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前的时候,有人给我发短信说了他的情况。我才知道他的身体突然一下差了,很危险。那几天,我考试才刚刚结束,情况很乱,磨蹭到腊月二十八才回家。他依然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佝偻着烤火。气色看上去还好,我向他打了个招呼,他微微抬头望了我一眼,恩了一声,又佝偻下去,沉默无言。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能坐立,能应答的他。
我在家待了几天,心情更乱,于是初三又走了,这一次甚至没有和他说再见。正月十五,我因事从外地回家,才知道他已经住院,大家都说他可能真的不行了。我赶紧回家收拾了一下,去了医院。那是一间空荡荡的病房,六张床位空了四张。他的病床靠近大大的蓝色玻璃窗,我在门口望去,白色被褥微微隆起,他正在打点滴,蜷缩的如同婴儿。我走到床边看他,他紧闭着眼睛,表情痛苦,手臂上满是乌紫乌紫的针眼,青筋暴露。我喊他,他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些有浑浊不堪的液体从他眼角流出来。我想那可能是泪水。半个小时里,护士换药,拍片,期间他微微睁开了一下眼,我又喊了他,他的眼睛若有若无的动了一下,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回应。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有生息,有眼泪的他。
正月二十,晚上九点多钟,我正在宿舍的床上做一份文案,忽然接到电话,说他走了。我恍惚了一小会,好像如释重负,又好像若有所失。我躺在床上和别人闲聊了几句,想了一下第二天请假的问题。过了一会,碰巧老总来宿舍转悠,我就把这事说了。然后继续做文案,十一点,终于完成的差不多了,决定睡觉。凌晨一点,我感觉睡不着,做起来喝了杯水,给朋友发短信:为什么我心里睹的慌?朋友一直没回短信,最后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正月二十二,上午加班,继续做事。十一点多,同学开车送我到车站。天气阴沉沉,小雨淋漓。十二点四十分,终于坐上了车。一路上山路盘绕,左晃右晃的,我差点没有吐出来。
四点多的时候,我下了车。天气还是阴沉沉的,雨也还在下。我走进他的屋子。烧香,鞠躬,磕头,起立。他躺在那里,无声无息。整个身子被布覆盖着。揭开以后,凑过去,看了一眼,他的脸看上去很平静,眉头也舒展了,面皮好像也很光滑,只是嘴唇有些扁塌。我在屋子里站了一会,使劲盯了他几眼。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能看见,能触摸到的他。
夜里,我进进出出,下跪,烧纸,再下跪,再烧纸,看着装棺,合棺,大家的哭。第二天,正月二十二,早晨雨停了,出棺,上山,下葬。山路泥泞,我的腿上到处都是黄泥。我站在那里看着红黑色的棺木落穴,看着大家在哭在跪。我想想,觉得可以走了,就一个人回去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被黄土慢慢掩盖的他。
二
他祖上赤手空拳打天下,薄有田产,所以当“共匪”开始建造人间天堂,他的成份就是地主。他读书读到二十九,据说是某高等师范学院毕业,但知识就是原罪,他理当打倒。他有一个时刻准备反攻大陆的国民党堂弟,还有一个也是地主恶霸家庭出身的妻子。大跃进,反右,文革,这些从灵魂里洗荡你的运动,党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他。
他有四子一女,两个孙子六个孙女一个外孙。他的子女文化程度都不高,大多是小学毕业。他的孙辈几乎全是大学毕业。虽然子孙满堂,也还算孝顺,但他不是每一个都喜欢。不喜欢的他脾气很大,常常横眉冷对,骂骂咧咧,喜欢的他慈眉善目,轻声细语。
他大概六十岁左右中过风,虽然思维仍然清楚,但语言表达能力却失去大半,各种药物从此跟随他,再也没停。他有自己的一份退休工资,但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掌握过金钱。
他脾气不好,但应该很听另一半的话,在她面前总是谨小慎微,言听计从的样子。他们喜欢一起散步。但她先她十多年就走了。她的去世很突然,半夜里,忽然脑溢血,在医院里神智昏迷了一个星期,然后就走了。她们甚至没有来得及告别。
再接下来的十几年里,他养过花,有个小院子,打理的很干净。院子里有假山,含羞草,无花果,月季,最多的还是菊花。这些花都很漂亮,尤其是菊花,秋天的时候,大把大把的开,黄灿灿的,让人感觉非常舒服。他还养过鱼,鱼缸被他打碎过好些次,他给鱼换水的时候,往往直接用手抓它们,这些鱼也往往没什么生气,活不了个把月就浮白了。
他晨练,天蒙蒙亮就爬起来跑步,他还练拳,乱七八糟的没什么套路,他还曾多次试图教我扎马步,他甚至还用钢条磨了一把三尺宝剑,在手柄上系了条红穗子,挥舞起来,像模像样。 他练书法,龙飞凤舞的,看起来很潇洒,但我想除了他自己可能没认识这些字。 他偶尔也带上老花镜看点书,我从他订的报纸里学到不少。1998年世界杯冠军是法国,就是从他的报纸上看到的。他自己洗衣服,有时候还亲自烧鱼炖肉,虽然闻起来还不错,但看上去乱糟糟的,我从来没吃过。
三
我念中学时,有一次他东拉西扯的问了我在学校的情况,然后摸出几块钱,试图给我,说可以在食堂买东西吃。这是我记忆里,除了除夕意外,他唯一一次给钱给我,但就是这唯一一次,我也没有接。我还记得,有一次,一个老头来看他,背了一个蛇皮袋,里面装了些木炭,送给他。他给了老头五块钱。老头走后,他开始向我絮叨他年轻时候的那些相识,谁死了谁活着,谁可怜谁没有音讯……
我念高中时,有一次他心脏病发作,很严重,住院很久。出院以后,晚上还需要人陪护。我记得就是从那之后,他开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待在自己的房子里,沉默无语,花草之类的事情再也没做过。恰巧,那段时间我心情极度抑郁,什么事也不想干,于是整个寒假,几乎每天都和他待在一起。我们就一起烤火,也没什么话说,和两块木头没有什么区别。晚上,我就和他睡在一起。他甚至抱怨我睡觉翻来覆去,不踏实。这可能是我一生里和他最亲近的时光,也可能是他一生里最亲近我的时光。
我上大学,然后是工作,境况没有多大起色。我每一次回家,来去匆匆,犹如过客。于他,只剩来去一个招呼,我好像都忽略了他的存在。我以为他会一在他屋子里那么待下去呢。
四
在他入土的最后一刻。我远远站在那里望着。我想起高中课本上提到过的几句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多道,托体同山阿。还有那个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
死,对于他来说,不是来的太早,而是太迟。他从来做不了自己的主,在另一半走后,也没有人情愿替他做主。他就这么被推来推去。在最后的十多年里,他被病痛折磨,一刻未曾消停,在那么多的白日长夜里,没有人试图了解一下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他想起过自己于长江畔游学的少年岁月吗?他起过她的一言一笑吗?他想起过饥荒岁月里的饥饿吗?他想起过遭遇迫害时候的不寒而栗吗?他想起过子孙间的是是非非吗?这些都没有人问过,他就那么一个人,在黑暗里坐着,佝偻着,瞌睡着,打发时光。
五
关于他的记忆,我实在苍白。他不喜欢我,更不喜欢他的三儿子,视他犹如仇敌。他喜欢的是其他人。但是这些其他人,我没看见过他们和他真正待在一起过。他们连过客似的招呼都没有打过几次。在他病榻弥留之际,在他上路的最后一程,他们甚至都没有出现。 我对他的感情一度很复杂,但死亡是最让人重新审视自身的。
六
他享年八十八,属狗,是我父亲的父亲,我的祖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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