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本不叫桂花,但是我们爱叫她桂花,我们远远地看到人了,再等她走近就叫她一声“桂花”,桂花便把她放在手里又搓又揉地大辫子朝脑后狠狠地甩去,然后那张白脸“唰”地红了。那时我们刚从古龙武侠小说里学到一个很有味道的词,一哥儿们说,那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面泛桃花”。这句话本来说得很轻很小声的,但还是有点不小心,桂花跺了一下脚,竟然就听到了。桂花扭头看了我们几个一眼,立刻将白脸烧得更红更艳了。年轻的桂花怎么抵挡得住我们凶狠的目光呢?我们几个每天游手好闲,在村口那条道上耗着,等的就是桂花。我们看桂花白白嫩嫩的脸蛋,桂花鼓得高高的胸脯,还有桂花像水蛇腰似的身段,我们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老子长这么大,还没有见到哪个比桂花长得好看的!
桂花本来不叫桂花,我们要叫她桂花,是因为桂花很香。桂花在秋天开得一树又一树的花,那个香得哟,鼻子都找不到啦。桂花身上便是那一阵香,没见到她的人,但闻到那香,就知道她来了。我们中间有个嘴贱的说,你身上开了桂花?为啥这么香!桂花听了,白了那个人一眼,还翘着嘴说,桂花就是桂花!香就是香!咋的了!桂花很少搭理我们,因为我们总是盯着她的人,光看不说话,像一群很“流氓”的傻蛋似的。就在那一回我们说话了,并且桂花又热情地回应了我们,我们就一致决定给她起个绰号,叫她“桂花”吧。从此往后,她便是我们心中的桂花了,香得像桂花的一个人。
那时我们十五、六岁上中学,在大人眼里都觉得我们小,但我们自已并不认为,我们当中已经有人生了胡茬、谈过恋爱了。显然,我们要变成大人,我们就应该在我们想看姑娘的时候理直气壮地去看、去套上一些话儿,甚至还要去喜欢。
桂花就是那个让人想看、想套话儿、想喜欢的姑娘,但桂花只有一个,怎么办呢?我们几个是哥儿们,整个暑假都在一块福祸同享,于是,我们只是把桂花深深地藏在心里,都不说破。哥儿们里头大大小小的,像前面想的那样,我们商量好吃完早饭就上村口等,大家一起看桂花!
桂花每天都经过村口,我们开始的时候并不知道她要去作什么,我们明目张胆的尽顾着一次又一次把桂花的白脸臊得红通通的像染上了秋天那片火烧云,以至于我们粗心大意的忽视了另一个人。
因为桂花越来越会变模样了,那天扎一个辫子,这天就成了很多个辫子;那天梳起了刘海,这天又不见了刘海。桂花穿上花格子衫和黑色大喇叭裤出现的时候,让人惊呆了,我们个个把脖子伸得老长,瞪圆的眼珠子快要跳出来。那一会我们始终在纳闷桂花的嘴为什么那么红,红的像樱桃,怎么就那么红呢?哥儿们几个争了半天,可就是争不出个明白。桂花水蛇腰下的大喇叭裤甩动起来,左摆右摆,哥儿们几个又张大了耳朵,我们仿佛听见了一阵呼哧呼哧地声音。
原来是村里小学校的张老师跑上来了,他喘着粗气,走到桂花面前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和桂花肩并肩朝远处的河堤走去。张老师对桂花说了些什么,我们几个似乎没有听到,也可能我们听到了,但接下来有个人大叫——看!桂花的鞋子!我们就都把眼神和心思赶到她那双鞋子上去了。该死的,张老师对桂花说的话居然没有记下来。桂花的鞋子倒是让我们记住了,鞋底上有根小柱子,长长的尖尖的,把桂花的人垫得高高的,桂花走路也不安稳了,屁股扭得像是要飞起来似的。我们叹着气说,桂花怎么搞的!脚崴了吗?还是腰闪了?
张老师是七十年代下放到村里的知青,人快三十了,却还没有结婚。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和桂花好上了,这件事情让我们很气愤。我们好几次跟踪桂花,就发现她和张老师趴在河堤的背面亲热,嘴对嘴的,有时候还抱成一团,在那片草坡上翻来翻去。
不久后我们就猜想到,桂花的一身花格子衫和黑色大喇叭裤、还有嘴上红艳艳的那些东西全是张老师从城里带回来的。
没想到的是,桂花在以后见到我们变得亲近多了。我们还是叫她桂花,桂花笑起来,说我们不能那么叫她,我们应该叫她姐。我们也跟着笑起来,叫你姐?你多大啊,让我们叫你姐。桂花不急不燥,用手理了理额前的刘海,又指向我们当中最大的一个,说,我就大你两岁,还说呢,以后不准没大没小的,必须叫我姐,要不然我不理你们哪!
我们当然不会叫桂花姐。桂花急得又羞又恼,骂我们是一群小无赖。骂完,我们脸红了。但我们很顽强,我们仍然把凶狠的目光洒在桂花身上。那个暑假太漫长了,让人比那些成天叫唤不停的知了还无聊,我们无聊地跟踪桂花,不分白天和晚上。
那是一个月亮逃走了的夏夜,满天都挂着睁着眼的大星星,桂花在我们的尾随之下藏到了河堤的背面。我们哥儿几个在不远处猫下身,等啊等,等了好久也没有把桂花等出来。有个最大的说,桂花不会出事吧?是啊是啊,桂花不会出事了吧?我们惊了慌了,很快就形成统一的意见,决定去河堤背面看个究竟。
我们眼里放出的光芒比满天的星星还要明亮。接下来,河堤背面的草坡上,由于我们的出现顿时乱作一团了。张老师光着膀子提上大短裤跑开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终于干了一件大蠢事。桂花双手抱着肩,脸上落下的泪蛋子一下子砸进了我们的眼睛里,我们突然傻呆了,个个缩着手挠下巴,恨不得排成队让桂花狠狠地搧一遍耳光。那个夜晚,桂花的脸上一直很白很白。
在那之后,我们不上村口了,全都老实地躲在家里听桂花树上的知了叫声。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哥几个在一块也不提桂花了,桂花从我们的眼晴里、嘴巴上彻底的失去了踪迹。
我们其实一直在想桂花。可是我们有了一点忧伤,尤其是当听说小学校的张老师调回到城里了,我们忧伤得更加历害了。
桂花出嫁的日子是第二年的八月,漫山遍野开满桂花,花香飘得到处都是,我们只是轻轻一闻,鼻子就像是快要掉下,好酸!我们在山上乱窜,爬了几天的树,摘下满满一篮子桂花铺在迎亲的那顶花轿上。然后大大小小的哥们抹红了双眼,不停地对桂花说,姐,我们给你送亲来了,姐!
桂花要嫁的人是镇上的一个包工头。那天,我们几个紧紧地将他围在河堤上,并且咬着牙帮很男人地对他说,你必须要对她好!你知道吗,她是我们姐!
桂花,她是我们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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