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天晚上，又发生凶案了，这次死者的左脚不见了，已经第七起了，”李警官吞吞吐吐地说，眼睛询问地看着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开口说：“你……”

“她都试过多少次了，不是还不行么？上次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三天，要再这么着，我他妈要你偿命？”　阿楠没让他说下去。

李警官很尴尬，我赶快制止阿楠，不让他说下去。这时候有人敲门，阿楠去开门，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穿得很时髦，头上编了一头辫子，用五颜六色的发绳扎着，　发绳底下还坠着各种各样的饰物，她一摇脑袋，那群小猫小狗也跟着晃。小姑娘进了门，看着阿楠，脸上的笑容象三月的桃花，甜腻腻地说了一声：“楠老师好！”　

阿楠把小姑娘让进屋，笑容可掬地对李警官说：“我要教学生了，我们家就这么一间屋，要不您改天来？”　

李警官站起来，挺不好意思的。我送李警官出门，到了门外，李警官说：“其实我也不好意思麻烦你，可是凶案一起接一起的，一点头绪也没有，你知道我是个当警察的，我……”

我没等他说完就把话接过来：“我明白，阿楠这人说话不好听，您明天再拿样死者的东西给我吧。”李警官连声说着谢谢走了。李警官年轻时认过我奶奶作干妈，我来这儿之前，我奶奶托他照顾我，在我认识阿楠之前，也一直都是他照顾我。　李警官最大的好处是他找我帮忙归帮忙，从不把我的事儿跟别人说。每次我帮他破了案，他都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因此警察局里的其他人也不知道我。这几年，他升的很快，我也依然很清静。　

回到屋里，阿楠和那个小姑娘正在支画板。阿楠知道我又答应了李警官，气哼哼地剜了我一眼，我当没看见，冲着那个小姑娘说：“孟玲，你喝水吗？”　

“谢谢阿姨！”孟玲冲我甜甜的笑，脸上露出两个漂亮的小酒窝。我不喜欢孟玲叫我阿姨，我总觉得自己没有那么老，可是她叫阿楠老师，我总不能让她喊我姐。　

我给孟玲倒了杯茶，然后去厨房做饭。我不喜欢孟玲，我觉得她没个学生样儿。我上学的时候，扎头发不能用有花的卡子，只能用皮筋儿，可看看孟玲的那一脑袋，都是些什么呀。我上学的时候，书包里不是课本就是习题集，就算有两本闲书，不是拜伦就是雪莱，可孟玲的书包里除了《美少女战士》就是《犬夜叉》。我上学的时候，成绩总是前三名，我考进了少年班，十五岁就上了大学，可孟玲的成绩总是班里的倒数第一，读到了高三，家里也看出她读到头了，就把她送到阿楠这儿来学画，指望她明年考个艺术类。　

可是阿楠喜欢孟玲。阿楠说她有灵感，有天分，将来一定有出息。孟玲有一幅国画参加了一个国画展览，回来以后孟玲把那张画送给了阿楠。那张画画的是清水芙蓉和一个古装美女，旁边还有一行行书。我不怎么认行书，也不知写的是什么。阿楠不太画国画，可阿楠喜欢这张画，所以我就把它挂在了墙上。　

孟玲在的时候，阿楠从来不骂人，也不说脏话。阿楠是孟玲他们学校的美术老师，阿楠这点为人师表的觉悟还是有的。　

我把饭煮上，突然觉得有点头晕，我在桌边上坐下来，从抽屉里摸出一块糖，放进嘴里，感觉好了一点。我想我今天晚上一定得多

吃一点了。　

阿楠不明白我为什么对李警官有求必应，那是因为我现在除了这一点点为人民服务的价值以外，就只能算个废人。　

有个名人曾经说过，人的价值有两种，作为人的，和作为男人跟女人的。人只有同时得到社会的认可和异性的认可，才能认可自身的价值并产生成就感。我早就已经没有成就感了。但是我帮助李警官是为了认可我的前一种价值，我给阿楠洗衣服做饭是为了认可我的后一种价值。　

我有时候忍不住想，假如那一件事情不发生，我现在的生活应该完全是另一种样子。象秦青一样在办公楼里做个白领，和齐天一起双宿双飞。秦青是我大学里最好的朋友，齐天是我大学里唯一的男朋友。秦青现在是一家世界顶尖的公司的项目经理，齐天海角天涯，音信皆无。　

孟玲走的时候经过厨房，冲我挥了挥手，甜蜜蜜地说了声“阿姨再见”，手腕上挂着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她出去了，“啪”的一声关上门，把青春和欢笑关在了门外。　

我和孟玲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上大二了。大二的时候，我和秦青在宿舍里互相描眉画眼涂口红，一边画，一边照镜子，一边打打闹闹，最后秦青把我画成了个大花猫，我在秦青脑门上写了个“王”字。现在我已经好久不化妆了，我没那个闲心，阿楠更没那个闲钱。　

吃完饭，我收拾碗筷，阿楠继续画他的画。阿楠说他就是个穷教书的，可我喜欢说阿楠是个画家。教书的如果很粗鲁，叫做没教养，画家如果很粗鲁，叫做有气质。　阿楠是个有气质的男人。阿楠说话的时候喜欢问候别人的母亲。阿楠生气的时候喜欢骂我，开始的时候我还哭过，现在就当没听见。阿楠郁闷的时候喜欢摔东西，开始的时候我还留着泪去拣地上的碎片，现在我把碗儿，盘儿都换成了塑料的，省钱；阿楠发火的时候喜欢指着我的鼻子让我滚，我开始的时候还含着泪滚到大街上，无处可去，再无可奈何地回来，现在我直接滚到床上，蒙上被子睡觉。　

隔壁又开始卡拉ok了，阿楠不喜欢唱歌，我从没听他唱过。隔壁的男人开始扯着嗓子唱歌，唱的是《为何偏偏喜欢你》，我第一次遇见齐天的时候，齐天也唱这支歌给我听。那是一个周末，我和秦青去舞厅，齐天走过来，很有风度的伸出手，秦青一推我，我和齐天就进了舞池。　

电话响了，阿楠喊我去接，是秦青。知道我在这座小城里的除了我家里，就只有秦青。是奶奶叫我住到这里来的，奶奶不让我告诉别人。那时候我被逼的也不得不信奶奶的话了，可是我还是告诉了秦青。秦青是我最好的朋友，秦青知道我的苦，秦青知道我的乐，我

不能没有秦青。　

秦青说她又恋爱了，她的男朋友叫小风，她说这次她觉得他们会有结果的，她说要和小风要来我这里度假。　

“你的阿楠怎么样？”　

我说他画画呢。秦青没有见过阿楠。秦青一直都想知道阿楠是个怎样的男人。我说我的阿楠是个画家，他很有气质，而且对我又温柔又体贴。　

秦青说上个星期我们同学举行了毕业五周年聚会。这一切仿佛离我很远。　

“齐天也来了。他还问起你。他好象还是一个人。”　

我淡淡地说：“是吗？”　但是挂了电话我的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阿楠看者我问：“好好的哭什么？”　

我说：“别管我，让我哭一会儿。”　

然后我一个人蜷进沙发里，阿楠嘀咕了一句“真他妈是活的不耐烦了。”自顾自画他的画。　

我蜷在沙发里，抱着我的已经脏兮兮的绒毛熊。熊是我十八岁的那一年齐天送给我　的生日礼物。阿楠没送给过我礼物，阿楠没给我买过衣裳，也没给我买过首饰，更不会给我买玩具，我不怪阿楠，因为他穷。　

阿楠突然狠狠地把画笔摔在桌上，到厨房去了。我想阿楠可能又要发脾气。我跟我的熊说：“小熊乖，阿楠脾气不好，小熊不生阿楠的气。”　但是阿楠再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杯水，态度温和了好多。　

“喝口水吧，别老哭哭啼啼的，伤身体。瞅你现在，瘦得跟个白骨精似的。别想东想西的了，早点睡吧。”　

我喝了阿楠的水，我上了阿楠的床，我睡着他的枕头，我盖上他的被。我一向很听阿楠的话，我吃他的，我用他的，还住他的，我没理由不听阿楠的话。　

曾经我的男人说我红光满面象个大苹果，现在我的男人说我瘦雇嶙峋的象个白骨精。我是齐天的红苹果，阿楠的白骨精。　

以前齐天叫我“小天使”，现在阿楠叫我“丫头”，再在前面加上一个贬义词。　

以前齐天最喜欢对我说“你是我天空里最亮的一颗星”，现在阿楠最喜欢对我说“你他妈又活的不耐烦了。”　

今天晚上天特别黑，路灯不知为什么都灭了。我一个人背着画板，蹦蹦跳跳地走在路上，想着花园里那个刚刚告别了的男孩，我忍不住哼起了歌：　“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美丽的眼睛……”　

手腕上的铃铛，随着节奏，在黑夜里叮叮当当的响。　

路边的小树林里，突然窜出一个黑影，一把把我拖进了小树林，一把明晃晃的刀横在我面前，我玩儿了命的挣扎，玩了命的叫，那人的刀子在我脖子上一划，我就出不了声了，我只觉得火辣辣的疼，热乎乎的东西顺着脖子流下来，那人拿着刀，一刀刀的捅在我身上，狞笑着叫：“你疼不疼？疼死你！你看我呀！拿你的天眼看我呀！你看的见我吗？哈哈！”我努力的看他，可是我看不清他的脸，然后他手起刀落割下了我的头，拎着我的头扬长而去。最后一眼，我看见我的身体离我越来越远……　

（二）　

“死丫头，你没事儿吧，你吓死人了！”醒来的时候，我在阿楠的怀里。我身上钻心的疼，就好象真的被捅了无数刀，我身上没一点力气，就好象真的已经死过了。　

我说：“你给李警官打个电话吧，孟玲死了，死在她家附近的小树林里。”　

“尸体的头没了，而且被捅了无数刀。这个凶手简直是个变态！一点线索都没有。　小美，你这次为什么就看不见凶手的脸呢？以前你都能看得见的。要不要我再拿一件死者的东西来？”　

“没用的，他是冲我来的。他知道我看不见他，他也知道他捅在孟玲身上的刀，我也都感觉的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想着昨天还在我面前活蹦乱跳的小女孩，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是在那件事情之后有了天眼的。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不记得了，那件事只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红色的伤口。那时侯我大学就要毕业了，我和秦青一起去她现在的公司面试，我们在回来的路上顺便逛了逛南京路，回到学校的时候挺晚了，秦青回了宿舍，我去找齐天，齐天不在，我就一个人往回走，经过图书馆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我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打开了。妈妈已经赶来了，哭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他们是在图书馆门口找到我的，找到我的时候我的脖子上有一个牙印一样的伤口，我的血快流干了，医生说我不成了，可是我没死。奶奶说是她的玉坠救了我。　

奶奶以前是个神婆。她不是我亲奶奶，我亲奶奶死了以后，她嫁给我爷爷。她没孩子，可她喜欢孩子，特别是我。其实家里人不大相信她的话。奶奶有点神经兮兮的。我一生下来，奶奶就唉声叹气的说：“不得了，这孩子有天眼，可不能让它睁开。”那时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是奶奶很疼我，我也很喜欢奶奶。我保送去外地上大学，全家人都很高兴，只有奶奶舍不得我。奶奶那时侯总跺着脚说：“血光灾，天眼开。”听的我妈特别不高兴。临走的时候，奶奶给了我那个玉坠，说玉坠能救我的命。我不信，可因为玉坠是奶奶给我的，我也就一直戴者。那件事以后，奶奶的玉坠就不见了。　

从那以后我就有了天眼，我认识的人死的时候，我会陪着他死一遍。我认识不认识的人，死了以后，拿他的一样东西给我，我还能重复体会他死亡前时的痛苦，再死一遍。他死之前看见的，我也能看见。他死之前听见的，我也能听见，人死的时候感觉到的，我也感觉的到。　

我出事的时候，奶奶也病了。她当时正在邻居家串门，突然就两眼一翻，一口鲜血吐出来。可奶奶不肯去医院，奶奶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知干什么。　

奶奶说我不能回家了，我得一直呆在我现在呆的这个地方才能活命，因为这里风水好。我听了奶奶的话。我那时侯，多少有点信奶奶了。更何况，我也不太可能在大城市里找到一份好工作了。谁愿意雇一个三天两头就死一回的人呢？我有了天眼之后，就再没见过齐天，齐天都不要我了，更何况别人？　

我不怪齐天，从来不怪。　

所以我就到这里来投靠李警官。刚来的时候，他介绍我到一个朋友的画廊里卖画。有一天来了一个人，那时候我还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这个人叫阿楠。阿楠进来之后装着东看西看的，其实眼睛老盯着一幅画，我注意到了，就一个劲地跟他夸那幅画好，阿楠听了特高兴跟我说，那幅画是他画的，他是来看看有没有人买。我才知道自己白忙了。就在这时候，我突然胸闷的厉害，坐在地上站不起来。后来我知道是对门张大爷心脏病发了，死在救护车上。　

阿楠后来就一定要送我回家，走在半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阿楠说他家就在附近，可以去避避雨。我去了阿楠的家，我告诉了阿楠天眼的事情。阿楠说：“对死亡的体验可以加深你对生命的理解。”那一天雨下了一夜。雨停了之后我就搬到阿楠家住，一住就是五年。我不再去画廊，呆在家里做阿楠的主妇。　

阿楠没什么钱，他也不会过日子。他的工作是画画，他的娱乐也是画画。阿楠的脾气不太好，他总骂人，可他从没有打过我。　五年里我没有回过家，奶奶不让回去。爸妈也没有来看过我。他们是老一代的人，他们不能接受我和阿楠的这种关系。　

阿楠没说过要娶我，我也没想过要嫁给阿楠。　

自从我有了天眼之后，奶奶就常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人嘴里念念有词，有时候还敲敲打打的，妈妈路过奶奶的房门，听见奶奶骂：“我叫你害我的小美……我打死你。”妈妈担心奶奶的精神出了问题。但是奶奶的身体先于她的精神崩溃了。那天奶奶突然打电话给我说

：“小美，奶奶再见不到你了。”我说：“奶奶您别瞎说，您要是想我，我这就回去看您。”

奶奶说：“傻孩子你不能乱跑了。以前有奶奶在，就能保你平平安安的，可是奶奶老了，奶奶不能保你一辈子。你叫你的那个阿楠无论如何要来一趟，见了他，奶奶死也瞑目了。”我挺为难的，可我还是把奶奶的话跟阿楠说了，阿楠二话没说，背上行囊就去见奶奶。　

阿楠回来的时候，带回两个碧绿的镯子，阿楠说那是奶奶给我的嫁妆，阿楠自己戴了个，有逼我戴上一个，说是奶奶说的这镯子能保我们平安。我问阿楠奶奶还跟他说了什么，阿楠说奶奶让他好好照顾我。我知道阿楠话没说全，奶奶不会为了这么句话折腾阿楠一趟。阿楠回来的第二天，奶奶就走了。那是今年夏天的事。　

阿楠回家的时候，春风满面的。阿楠问我要了五百块钱，说是要买画布和颜料。我打开钱包，里面只有五百二十块，可阿楠还有三个星期才发工资呢。我拿了五百块钱，把钱包合上，不让阿楠看见。阿楠是画家，他需要画画，更需要画布和颜料。　

秦青和小风来度假了。秦青给我打电话，约我在她住的饭店见面。阿楠不在家，他那天下午有课。我翻开箱子，想找一件漂亮的衣服。我找到了那套红色的套裙。那是我大四的时候买的。那一年我要找工作，妈妈给了我一笔钱，齐天替我挑了这套衣裳。这是我最喜欢的衣裳。我第一次穿上它，在齐天面前转了一圈，齐天刚从图书馆出来，说：“是什么风把天上的仙女吹下凡了？”我第二次穿上它，在阿楠面前转了一圈，阿楠正在画画撇了我一眼说：“你他妈钱烧的，拿这么好的衣裳往我颜料盘上蹭！”　

我穿上裙子，在镜子前照照，衣服肥了一点，但是还不错。我拿上钱包里最后的10块钱，给阿楠留了张条子，出门了。阿楠还不知道我们没钱了。他这几天的心情很好，状态就好象冬天里的太阳，夏天里的冰激淋。　

我决定走着去见秦青，这样可以省一张车票钱。走在路上，我碰到了一个走街串巷收玉器的。我把镯子褪下来给他看，我和他讨价还价，最后他拿走了我的镯子，给了我一千五百块钱。我知道在古董店里能卖得高一些，可是我喜欢卖给走街串巷的，因为这样阿楠就没办法把他赎回来。卖了镯子，我想起了奶奶，我安慰自己说没关系，阿楠手里还有一个。　

秦青和小风是很配的一对儿。卿卿我我的就象当年的我和齐天。以前我去和齐天约会的时候，秦青总是在我身后很调皮的喊：“祝你们春梦了无痕迹！”现在我想，我应该把这句话送给他们。　

秦青送了我一套她出国带回来的化妆品。我和秦青有说不完的话，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半夜。秦青送我到门口，我刚一出来就看见阿楠，阿楠见着我劈头就是一句：“你他妈又活的不耐烦了！”我忙捂住他的嘴，回头看屋里。秦青诧异的看着我，她见我看她，就赶紧装没看见，回头走了。　

阿楠拿开我的手：“你知道最近那个杀人狂是冲着你来的，还他妈三更半夜不回家！”　

我说：“死过那么多次了，再多死一次也无所谓。”　

谁知道阿楠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不能让你死，我答应过奶奶要好好照顾你一辈子。”　

回到家，我把秦青送我的化妆品给阿楠看，然后想把我的红裙子脱下来，可是阿楠不让我脱他说：“丑丫头，你过来，我给你化化装。”　

我说：“你会吗？”　

阿楠说：“我不会化妆，可我会画画。”　

于是我就让阿楠在我脸上画画。画完了，他拿了面镜子给我照。　

阿楠不会化妆，所以把妆化的很浓，都不象我了。阿楠会画画，把我的脸画的太美，更不象我了。　阿楠迷起眼睛从各个角度看我的脸，就象他平常看他的画儿。　

“还有钱吗？”阿楠一边欣赏他的作品一边问，“我还缺两个画框。”　

我把那一千五百块钱拿出来，说：“你要多少？”　

阿楠问我那儿来这么多钱，我告诉他我把奶奶的镯子卖了。阿楠一听就急了，一把把钱拿过去，问：“你卖给那儿了？我去赎回来。”　

我说：“你找不回来了，我卖给走街串巷的了。”　谁知阿楠听完眼都红了，抬手就打了我一耳光，留下一句“你他妈真是活的不耐烦了！”，摔门而去。　

阿楠打我，他终于还是打了我。阿楠骂我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这是他的脾气。阿楠不送我生日礼物，我对自己说他太穷了。阿楠拿走钱包里最后一分钱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他不会持家是画家。可我以为阿楠至少是疼我的，他不会打我的。　

那一夜，我没有睡，那一夜我一直哭。小时奶奶说我是她的心肝，上学以后妈妈说我是她的骄傲，大学里齐天说我是他的天使，毕业的时候秦青说我是她永远的朋友。那么现在呢？现在我是阿楠的什么？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天亮了之后，我给秦青打电话，我哭着说：“秦青，阿楠打我了。”　

秦青沉默了一会儿说：“离开他吧。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爱。”　

离开阿楠？离开他我去哪儿？　

秦青说：“其实有一个人一直都惦念着你。”　

（三）

阿楠三天没有回家。五年了，我跟阿楠五年，五年里阿楠发过无数次火，生过无数次气，可是阿楠从来没有不回家过。我开始害怕，我开始担心。我害怕阿楠真的再也不回来了，我担心阿楠出了什么事。　

秦青打电话过来，说她要走了，让我去他那儿里坐坐。我去了，一进门，我愣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秦青说：“对不起，没经你同意，就把齐天带来了。我去买点儿吃的，你们聊。”　

秦青走了，屋里只剩下我和齐天。　

齐天说：“小美，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我原以为可以忘记你，可谁知你一直都在我心里。”　

我有点儿分不清这是真的，还是在梦里。　

齐天说：“我听秦青说你过得不好，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一直陪在你身边，你就还是当年那个快乐的小天使。”齐天把我抱在怀里，齐天轻轻地唱我最爱听的那一首《为何偏偏喜欢你》，我觉得我好象醉了，我希望时间就这样停下来。但是在齐天的嘴唇碰到我的嘴唇之前，我挣脱了他，我说：“齐天，你不能碰我，我是阿楠的女人。”说完我就跑了，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齐天在后面追我。　

我知道我爱齐天，但不知道我是不是爱过阿楠。但是和阿楠在一起生活了五年，我吃阿楠的，我用阿楠的，我不能对不起阿楠。　我跑到大厅里，眼看齐天就追上我了，突然听见有人说：“死丫头，你瞎跑什么呢？”　

我竟然碰见了阿楠，阿楠看见了齐天，居然伸出手来对他说：“齐天，你好，我是阿楠。”　他们两个居然开始攀谈起来，当齐天问阿楠在哪里发财，阿楠居然说在饭店……

回家的路上我问阿楠去饭店干嘛，他说那家饭店要买他的画。我问阿楠怎么知道那个他叫齐天，他说这个名字我在梦里叫过很多次。　

回家以后阿楠拿出一个碧绿的镯子套在我手上说：“我找了三天才找回来，你可不能再卖了。”然后把他戴着镯子的手伸到我面前说：“你看，这是一对儿，少一只象什么话？”我看了看我的手镯，有看看阿楠的手镯，觉得他的镯子没有我的成色好有些发乌……　

第二天阿楠很早就出去了，很晚才回来，阿楠回来的时候很开心。阿楠对我说：“你闭上眼睛，伸出手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我照做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无名指上多了一个戒指，戒指上镶了一颗钻石，亮晶晶的。我吓了一跳，说：“阿楠你哪来的钱？”　

阿楠笑着说：“上次那家饭店买了我四十幅画，我赚了两万块。”　

我说：“阿楠你疯了，好不容易有点儿钱就买这个。”　

阿楠说：“你跟了我五年，我从没给你买过什么，我总想送你点儿象样儿的东西。”　

我说：“你有这心就成了，何必花怎么多钱！”　

阿楠说：“傻丫头，我买钻戒给你，是要求你嫁给我。”

晚上我睡的迷迷糊糊的，听见阿楠悄悄地起床穿衣服。我说：“阿楠你干什么？”他说他还有一张画要赶着画完。

“那我起来陪你吧！”　我说。我坐在沙发里看他画画。他不看我，阿楠画画的时候一向很认真。我觉得阿楠如果留长头发一定特帅，画家都留长头发。可他说不行，那样会带坏学生。　

我看了一会儿，有点儿烦，就开始东看西看的，眼光停留在了墙上孟玲的画儿上。其实孟玲画的那个美女有点儿象她自己，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她本来应该挺幸福的。看着看着，我突然就认出了那一行行书：　茜纱窗下，我本多情，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我坐在沙发里看电视，迷迷糊糊的就快睡着了。身后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然后阿楠说：“怎么一点吃的都没有？我出去买点。”我就说给我带个蛋筒冰激淋。　

一会儿门有开了，我说：“阿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不是阿楠，是我。”　

我回头一看，是个男人，可是我看不见他的脸。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是杀孟玲的那个人，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反倒挺高兴，我说：“你坐，我给你倒杯水喝。”　

我站起来去倒水，突然就听见“咣当”一声响，我的左臂和茶壶一起掉到了地上，我一下儿就疼的倒了下去。血哗哗地涌出来，我吓坏了，结结巴巴的说：“你，你，你干什么？”那人阴森森的说：“干什么？杀你呀！”然后，他就把我的左臂拿到我面前，说：“看见了？这次我要你的左臂！”我吓得瞪着他，说不出话，他得意地狞笑着说：“你瞪着我也没用！你看不到我的。！”我努力看，我觉得他的脸比以前清楚了一些，但我还是看不清。我颤抖地盯着他，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我喊了一声：“阿楠，杀我的是……”我话没说完，那人的刀就割在了我喉咙上。　

“死丫头，你又做噩梦了吧，又要死人了！”阿楠粗鲁的声音喊醒了我，我的眼泪也是醒来的同时落下的，这次是秦青。

等我和阿楠赶到饭店的时候，警察刚把秦青的尸体抬出去，小风一个人呆呆的坐在那儿，手里还拿着个蛋筒，蛋筒里的冰激淋化了一地。　我有点受不了了，我哭着喊：“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杀我你就来！你为什么杀死秦青！秦青是我最好的朋友。”阿楠抱着我，让我的脸贴着我的肩，轻轻地拍我的后背。

“嘟……嘟……嘟……”我的手机响了，是齐天打来的，他说约我出来谈谈。我尖叫者喊：“我现在谁也不想见……”

齐天打电话约我出去谈谈的时候，我正吼了一句话之后就想摔手机。我说我不想再见他了，我就要嫁给阿楠了。齐天沉默了一下说：“我知道是谁杀了秦青。”　……

（四）

我好几天都没吃什么东西。阿楠每天都逼我喝白糖水。当进入梦乡的时候，我又做噩梦了这次我没有听见阿楠那粗鲁的声音。

梦中我来到一所大房子，里面就我一个人，我打门，里面空空的。我就走到屋里，客厅中央有一个布好的画架子，我想也没想就开始画画。这次画里画的是我自己，穿着婚纱，站在花丛里。我刚调好了颜料，就有人敲门。进来的人是齐天，我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齐天说：“我想和你谈点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事。”　

我说：“你进来说吧。”　

齐天进来了，他坐在沙发上。自己给倒了杯水，他悄悄地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放进嘴里。我往镜子里瞥了一眼，齐天正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来。我又扫了一眼我自己，镜子里的我没有脸。　齐天把水端给了我。齐天递给我一支烟，齐天替我点上，我吸了一口，就无知觉了……

“阿楠，阿楠出事了。”我满头大汗的惊醒。“嘟嘟嘟……”手机声响又一次响起是齐天，他说阿楠在他手里，叫我过去。

“阿楠！”我乘车赶在去见齐天的路上，梦中已经感到阿楠出事了，车子行驶到了齐天说的地方了。我下了车疯了似的往那所房子跑，房子的门没关，阿楠躺在地上我跑过去推他，叫他：“阿楠，阿楠，你怎么了？”　

“他中了迷魂蛊，天一亮，他的魂就没了。这种蛊很难搞到的，我也算对的起你的阿楠了。”齐天悠然地走进来，关上了门。　我说：“你这个恶魔！你杀了李欣，你杀了孟玲，现在你又要杀阿楠！”　

“还不都是因为你。”齐天依然很悠然的说。　

“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是云南人，那是一个巫术盛行的地方。有一种巫术叫养鬼，如果你养了一只鬼，你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能养一只鬼是我从小的梦想。可是，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巫术，你得找9具尸体，从他们身上各取一部分，拼成一个，作法，把他们的魂合在一起，供你驱使。所以，从没有人养成过鬼。还有一种方法，就是找一个有天眼的人，在她天眼未开之前，吸干他的血，他的魂，一个顶九个。”　

我说：“原来我脖子上的牙印是你留下的。”　

齐天幽幽说：“认识你之前，我几乎已经放弃了养鬼的想法，太难了，可是发现了你有天眼我又动心了。可是我一直下不去手，毕竟那时候，我是爱你的。可是后来我想通了，”齐天的表情变得冷酷：“养成了鬼，我就什么都有了，更何况一个女人。”　

“那一次，我本来眼看就要得手了，谁知道那个老妖婆，你奶奶，在你脖子上挂得玉坠里下了血咒，玉坠崩裂了，在我身上打了七个窟窿。”齐天说完敞开衣襟，他胸前有七个馒头大的洞，每个洞都看不出有多深。　

“当时每个洞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不停的流血，我只好跑回云南，躲在山里，靠一种草药活命。可是老妖婆还是不肯放过我，不停地念咒做法，我身上的洞越来越大，每天要吃的药也越来越多。有几次差一点就死在老妖婆手里，后来我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一块巨石，坐在巨石上，老妖婆的法术就不管用。老妖婆弄不死我，我也出不了山洞，就这么耗了好几年，这几年我过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虽然平时有草药能止血，可是一到月圆，血就不住的从洞里流出来。好在今年夏天，老妖婆死了，我才又能出来。我一出来就发誓，无论杀多少人，都得养成鬼，这样以后就没有人能奈何的了我。还有就是找到你，我的血咒是用你的血练的，只有杀了你才能破。可是老妖婆不知用了什么法术，把你藏在这儿，我虽然知道你就在这一带，可死活找不到你，多亏秦青那个傻瓜，把你带到我面前。”　

齐天说完，那出一把明晃晃的刀，一步步向我靠近，我都已经感觉到刀的寒气，阿楠突然从地上跳起来，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黄符，阿楠把符往齐天胸前一贴，那符就化进了齐天的身体，齐天惨叫着滚到在地，血从他胸口的七个洞里喷出来。　

阿楠得意的拍拍手，说：“奶奶知道有人要害傻丫头，可奶奶不知道那人是谁。奶奶和你斗了五年，奶奶老了，你还年轻。奶奶知道她死了，你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她临死之前练了三件宝。第一件：紫金丹，抗百蛊。已经被我吃了，所以你的那点而雕虫小技只能让我晕一会儿。第二件：催血符，为你量身定制，感觉不错吧。第三件，就是碧玉镯，看来今天用不上了。你的血咒要傻丫头死了才能解，傻丫头的天眼也要等你死了才能合上，谁让是你把他打开的呢？现在，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儿，等你血流的差不多了，我们就去替你叫辆救护车。”　

我说：“阿楠你帅呆了，想不到你还留了这一手。”　

阿楠说：“这都是你奶奶教我的。”　

我说：“奶奶简直是活神仙，什么都料得到！”　

阿楠说：“奶奶只有一件事没想到。奶奶原以为你的天眼可以看见他，这样我们就可以早做准备，孟玲和秦青也不会死。”　

我说：“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我用天眼为什么看不见他的脸。”　

阿楠很怅然地说：“奶奶说只有一种人的脸，你的天眼看不到，那就是你爱的人的脸，你爱的人的脸在你心里。”　

我无言。　

地上，眼看着就不行了的齐天突然说：“要死，大家一起死！”然后也不知把什么东西扔到了地上，地上多了一个黑影，越长越大，一会儿就长到两人多高，身出两只黑爪向我抓来。阿楠喊了一声：“不好！忘记了他养成了鬼！”然后一下子挡在我面前。阿楠被鬼一爪子拍飞了，阿楠在空中的时候冲我喊：“快用你的镯子！”　

我想也没想，就抬起手，当我的手碰到黑影的爪子的一瞬间，镯子放出了绿光，绿光把我和周围的世界分开，我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阿楠。绿光里只有我和黑影，黑影的爪子变绿了，黑影的肩膀变绿了，黑影的头也变绿了。黑影的头上裂看一条缝，有什么东西使劲往外钻，钻出来的是透明的秦青，秦青说：“小美，你坚持一会儿，我去帮你搞定齐天。”然后透明的孟玲也钻出来，孟玲说：“阿姨，你坚持一会儿，我把其他几个也弄出来，大家都出来了，法术就破了。”孟玲双手抓着黑影头上的缝儿使劲的撕。一个，两个……等第七个也出来以后，黑影就象泻了气的皮球，迅速瘪了下去，最后消失了。　

那些透明的人，一个个向我挥挥手，不见了。孟玲也向我挥挥手，甜甜地说：“阿姨再见，替我向楠老师问好！”说完就不见了。　

秦青说：“我也走了，你多保重。”　

我说：“秦青，你别走。”　

秦青说：“你别和我婆妈了，快去看看阿楠吧！”　

我说：“阿楠没事的，有奶奶的镯子保护他呢！”　

秦青说：“你的阿楠是个好男人，我以前看错他了。”说完调皮的冲我一笑，说：“祝你们春梦了无痕迹！”

秦青消失了，镯子的光芒越来越弱，最后掉在地上，碎成两半。我看了一眼齐天，齐天死了，我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合上了。我看了一眼阿楠，他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说：“阿楠，你摆酷啊？要不要我给你拍一张？”　

阿楠不说话，他紧咬着牙，汗珠大滴大滴地流下来。我这才觉得不对，走进一看，他的衣服撕破了，里面有黑色的伤口，黑气正在迅速扩散。　

我赶快打电话叫救护车。打完电话，阿楠已经换了个姿势，靠墙坐着。我说：“阿楠你不要吓我，我去倒杯水给你喝。”　

阿楠拉住我的手，我看见奶奶的镯子还好好的在他手上，阿楠说：“死丫头，别乱跑，坐在这儿跟我说话。”　

我说：“以后再说吧，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　

阿楠说：“我等不到那会儿了。”　

我哭了，说：“阿楠不会的，你有奶奶的镯子保护你呢！”　

阿楠说：“傻丫头，你他妈当我是神啊？你把镯子卖了，我上哪儿去找啊？我把镯子给了你，又找人打了个差不多的戴上，可假的就是假的，中看不中用。”　

黑气已经到了阿楠的脖子，我伤心的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不断的下落。　

“别老哭哭涕涕的，伤身体。我唱首歌给你听吧。”　阿楠说。

阿楠闭上眼睛，轻轻地唱歌，他唱的是《为何偏偏喜欢你》，歌声越来越轻，终于听不见了，阿楠整个人都黑了。　

我无助地坐在阿楠身边，看着我的阿楠不知所措。　

阿楠是一个坏脾气的男人，总是在我做噩梦以后，很粗暴的推醒我，把我搂在怀里，说：“傻丫头，没事了。”　

他是一个粗心的男人，无数次听我在梦里呼唤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却从没有问过我关于那个男人一个字。　阿楠是一个吝啬的男人，他从不轻易承诺的男人，因为他担心他会做不到。　阿楠是一个不讲信用的男人，他答应了要娶我，却永远离开了我。　一直以为那个短命的人是我，却不曾想到是阿楠。　

一直以为是我在为阿楠付出，却不曾想过其实一直是阿楠在无怨无悔的爱着我。　五年了，我跟了阿楠五年，他生命中最好的五年。　一直都怪阿楠不曾为我庆祝生日，今天才突然想起我根本不知道阿楠的生日是哪一天。　一直都怪阿楠不曾关心过我的梦想，今天才突然想起我根本弄不清阿楠每天画的到底是油画还是水粉。　

阿楠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孤单的世界，阿楠甚至没有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告诉他，最后一次在我的天眼里，我看不见的是他的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