男，你娘疯了，快带你娘回去？”

整个公司都沸腾起来，无数只脑袋伸出窗外向这边张望，又警惕地缩了回去。

两个女人精疲力竭，身上都挂了花，父亲也被折腾的气喘吁吁。这时，才大着胆子冲进来几个人，将她们彻底分开。

母亲是一路哭着被送回去的。回到家，她仍然千狐狸万妖精地痛骂，又埋怨我：“人家都欺负到老娘头上了，你还看热闹……”她还说：“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我勃然大怒，你们的事情干嘛扯上我？你以为我稀罕托生在你们家？

【四】

母亲独自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的母亲又唱又闹。

她唱的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这是父亲曾今最爱听的歌。

母亲和父亲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相识于一个偏僻的乡村角落。他们一起劳动，一同作息，见面的机会虽多，却没有认真地交流过。

父亲在一群小伙子里面，其貌不扬。父亲在知青点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所以时常成为大家作弄的对象。干活时，总有人自告奋勇和他一组，因为父亲总是像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肯下死力——他们可以乘机偷懒。领劳动工具时，有人看见他拿了一把小的铁锨、或是小的背篓，就会劈手夺了去，把自己手里大的给他。

那时的母亲是知青点上的一枝花，追求者如云。然而她性情孤傲，很少有入眼的。倒是父亲那羸弱的身材，和他弓着背挑大粪筐子的身影，给母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是一次秋播季节，大队里让知青帮忙往地里运肥。众人都捡推车、挖粪等轻省的活，最后只剩一对硕大的箩筐摆在面前。父亲只有把他捡了起来。众人大喜过望，每一次都给他装得满满的。要知道，这离田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那些人不仅不帮忙，还吼牛一样吆喝着，快些！快些！

“阎王爷不嫌鬼瘦——你们看他弱不禁风的，故意收拾他是不？让他少挑一些吧？”母亲当时看不下去，对着一群大个子男人们吼道。

“哟呵！有人心疼了——你们什么关系？”有人呢油腔滑调地说。

“没什么关系，路见不平！”

父亲远远地回过过头来，黑黑的脸膛上绽出笑容：“没事，我有的是力气——我能行！”

“嘁！不识好歹，没见过你这么老实的……”母亲小声嘟囔。

转眼几年时间过去了，他们也接近了青春的尾巴。看看知青们结婚的结婚，回乡的回乡，父亲焦急万分。多次跑到上级领导面前哭求，但都无济于事。

最后，是母亲帮了他。母亲动员了家里所有的社会关系，弄到了一个名额。母亲说：“你先回去！”

“你为什么帮我？”父亲很惊讶。父亲虽然对她暗恋已久，却一直没有胆量表白。在父亲看来，这是她屈尊示好，令他有些诚惶诚恐了。

“问那么多干啥？这辈子你别忘了俺就行。”母亲红着脸说。

父亲先回到城里，立稳脚跟。一年后母亲也回去了。再后来，他们就结婚了，不几年就有了我。在母亲的顽强支持下，父亲的能力得到了充分发挥。后来他将一家中等国有企业盘活了，改制后就到了个人名下。

父亲努力经营，有了产业。母亲苦心孤诣，有了父亲。夫贵妻荣，母亲很是知足了。

母亲一直保留着长辫子，只可惜红颜已逝，韶华不再，反倒显得累赘了……

母亲哀哀地哭了一夜，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她有些可怜——我也是女儿身哦！难道上天注定，一个女人的幸福要寄生在一个男人身上么？

【五】

家里气氛也降到了冰点。自那次大闹一场后，父亲更是名正言顺地呆在外边不回来了。

母亲整日里抱怨，以泪洗面。她说她侦察到狐狸精和他的秘密住所，要我和她一块去蹲守。

我说我有我的事，不想掺和你们。

她说，你是不是我的女儿，咋胳膊肘往外拐呢？你以为你老子有多疼你？

“他已经不爱你了，你还折腾个什么劲？”

“我就是要他难受，我日子不好过，他也别想过……”

她还要拉着我，隔三岔五的到单位闹去。

我只好找了个理由，搬到了学校去住。我知道，我不该逃避，可又没有勇气去面对。

又一次，母亲捂着肿了的半张脸找到我。她哭着说：“他……他居然打我了……”

她说她在菜市场转悠，和那狐狸精撞了个正着。她不仅不让路，反而迎着走了过来……

“你说我能不气吗？”母亲说。

在厮打中，父亲突然出现了。他二话不说，狠狠地抽了母亲两耳光。

一股愤怒油然升起。我决定站在母亲这一边，我有理由替她出头。我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将她的辫子拦腰剪断，牵着她的手出了门。

按照她指定的位置，我到了一片花园小区，七拐八拐，来到了一栋富丽堂皇的大门前。我狂暴的捶门。许久，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父亲站在门后，她的身后站着那个女人。

“你怎么来了？”父亲很诧异。我用目光将他们逼退到角落。

“怎么？不欢迎？”母亲从旁边角落里晃了出来，一把推开他，走了进去。

“若男，你们坐。”父亲看我的眼神有些慌张。

“不坐！”我说：“我来，是想问你几句话？”

“我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是！”

“她是不是你的结发妻子？”

“是！”

“你不是我的父亲。”我说：“否则，你不会这么对待你的妻子，对待你女儿的母亲，你不会痛下狠手……”

“若男，你知道怎么回事吗？就因为你妈胡搅蛮缠，害得她差点流产。我宁愿失去一切，我也不能失去儿子……”

我愕然了。我知道我和母亲被彻底的击溃了。这会儿那个女人正以胜利者的姿态展现在我们面前。

【六】

“他要和我离婚，哼——休想！”母亲笼着没有辫子的头发说。

“离就离吧，反正他心中早就没有我们了。”

“你傻呀，凭什么让那狐狸精把这偌大的家业得了去？”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说：“知道你输在哪儿么，光阴！发如韭，剪复生，可这光阴一去，永不再来……”

“想当初，老娘要不帮他，有他的今天……想叫我让位，没门……”母亲咬牙切齿地冷笑。

父亲不断地逼迫，甚至不惜提高价码。他答应给我们母女一笔相当数额的生活费用。母亲不为所动。她始终不愿意放弃心中的幻想。

日子在无休止的斗争中飞逝。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那个女人趾高气扬地牵着他的手，在公园里散步。旁边的婴儿车上，一个小男孩睡得很安详。这番场景原原本本地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嫉妒和愤恨。就是这个女人，还有这个襁褓中的婴儿，夺走了原本属于母亲属于我的爱。能怪这个女人么？其实根源还在这个男人身上。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又能怎么呢？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七】

在那个火热的夏天，我们正被高考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家里再次给我毁灭的一击。

父亲下狱了。他被有关部门查出了严重的经济问题。外边都说，是母亲告发了他。

我飞奔回家。母亲的眼神告诉了我，传闻是真的。

“为什么？”我问。

“他把我往绝路上逼！我离不开他……”

“没有他你就不能活？”我愤愤地甩门而去！

那年，我没有参加高考。我带着满腹伤痛，来到了远方一个陌生的城市。

我找了家服装厂，专拣最苦最累的活。我对老板说，我大字不识一个，只会卖力气——我只想混口饭吃。

原本以为一切都会被淡忘，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系列事情就如夜空中的星星一样，越来越明晰。我经常在夜半突然莫名其妙地惊醒，醒来时泪水已近湿透了枕巾。

我努力思索着——错误到底出在哪儿？他们曾经不是也真心相爱过么？不是他一意孤行，真么会闹到这个结果？父亲有错，罪有应得，可母亲实在可怜——但这能怪母亲么？

我终于忍不住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话筒的那一端，母亲泣不成声：“若兰，回来吧——”

【八】

见到母亲的第一眼，我大吃一惊。

三年时间不见，她就像一个冬天的茄子，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也失去了水分，彻底的干瘪了下去。

“我后悔呀！”母亲哭着说。他被判了无期，要在监狱里面呆一辈子。那个女人也时常带着小孩，到里边去看望他。

“若男，你去看看他吧——听说他在里面，身体很不好……”

“有这个必要么？”

“去吧，就算代替我去，毕竟你们父女一场……我是没法去……”

我怀着满腔的不情愿，到了监室里。透过厚厚的玻璃窗，我看见了他——这个给我带来伤痛，让我终身厌恶的人。

他也彻底衰老了。过去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想必在里面也没少吃苦头。

“若男——”他怯怯地叫着，嗓子里压抑着一股惊喜。

“是妈让我老看你的。”我说。

他的嘴唇蠕动着，眼里泛着泪花。

“我来看你是因为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你爱过我吗？”

他点头。“当然，你是我的女儿么。”

“可我为何重来不曾感受到？”我说：“还有，我代我母亲问——你爱过她吗？”

他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他的眉毛拧成了一团，沉吟半响，才说：“若男，你不知道，爱是可以变的。有许多事情，真的说不清楚。结婚时，我原本以为我是爱她的，可最近几年才明白，爱跟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对你母亲的爱，其实是一种感激——那代替不了爱。”

“我明白了，”我说：“你因为我是女儿，不喜欢我，其实那只是一个借口——你一直试图找一个借口，离开她……可是，你怎能不在乎母亲这么多年对你的感情？你怎能不在乎我的感受？自——私！可——耻！”

我愤然起身，留给他一个冷酷的背影。世界在我的眼前日益幽暗。

我的身后，传来一阵悲怆的哭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