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街灯是一种虚弱的橘黄。夜风解释了黄昏时的闷热,凉爽而流畅。两旁的门店都闭上了眼睛。行人已经很稀少了。偶然有汽车疯狂的驶过。
这应该是凌晨一两点钟的光景。小县城毕竟不是都市,它还小,它没有不夜的激情,没有不夜的势力,不夜的风流。夜静了,昆虫的叫声就张狂了。北方的夜晚,叫的最响最广大的应该是蛐蛐的嗓门。像云絮,一片一片的;像潮水,一波一波的。灯光暗处,街角拐弯处,那云就积得厚,阴的重。波涛就汹涌,几乎称得上呼啸了。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沿街边墙根小心翼翼的走着。手里的小光柱一亮一亮的。他猫着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站住!”一声厉斥,像霹雳。那人立即打个哆嗦,站直了。一股更强更粗的光柱罩住了他。
“弄啥的?”两个巡警走到跟前。
那人不动不语。
“身份证拿出来!”
那人摇摇头。
“手里拿的啥?”
那人递过一个瓶子。
这是一个饮料瓶子,里面装了许多蛐蛐。灯光一照,蛐蛐们两眼晶亮,嘭嘭乱蹦。两个警察相互看看,很是疑惑。就把那人带回了派出所。
那人叫方正,二十二三岁,是阳沟镇蛤蟆沟人。这方正是一个闷葫芦,在蛤蟆沟是出了名的怪人。他就像一潭清水,深不见底,你永远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会干什么,他将干什么。但这水很清澈,舀一杯,纯净透明,而且简单,视线穿过去,毫不费力,就像穿过你鼻梁上的眼镜片子。追溯上去,方正也有一个很古怪的爷爷。爷爷早年曾做过小学教师。很少说话,见人总是点点头。他曾花费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用枣木秘密的刻了一个小木头人。小木人大约两寸高,像是个妇人,五官清秀。他总是把小木人挂在脖子上,白天晚上都不摘下来。临终前,他找来木匠,作了一个精致的小木匣,用桐油漆了,亮亮的,很是夺目,盛了小木人,放进他的棺材里。这妇人是谁,和他什么关系,没有人知道。唯一与先人们不同的是,方正不喜欢上学。初中毕业他就打了退堂鼓,只是在父亲的坚持下,才勉强读完了高中。这些年,土地已经拴不住农民的身子了,农民在更大程度上成了一个称谓,一个名不副实的称谓。进入退休年龄的那些老年农民们,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他们已经没有了力气,也不可能有退休金,就喂养几只羊或者几头猪,看管孙子,经营土地,维护家庭,用一天一天的时间去缩短等待,去充实守望。那些中青年农民们大都去了城里盖房子。有的成了瓦工,有的成了钢筋工。不喜动脑的大都有的是力气,便做土工或者叫小工。脑子活泛,不爱下苦力的就去做生意或买辆车跑运输。这个年龄的女人们就跑到城里做家政或扫马路等等。高中或初中毕业的小青年们大多被劳务输出了,他们走进沿海的工厂里当工人。不想出去打工的能人们就在家里搞养殖或种植。只有少数的孩子考上了一本或二本,继续上学。方正并不努力,自然上不了大学,高考之后的第二天,他就去找堂兄方百盛。方百盛是县城一家建筑公司的领工。建筑业永远都需要工人,方正马上就上班了。在建筑队,方正应该算作学历比较高的人。又年轻,一双大眼炯炯有神,老板海海一见就喜欢。不久,公司就送他到西安建筑科技大学进修。两年后,方正就成了海海建筑公司的骨干技术员。但他的怪异却一点都没有变,这好像与知识占有没多大关系。
从派出所回来,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方百盛猛吸一口烟,用手点着方正:“问你半天了连吭一声都不,我真不知道你心里咋想的!你都二十几的人了,咋还一天逮蛐蛐哩?”
“这又不犯法。”
“不犯法派出所咋把你弄去了?不犯法派出所咋叫我领人哩?”方百盛抬脚照落地的烟屁股狠狠踩了一脚,接着又一拧,说:“咱二爸去世还没过百天,二妈卧床不起,你竟然还有心逮蛐蛐?你说,你这到底为啥?”
方正不语,拉开被子,一蒙头,睡了。
(二)
在海海建筑公司,方正还是有些知名度的,逮蛐蛐就成了新闻。特别是还进了一趟派出所,这新闻自然就有了生动性,有了内涵,有了跌宕起伏的曲折。民工们开始口口相传,开始挖掘打探,开始研讨方正逮蛐蛐的用途和目的。一位民工认为,方正可能是以逮蛐蛐为名,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外号猴子的民工立即反驳,他拍着胸脯颂扬方正的人品,瞪着眼睛批评那位民工别有用心。当然,绝大多数民工认为猴子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方正虽说脾气有一点怪,但他的人品是有目共睹的。
那方正为什么逮蛐蛐呢?利用一切业余时间甚至牺牲睡眠去逮蛐蛐呢?民工们还是猜不出个眉眼。这时候,方正的女朋友刘香女来了。大家挤挤眼,赶紧闭紧嘴巴。
刘香女在县城一家民办医院做护士。和方正相比,香女爱说爱笑,而且语速很快。突突突,像打机关枪,火力凶猛而密集,压得人抬不起头喘不过气,只能竖起耳朵,接受一言堂的洗礼。香女身材苗条,皮肤细嫩,是典型的黄种女人。五官棱角分明,全摆放在脸部的黄金位置,是那种经典、准确、完整的美。要说,这二人走到一块还真有一段趣事。
刘香女有一位双胞胎的姐姐,名叫刘倩女。倩女比妹妹长得更美,她皮肤雪白,刘海有一点天然卷,给人一种浪漫、调皮,可爱的感觉。特别是那双眼睛,是那种销魂的闪亮。她一抬头就闪亮,她一转身就闪亮,她一招手就闪亮!她的闪亮像月光,像清泉,像朝霞,像一路歌唱打着旋儿的春风。她用闪亮罩住你,她用闪亮击倒你,她把闪亮爆炸到你心里,你的生命就闪亮了。你就记住了她,记住了闪亮。她和妹妹一样,也是护士。姐妹俩是这家医院的两朵鲜花,绝对的院花!许多人来看病,不光是来看医生,主要是来看她俩。
令人心痛的是,倩女短命。老天爷突然就把她收走了,走得太匆忙,太让人意想不到,太让人没有心理准备。如今算起来已经有一年了。那天,倩女到街对面的药房取单子,刚走到路当中,突然飞过来一辆刹车失灵的桑塔纳。躲闪不及,竟被撞出去二十多米远,碰到路旁的水泥道沿上,脑袋立即就开了花。要火化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冲到灵前,噗通跪倒,抱头哇哇大哭起来。哀声震天,悲痛刺心。倩女的亲友同事们立即又跟着哭了起来。终于止住了,大家相互看看,却不知道这小伙到底是谁,是哪里的。问香女,香女也连忙摇摇头。那小伙哭罢,上了香火,转身离去。香女几个人忙拦住,那小伙道:“我是一个过路的,这么好的女娃死了,太可惜了!”这小伙就是方正。那天,他去城建局办事,正好路过殡仪馆,就万分悲痛的跑了进来。从此,刘香女认识了方正。一来二去,不知不觉两个人就好上了。
刘香女推开房门。方正趴在桌前看瓶子里的蛐蛐。
“啥时候迷上蛐蛐了?”
方正不自然的摇摇头。
刘香女一推方正:“问你话哩!”
“吃了饭,闲着没事。”
“明天我休假,咱回我家一趟。”
“我也去?”
“你爸不在了,我看你整天愁眉苦脸的,走吧,出去转转,散散心!我也半月没回去了,想回家看看!”
想回去看看,绝不是矫情。亲情是一根结实的丝线,不管自然还是人为,都扯不断。
(三)
香女的家离县城比较远,在北山脚下。公交车到不了家门口。两个人动身早,到得迟。对于方正这个女婿,老两口也很满意。饭菜很丰富,这个农家小院里自一年前大女儿身亡之后,第一次飘出了动人的笑声。一家人谈年轻人的工作,谈庄家的长势,谈后院那两只奶山羊的产奶量,羊奶的价格。以及农村目前如何不安全,偷羊贼如何如何胆大。方正当然也有同感,他家的邻居就让贼把羊偷走了。让他有些放心的是,自父亲去世后,他就把几只羊卖了,鸡送人了,现在家里什么也没养。只是老妈的病却越来越成了他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这石头不断地变大,加重,压得他心神不安,压得他忧心忡忡。乡下的夜晚,寂静来得早,闷热也不是受不了的那种,何况这儿是山脚下,是沟口。方正却睡不着,一个人坐在床上,瞅着有些微微发亮的窗户纸出神。蛙鸣不知从哪片潭水边飘过来,随着风势一弱一强,一远一近。野鸡的叫声悠远而嘹亮,东边一声,西边一声,彼此对接,有意无意的照应。最令方正心动的是蛐蛐。蛐蛐们潮水般的歌唱不断的召唤他。其实,就在他答应来香女家的时候就有了逮蛐蛐的打算。他慢慢下了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瓶子和小手电筒,摸到了后院。后院很大,靠东墙放着一堆羊草。蛐蛐们在草丛里兴奋地放声歌唱着,方正就兴奋的去逮这些天然的歌唱家。要命的是,他一兴奋就忘了保密,就弄出了过分的响动,小小的手电光柱也肆无忌惮了。香女的父亲刘老头第一个睁开眼睛,他紧张的听了听,用脚蹬了蹬老伴。然后,悄悄下了床。黑暗中,他拿起床头的手电筒,端起门后的铁叉,轻轻来到院子里。奇怪的是,这偷羊贼不在羊跟前却在羊草边。不对,他走了,像风一样溜到了后门口,他在墙根那儿摸索着什么。
突然,院里的灯亮了。刘老头用手电一扫,大叫:“有贼!”
黑影很快出了门。灯是香女她妈拉亮的,有点心急,开得早了。香女也从房子里跑了出来。几个人追到后门口,后门外夜色茫茫,一片漆黑。正是夏季,草木茂盛,野蒿一米多高,几乎连小路都淹没了。刘老头用手电逼着,仔细的搜索。方正实在藏不住了,他慢慢站了起来。
“咋是你?!”一家人认出了方正,意外的睁大眼睛。
“我,我听咱这儿蛐蛐声叫的大,我逮蛐蛐哩!”方正晃晃手里的瓶子,瓶子里已抓获了几十个歌唱家了。
“深更半夜你逮蛐蛐?”刘老头感到方正可能是个疯子,只是病的不厉害而已。
香女一拧身,跑回房子关了门。
方正并没有寻到多少蛐蛐,却给这个不幸的家庭寻来了满天的阴云。老两口叫开女儿的房门,秘密的谈了好久。
第二天,刘香女把方正送到村外,说她暂时不回县里了,让他一个人走。方正看看,点点头,就走了。香女突然又喊他,问他到底为啥逮蛐蛐,是不是脑子真的有问题了?方正想想,一拉香女,在路旁坐下来。
听了方正的叙述,香女趴在方正的肩头好久不语。回到家里,香女把原因一说,刘老头一拍大腿:“
好,好样的,要是这样,我支持!我全家都支持!”
(四)
近二年,农民的称谓也在不断接近着准确。无论官方还是民间,人们把进城打工的农村户口的人统称为农民工。家里有几亩土地,农忙了,像候鸟一样跑回去作务庄家,所以是农民。农闲了,进城干这些与土地毫不相干的工作,那便是工人,加在一起就是农民工。农民工其实是个两不靠,不是纯粹的农民,也不是纯粹的工人。在土地上没干完的那部分,比如除草,打药,浇地,只好让年老的父母们或弱小的妻儿们去担当。在城里,真正身份的工人一般是八小时制,农民工们时间要长,干十小时很平常,十二小时也不新鲜。这些健壮而疲惫的生命们不在乎干活时间长,他们只知道多劳多得。只有多得,远在乡下的家才能幸福,才有笑声,那些红红绿绿的新宅院的梦才能实现。父母妻儿们才能像城里人一样享受这样那样的科技和现代化。应该说,加班最多,干活时间最长的是建筑行当的农民工。海海建筑队当然也不例外。夏日天长,直到傍晚九点民工们才下班。刚一放下饭碗,方百盛就跑来找方正。
方正的门却锁着。
方百盛问猴子。猴子说一下班方正就走了,晚饭都没有吃。八成是逮蛐蛐了,要不就是上他媳妇那儿去了。
方百盛掏出手机:“方正,在啥地方?赶快回来弄正事,老海让把四号楼盘的预算赶紧弄出来,明天就要哩!”
方百盛叹口气,匆匆去了。
半夜里,猴子让尿憋醒了。出门撒尿,迎面碰上悄悄回来的方正。
“正儿哥,才回来?逮了多少?”他提好裤子,跟方正进了宿舍。
“你快睡去,我还要搞预算哩!”
工作方面,方正是响当当的。虽然从小不喜念书。但他智力好,人聪明,开方乘方,黄金分割,概率函数,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四号楼盘的所有预算,很快就搞好了。天一明,他就交到了堂兄方百盛手里。方百盛翻翻,很是满意拉他一块去见海海。
海海扔过一支烟,并没有急着去看图纸,瞅着方正笑道:“弄啥把你劳成这样了,眼圈都是黑的?”方正显个笑态,不语。海海也就不再问下去。把话题扯到了图纸上。临走,海海拉过方百盛,低声道:“玩物丧志!你要好好说说你兄弟,咱公司花了两万多元送他上大学,不敢让人失望!唉,现在这年轻人实在让人摸不透!”
方百盛连连点头,退了出来。正是上工时间,工地上有很多事,方百盛打算吃饭时间好好说说兄弟。刚要走,方正却说他想请一天假。方百盛很不高兴:“咋?可逮蛐蛐呀?”
“我想回去一下。”
“回去?对了,二妈这两天咋样了?”
方正摇摇头。
“眼睛好了没有?”
“两眼都看不见了。”
“行行行,那你赶紧去!要钱不?”
方正摇摇头。
回到宿舍,方正飞快的收拾好东西,走了。
从家里回来,天已经黑了,民工们刚刚吃罢晚饭。方正一脸沮丧,看见谁也不说话。猴子推门进来:“正儿哥,我咋看你不高兴?是不是这一回蛐蛐脱手不利?没事,想开些,你又没摊啥本钱,顶多熬了几天夜嘛!”
方正吸一口烟:“灶上啥饭?”
“馍!菜!再能有啥?”
方正就跑到灶上拿了几个蒸馍,两根大葱,倒一缸子开水,狠吃狠喝起来。
猴子提过来半瓶子白酒。方正拧下盖,咕咚喝下一大口。
(五)
工地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民工们吃饱喝足之后,开始加班。安排好各路活计,方百盛匆匆过来,四下看看,问猴子见方正没有?
猴子擦一把汗:“刚才接了一个电话,好想回宿舍那边去了。”
“你知不知道他咋去了?”
另一个民工就说:“方正刚才寻你哩,后来就不知道了。”
方百盛就打电话。方正却无法接通。
方百盛又重拨,再重拨,然后生气的合上手机。找不到方正,他现在确实有些生气了。图纸上标的不大清楚,挖掘机,推土机,拉土车都站在那里,轰轰叫着白烧油,却无法干活。
方百盛转了一圈,走过来,大喊:“猴子,去!你俩到宿舍、厨房、厕所,凡是人去的地方统统寻,看方正咋去了!不信他还能长翅膀飞了!”
海海背着手走了过来:“百盛,挖掘机都停下咋哩?”
方百盛有些慌,连忙解释说施工图纸上标的不太明确,正看哩,马上就干呀!
海海斜着眼问:“方正哩?”
方百盛掩护不过去了,正要如实回答,海海却道:“咋?可逮蛐蛐去了?寻,马上寻!这小伙越来越胆大了!不行了叫背被子走人!”
海海转身匆匆去了。他气生大了。这么多车,这么多人眼睁睁等着技术员,技术员却逮蛐蛐去了!他仿佛看见方正正在悠闲地逮着蛐蛐,不,正在把他的钱一张一张扔到火里,火势凶凶,火光冲天。他的心流血了,血起火了,心被烧焦了,烧痛了。
就这样,方正到底没有找着,加班很无奈的塌伙了。它塌成了一团火,一团不断膨胀的怒气。这怒气就转着圈儿折磨人。先是让方百盛发急,然后就像孙悟空一样,钻到了海海的肚子里。孙悟空在海海肚子里使劲折腾,海海就受不了了,就想怒气的出路,就把建筑公司所有的管理人员召到会议室撒气,撒孙悟空。孙悟空就分了身,变成十多个孙悟空,钻到每个管理人员的肚子里折腾。肚子难受的管理人员们就一起把气撒向方百盛。方百盛如何受的了十多个孙悟空的围击?方百盛就爆炸了,就把方正的门砸得震天响。方正并不知道,锁子用自己的身体捍卫着职责。不让百盛进门。
第二天一大早,民工们还没睡醒,方百盛就砸开了方正的门。
“你昨晚到底咋去了?”
“我有些事,给你打电话手机没电了。寻你没寻着。”
方百盛一眼看见了桌上的蛐蛐瓶子:“你真逮蛐蛐去了?”
“香女说她医院后墙那儿蛐蛐大。”
“你还有脸说?!”方百盛举起蛐蛐瓶子使劲摔了下去:“我叫你逮!我叫你逮!”
蛐蛐们四处乱窜。
方正急了,忙用手去捂,却无济于事。他燃烧了,忽的站起身,照方百盛的胸膛就是一拳:“你,你为啥跟蛐蛐过不去?”
方百盛一愣,本能的捂住胸口,后退几步,靠在门框上,开始喘粗气。
方正下意识的看看仍然紧握着的拳头。
方百盛用手指一点:“好好好,你小伙厉害,我害怕了!我来给你说几句话,公司连夜开了会,会议决定,第一,鉴于昨晚的损失,罚你五百块钱!第二,你在西安上学的学费一共是两万二,这钱你自己承担!”
“出就出!”
“好,那你立即到财务上交钱!”
“我现在没钱。”
“没钱你想办法!你不是做蛐蛐生意嘛,我不信你没钱!第三,背被子走人,公司用不起你这种人!”
“走就走!”
海海一步跨进门来:“走?两万二交了再走!不然,从今天开始当小工,直到把钱还了!”说完,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走了。
方百盛看了看,也走了出去。
到了办公室,海海点上一支烟,想了想,打电话把方百盛叫了进来。
“方正弄啥哩?”
“睡觉哩。”方百盛心情沉重的说。
“是这,从现在开始,对方正留个神,看这娃到底逮蛐蛐弄啥哩!”
“对对对,没问题。我派几个人偷偷盯着他!”
(六)
这个打击对方正也确实不小,所有的气最终都回到了他的肚子里。气在他肚子里不光折磨他的心,还折磨他的胃口。他饿了,他想大吃一顿。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越烦恼越能吃能喝。他买了一瓶白酒,一只烧鸡,盘腿坐在床上,关了门,大吃大喝起来。他没有去上班,酒足饭饱他就瞌睡了,脚一伸,呼呼噜噜去了梦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敲门声把他从梦里叫了回来,是刘香女。刘香女看上去很快乐,她一拉方正:“走,把你长衣服穿上,拖鞋换了!”
出了工地,香女买了两样东西。拉着方正,七拐八拐来到了县文化馆后楼的一家门前,按了一下门铃,那门就开了。
主人是一位须发银白的老者,举止飘逸,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电话已经约好了,他知道香女要来,就专门在门口等着。
“云老师,这是我男朋友,他叫方正。”香女做着介绍:“方正,这是县文化馆的云水老师,口技很棒,在咱省上都有名气!”
方正咧咧嘴,笑一下。
“这娃,来就来还买啥东西!我住院那阵,多亏你了,我常对你阿姨说!来来来,快坐快坐!”
几个人坐下,云水老师抿一口茶,问:“我这人性急,香女,你说有啥让我老头帮忙的?”
刘香女看一眼方正,说:“云老师,我两想让您给咱学一下蛐蛐的叫声。我两寻了好长时间蛐蛐,那叫声都不太好听!”
“蛐蛐?”云水老师理一下后背的银发,想问为什么,又止住了。不该问的绝对不能问,这是他的原则。
“云老师,只要您学的像,学的好听!要多钱您开口!”方正有些急了。
“钱?”云水老师朗朗的一笑:“我没钱,可我不稀罕钱!就凭你说这话,我就不帮这忙了!”
方正和香女一下愣住了。
云水老师顿了一下,接着道:“不过,不帮又不行,香女这娃对患者,不,对所有人太好了!”
云水老师站起来:我好长时间没练了,先试试,你两听听看咋样!”
刘香女连忙掏出早已备好的小录音机,方正也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
试了几次,录了十多个版本。两个人这才满怀希望的离去了。
(七)
民工是一个有组织没纪律的群体。乡下的家和他们有着密切的刀割不断的血肉关系。家里需要了,农忙了,随便招呼一声,就可以走人。甚至不招呼也无所谓。工队上一般不进行经济性的处罚。从某种程度上说,也不敢处罚。你若处罚了,人家就不来了,上午离开你这个工地,下午的另一个工地上就会出现他挥汗如雨的身影。说白了,这个饭碗太没含金量了,太不让人留恋了,它没有医保劳保,没有什么三金五金。所以说,民工也是最难领导的一个群体,你不能轻也不能重。方正现在已经不是技术员,他也降到这个层次了,但这更自由。老爸的突然去世,给老妈的打击太大,由于过度悲伤,终日以泪洗面,一双眼睛连亮儿都看不到了。方正自然就更牵挂,回家的次数就更频繁。今天,他回家的心情格外迫切,女友刘香女也要跟着去。一早起来,两个人就直奔公交车站。
蛤蟆沟离县城并不远。村村通的公路早修了,公交车一直把他两送到村口。天上有很多云,风时大时小,门扇上对角贴着菱形的白纸。对联是白色的,下联快掉了,风让它发出哗哗的响声,就像一个人心痛时的哽咽或哆嗦。
方正忙跑上去,拉展对联的下角,一松手,风又吹了起来。刘香女看着,心里一阵酸楚。两个月之前,方正的父亲突然去世了。那天一早起来,刚挤完羊奶,感到身体不适,天色尚早,就倒在竹躺椅上。这一倒,就真的倒了,彻底的倒了。大夫说是心猝死,病很紧,如果没有提前准备,连抢救都来不及。老爸刚刚49岁,这么结实一个人,却没有迈过这个门槛,很可惜。村里好多人都哭了。一辈子和老爸没红过脸的老妈更是哭得死去活来。竟抱着男人的遗体,一天一夜不松手。下葬那天,几个人没有拦住,她竟扑进了墓穴。勉强埋了人,老妈却不吃不喝好几天。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整天低泣、流泪。一个月后,那眼睛就瞎了,看不见东西了。
父亲去世的那天,县城在黎明时分下了一场大暴雨。电闪雷鸣,风急雨猛。仅仅20多分钟,小县城就泡在水里了,民工们干不成活,就享受起不是周末的周末。睡觉,打牌,吹牛聊天。方正也一样。那时候,他正和人下象棋,堂兄方百盛跑了进来,一拉他,说:“甭下了,给你说个事!”
方正没有抬头。
方百盛有些急,用力拉一下方正的胳膊,那棋子被手划拉得离了岗位,有三个掉到桌下。
方百盛也不理,只管说:“出大事了!知道不,二爸去世了!”
方正猛然抬起头,盯着堂兄的脸说:“你放屁!我爸好好地,昨晚还和我通电话来!”
“你手机关了!家里把电话打到我手机上!”
方正跑到屋外,打了一会电话,匆匆进来,坐下身拾起地上的棋子,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吼道:“快下!”
那声音听起来低沉而可怕。猴子陪他下完这一盘,忙催他回去。方正不语,他起身出了门,来到街边的一家小饭馆。
这家小饭馆面食不错,方正要了一斤水饺,一个素菜拼盘,一瓶半斤装的白酒。吃饱喝足,他挽起裤管,提着鞋,操小路向蛤蟆沟跑去。
回到家里,他就投入到了悲痛和制止悲痛的忙乱之中。整整三天,他都忘了吃饭。第四天晚上,按照我们那儿的风俗,他来到父亲的坟旁,为父亲“打怕怕”。初夏时分,晚上并没有多少寒意,他坐在坟边,拧亮罩子灯,一口气吃了四个大蒸馍,喝了五瓶啤酒,然后放声痛哭。那声音悠远而沉重,像刀子,把夜幕划得伤痕累累。野鸡的长鸣在远处托住他的悲声。慢慢的,他就睡着了。感情不能积聚,不能堵塞,这一场放肆的释放之后,方正感到浑身舒服,轻松了好多。不久,他又回到了工地上。
风和云的关系谁也说不清。有时候万里无云,起风了,那云就出来了。吹上个把小时或几个小时,天上就会乌云密布,太阳和蓝天就躲的无影无踪了。抬头看看。人的心情也会阴阴的,有些发毛。有时候满天阴云,风一吹,眨眼那云就破了,散开了,飞走了。天蓝太阳红,世界一片亮堂。
进了院子,方正就直奔老妈的房子,香女也紧紧跟在身后。方正的老妈并不老,刚刚49岁,可是两个月下来,老妈看上去就像70多岁的女人,憔悴,苍老,面容灰暗,连白发都增加了不少。方正来到床边,激动的说:“妈,您听!这一回你娃寻下龙头蛐蛐了!”
香女忙按下播音键。
方正擦擦头上的汗:“妈,您听,这声音壮壮的,有劲得很!”
响亮,有力,节奏清晰的蛐蛐叫声响了一屋子。
老妈身子一打颤,忽然坐了起来:“对对对,娃呀,是这,就是这个叫声!”
方正无比高兴的说:“你看,我妈不用人扶,自己坐起来了!”
老妈热泪盈眶的说:“正儿他爸,正儿他爸呀!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我好好的,好好的!你就走吧,走吧,放心走吧!”那声音激动而梦幻,那是说给站在望乡台上依依不肯离去的老爸。
早早尾随而来的方百盛和猴子,终于现身了!面前的情景是他们感到特别的意外和疑惑。经过再三催促,方正这才作了解释。
70年代的时候,方正的老爸和老妈秘密的自由恋爱了。两个人的感情深厚而真挚,的确达到了非对方不娶不嫁的程度。要命的是老爸家是贫农,老妈家却是地主,这成了二人之间一条不可逾越的政治鸿沟。不光双方家长坚决反对,生产队干部和工作组更是反对,老爸还是大队团支书。但感情这种东西到了一定程度是不顾一切的。老爸和老妈不能明谈就暗约,为了达到目的,老爸就每天晚上躲在老妈家的后院墙根学蛐蛐叫。老妈一听到蛐蛐叫,就想方设法溜出家门。毕竟,人学的蛐蛐叫和真正的蛐蛐叫是不同的,两者形似神不同,甚至连形都不一定完全相似。方正逮了那么多蛐蛐,自然就打动不了老妈,更打不开她的蛐蛐心结。据说,从此后二人经常以蛐蛐叫为暗号相会,直到双双出走。在老妈的心里,老爸的蛐蛐叫比一切音乐都美,那是他们感情的红丝带,是高山流水,是蓝天白云,是春天的春。
不过,在方正看来,老爸老妈的阶级鸿沟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来自封建和世俗,来自传统的惯性,来自爷爷和外婆那段渴望牵手的感情。他觉得,爷爷脖子上挂的那个小木人应该是他的外婆。爷爷小时候在外婆家当小长工,和外婆是青梅竹马长起来的,爷爷之所以能认识那么多字,那全是外婆的功劳。爷爷也羡慕念书,外婆发现了,就主动教他识字,读书。爷爷没上过一天学,却居然能写的一手好文章,字也写得极漂亮,解放后,爷爷就进学校当了老师。外婆家是大地主,两个人只能在心里互相倾慕。之后,外婆就嫁到了同样是地主成分的老妈的娘家,不幸的是,老妈出生不久,外爷就去世了,因为是地主成份,外婆找不到合适的人家。于是,爷爷就和外婆重新续写前缘。令人遗憾的是,这时候,老爸和老妈相爱了,两代人各自的爱情发生抢道了。爷爷可能因此而无奈放弃努力之后,就偷偷刻了一个小木人,偷偷刻了一个人外婆戴在了脖子上,带到了棺材里……
其实像这种现象,放在现在社会是完全可以解决的,两家亲的故事并不少见。然而,那时候却比较困难。
令人惊奇和欣慰的是,从此,方正的老妈在那一声声的蛐蛐叫里,双眼又渐渐复明了。从生命本真的层面来说,真情是无敌的。人离不开人,感情是维系人的最结实最靠得住的纽带。这纽带悬在时间和空间之上,这纽带是永恒的,它就是生命展示的那面旗帜。生命走多远,旗帜就飘多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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