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阳的地道、牟平的地雷、栖霞的大抬杆,到莱芜战役、孟良崮歼灭战、打济南,解放石家庄。一路聊下来,老人神情激奋,两眼放光,一脸褶纹像黑菊开放。我心中暗喜。我不失时机地拿出口袋里的东西给老人看:那是一颗子弹头,圆圆的顶,要不是被爷爷把玩得晶晶发亮,倒很像一粒花生米!
爷爷失语多年,半身不遂。关于这颗子弹头的故事我早烂熟于心。我这次调研空巢村、留守老人、三农问题得以走访胶东广大农村,爷爷非让我带上子弹头顺便寻找一个姓毕绰号叫子弹的那个人。那个人我爷爷参军时他就是八路军营长,当团长时我爷爷做了他一年的警卫员。这颗子弹头就是从他腿肚子里取出来的。子弹从前面的小腿骨穿过,停留在腿肚子里。爷爷是从部长的位子上病退离休的,寻找那个人一直是爷爷寝食难安的一块心病!
刚才还神采奕奕,激情灼人的老人,接子弹头时,竟烫手似地将子弹头跌落在了地上,情绪也不知怎的从沸点一下降到了冰点,老人瘪起了无牙的嘴巴,不言语了。老人望着远处起伏的山脉,平静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爷爷好么?
我隐约感到,老人与爷爷肯定有段鲜为人知,又并不轻松的过节往事。我问:您认识我爷爷?
不!老人又疾口否认,说:我不认识你爷爷。
老人下意识里往后收了收腿。我早发现老人小腿上的枪疤,还有腿肚上的刀疤。老人还放下皱巴巴的裤管,恰好挡住了腿上的疤痕。
我断定眼前的老人,就是爷爷要找的绰号叫子弹的那个人。
我说:我爷爷叫李成文,您常叫他李大秀才……
老人断然打断我的话,脸灰得像铁,坚持说:我真不认识你爷爷。
场面顿时尴尬、空气凝固。老人卷起了纸烟,手却在抖。我送上一支烟,老人用手挡了一下,算是推辞。老人卷好了纸烟,我给点上。老人撮起了嘴巴,深陷着脸腮,狠吸一口,然后慢慢地呼了出。谁都不在说话。
我转换了话题,我问:咱毕家庄六十年前也是堡垒村吧?
老人说:是!
六十年前的堡垒村都是交通不便,在穷山僻壤中。这我知道。
老人说:六十年前毕家庄,就有百十户人家。现在还是百十户人家。六十多年都没回复元气。
老人接着说:四三年冬天,天刚刚放亮,一阵枪响,小鬼子就包围了村子,全村男女老幼衣服都没穿好,全被赶牲口一样,赶在村口打谷场上,那一次小鬼子一口气杀了五十三口人,都是青壮男女;四七年春上,还乡团还乡,全村老小又被赶在村口打谷场上,还乡团用镐头、铡刀一次又杀了七十一条人命,还是青壮男女。剩下来的全是老人小孩,老人老去,小孩未成年,青黄不接,这六十年……
老人是历史的见证,鲜活的档案。过去的往事说起来,几天几夜说不完。
老人说:眼下村子有空了,剩下的也还是老头老太,年轻一点的,都带着他们的孩子,进城打工去了。用不了多少年,老人们去世了,年轻的人都在外扎了根,那会儿村子那真叫空了。电视上叫空巢、空巢村。
老人还说:天意无常,世事轮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前城里的孩子到农村,那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都是些年轻人,我们把他们看成孩子,自己的孩子,给他们最宽敞的屋子住,吃白面馍,吃一顿半顿苦菜团子,那叫忆苦思甜。把最轻松的农活留给他们做稀罕;三十年后,农村的孩子进城务工,那叫农民工,专干一些最苦最累最脏城里人不愿干的活,喝自来水就咸菜,吃陈年老稻米,那叫民工米。民工不是人,民工就不该吃好米。就这样,城里人还把他们看成另类,设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同一场事故中,死了城里人农村人,同命不同价,同时共和国公民,对国家担当着同等责任和义务,生命竟有如此高低贵贱之分,城里人真文化……
老人很激动,我也无话可说。毕竟有那么多的人和事,真实存在。不是我等能解释讲清的,况且这压根就是讲不清、讲不通的事。
老人郁闷:一个战争年代推着小车送军粮,抬着担架抢伤员,和平时期交粮纳税一辈子的老农民,老了失去了劳动能力,老农就该衣食无着,甚至冻饿而死。而职工,五六十岁上就开始领退休金,国家补贴,病了公费报销,直到死,死了国家还有一笔不少的丧葬费用……
这让我想起了子弹,战争时谁都想拥有它,利用它,和平享乐时谁还会再忆起它?在乎它?甚至都把它看成危险物品,多余的东西!
老人性格耿直,话无遮拦,还是军人品质。我似乎明白了,他的一生为什么历尽坎坷,原因就是出在他这张嘴上,历次的整风运动吃尽了苦头,却丝毫都没有改变他的性格。还是“子弹”,顶火就炸。
我要走了,老人执意要送我,站起来,受伤的腿有些瘸,腰弯成了一张弓。为了了却爷爷的心病,我不得不重提话题,我告诉老人,我爷爷让我找的那个人名叫毕大鹏,年岁与您同年,历任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当过一年军管会主任,三年市委副书记,后下放基层当过人民公社副书记、村子书记、白丁村民。我爷爷一直很后悔,很愧疚。假如那天您遇到他,一定告诉他:李成文对不住他,祈求她的谅解。把这个也代还给他。
我把子弹头硬塞进老人的手里,老人紧握着子弹头,眼里有泪溅出,迅速被他擦去。
风吹在我的脸上,泠泠地难受,抹一把凉凉的湿,原来我早已泪流满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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