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称梅花为血梅,不仅是因为红梅的花色红似血,主要还因梅花迎雪吐艳,凌寒飘香,铁骨冰心的崇高品质和气节是我精神血液;梅花坚韧不拔,不畏苦寒,自强不息的精神似血液滋养了我的成长。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当我一看到春天里盛开的百花,眼眶里就充满了辛酸的泪水。我从小就浸在苦水里,长在严寒中,我没有感受到春天的温暖,我是一株被春天所遗弃的小草。那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刚11岁。星期天,当其他小朋友蹦蹦跳跳跟着父母去公园赏花,而我却跟着姐姐后面,挎着破旧的小竹篮去电厂的煤碴场捡煤碴,家中无钱买柴和煤, 家中就靠我们所捡的煤碴起火做饭。
暑假,当同班的小朋友在花丛中追逐着蝴蝶,而我却在大街旁,跟随着正在吃西瓜的大人,低声请求他将吃剩的西瓜皮给我,家中无钱买菜,西瓜皮成了我家夏天主菜,如捡得西瓜皮多,就拿去卖给养猪户,换得几分钱去买盐。
晚上,当邻居的小孩快快乐乐挽着父母的手去看电影,而我低着头,瞪着双眼,仔细察看电影院前每一块地面,一发现有扔在地上的香烟头,迅速跑去将香烟头检起来,放入口袋。当看完电影人乘兴回家,我抱着检到的烟头回到家中,将烟头一一拆开,取出里面剩余的烟丝,聚少成多,然后卖给小烟贩做无牌香烟,卖烟丝钱成了交学杂费的来源之一。
晚上,同学们可以安坐在家中写作业、看书,我只能端着小木凳,在路灯下写作业、看书,家中无钱买煤油,更无钱装电灯,后来同学的父母就叫我到他家中晚自习。这一切是因为在中学当教师的父亲因病去世,母亲随后眼睛失明,上有年迈的老祖母,兄弟子妹又四人,全家六口人生活无着落, 那时我刚读小学三年级,我们兄弟子妹能在苦水和严寒中坚毅长大,是我们从祖母那里听到王安石的《咏梅》诗。
祖母出身于书香世家,祖母的父亲年轻时就考中进士,后任过知府,是临川才子之一。祖母能背上几百首唐诗、宋词,能情声并茂讲解诗词的含意,能绘声绘色讲述《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等,祖母是临川一位才女,也是我第一位老师。当一家人为生计发愁,母亲只会伤心流泪时,祖母就会拉着我的小手,吟诵王安石的《咏梅》诗:
墙角数枝梅,
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
为有暗香来。
王安石是我们临川人,对家乡先贤的诗,我们兄弟子妹自然要老祖母讲解诗意。在百花凋谢的寒冬,老祖母用她苍老的手温暖着我的小手,深情地说:
“王安石的诗是在借赞美梅花,希望我们做人也应该像梅花那样,要不畏艰难困苦。梅花不与春天里的百花比较,不因自己得不到春天的温暖而灰心丧气,在冰天雪地中与寒冷和风雪抗争着,在经历了许多花儿无法忍受的风雪和严寒后,绽放出美丽的花朵。” 老祖母用笔一边画着梅花,一边说:“别的花都是温暖环境中才开,梅花却不一样,愈是寒冷,愈是风欺雪压,花开得愈精神,愈鲜艳,它是百花中最有骨气的!希望你们兄弟子妹要学梅花精神,要懂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从苦寒来。”
老祖母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其内心也是十分痛苦,但她以定然的心态,顽强地对待人生的苦难。我心中反复思考和默默牢记着老祖母的话。冰枝嫩绿,疏影清雅,花色美秀的梅花,在我心中也仿佛从花变成了一个伟人,感染和推动着我去迎接人生中的苦雨寒风。
在老祖母的熏陶下,我会利用一切时间来阅读文学作品,尤其是赞美梅花的诗词,渐渐也能背诵不少古代诗词。在学习上我也极其刻苦认真,古代“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总是在不断地激励着我,苦难成为我发奋学习的动力。在学校年级段,我的学习成绩总是名列一、二名,年年三好学生,全校优秀学生,一直担任班上学习委员,当学校组织同学打锣敲鼓把优秀学生奖状送到我家中时,是祖母、母亲最开心的时候。
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参加了全地区中、小学生写作比赛,记得当时题目是《记一件有意义的事》,在文中我引用了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的名句,和诸葛亮的“鞠躬尽力,死而后已。” 佳言,使文章生辉不少,再加上选材得当,内容丰富,中心突出,我的文章被评为全地区一等奖,并登在当时的《赣东报》上。学校更是张贴喜报,并将全文抄写在学校进门的大墙报上,破例给我发了买书款10元,并免交一年学杂费。这10元钱当时够交一学期学杂费,我的苦读终于得到回报,我用这10元,买了《汉语成语小词典》(当时价0、7元)、《唐诗三百首》(当时价0、6元)、《宋词三百首》(当时价0、8元),还剩下7、9元钱,我全部交给家中。祖母最为高兴,说我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很高兴。当时我的衣服是穿得最差、最旧,但心中充满阳光,坚信只要苦读,苦日子就会过去。
我刚上初中,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停课闹革命,我的读书梦又中断了。高年级的同学带着红袖章,走南闯北搞串联,四处去“破四旧,立四新” 。我们姐弟默默挑着土箕,冒着严寒,去抚河沙滩上挑沙,把河滩上的沙挑到公路边,卖给搞建筑的单位,家中等卖沙的钱去买米。扁担磨破了肩膀,沉重的沙担压得腰酸背痛,风霜把手脚吹出了一道道裂口,裂口上流着血,我一次次痛苦地把扁担抛去,但又一次次含着泪水把扁担拾起,因为我还要吃饭,还要生存,只得紧闭眼睛,不让泪再流,踉踉跄跄地挑起沙担,在寒风肆虐的沙滩上艰难地迈着每一步。我能迈动沉重的脚步,是因为我抬起头,就会看到河岸上几株梅花,在这肃杀的严冬,只有梅花在独傲吐芳,我要像梅花一样活下去,心中自然浮现宋代诗人陆游的《梅花绝句》中诗句:
雪虐风号愈凛然,
花中气节最高坚。
过时自会飘零去,
耻向东君更乞怜。
还有宋代朱熹的《墨梅》诗:
梦里清江醉墨香,
蕊寒技瘦凛冰霜。
如今白黑浑休问,
且作人间时世妆。
这些赞颂梅花的诗句,自然给我不少启迪,增添了不少信心和力量,心中和身上的痛苦也慢慢得到缓解。
1970年,我初中还没实际学完,年不满16岁,就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为了挣到更多工分,多分到一点钱,能接济一下城中老祖母和失明的母亲,我学会了耕田、插秧、作畦等技术农活。1971年为了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我不顾工作多繁重,条件多艰苦,为了够招工条件,还多报了年龄,到深山老林去当一名采伐森林的工人,当时森林采伐工人月基本工资36元,加上林区补贴每月9元,还有每月45斤的粮食定量,这些待遇使我咬紧牙关走进高山深谷,密林深处。
在林场当森林采伐工人是极其劳苦的,在烈日炎炎的夏天,我打着赤膊,半跪在山坡上,弯着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咬着牙齿死力地拉动着弯把锯,去将树锯倒,树锯倒了,人也精疲力竭,仰面倒在山坡上,树兜下留下一滩汗水。在寒风刺骨的冬天,在高山深处的小溪中,我穿着草鞋,拿着竹钩,利用溪水将一根根零散的木头,赶运下山,又称赶羊。冰凉的溪水将双脚冻得通红。冷只使人打哆嗦,但可怕的是一不小心被滑倒在山溪中,轻者全身湿透,冻得大喊大叫;重者跌倒时,碰到山溪中尖石,脑袋或身肢碰伤,冷痛一身,欲哭无泪,欲叫无声。高山中溪水落差大,形成不少有旋涡的深水潭,不幸者如跌入深水潭,身穿棉衣的人,很难脱险,容易旋入潭底。我就曾目睹一个叫魏水发的工友,滑倒在深水潭,只挣扎几下,就被漩涡旋入潭底,几天后尸体发胀,才浮出潭面。
身临苦难,但心中却有一丝光亮。虽然深山里的冬季是寒冷的,雾蒙蒙的,但隆冬的清晨,一片片莹洁,乳白色轻纱似的雾飘来拂去,走在其中,仿佛进入仙山琼阁。当云雾散去就能看到高山峭壁上的梅花,万花无踪时,唯有梅花在寒冷中傲然吐艳。此时,毛泽东主[xi]的《咏梅》词就会自然涌上我的心头:
风雨送春归,
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
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
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
她在丛中笑。
梅花不是人,不会呼喊,但梅花 傲寒吐芳,斗雪报春的形象以乎在召唤和激励着我,要不畏艰难困苦,只由付出比常人更大的努力,才能取得的成功;只由经过艰苦奋斗,才能迎来自己人生的春天,磨难过后幸福来,坚信自己也能像梅花一样:
平生多傲骨,
不畏雪霜寒。
若待知音至,
随开满树花。
在深山老林的日子里,我最盼望的是下雨和下雪,因为下雨、下雪不要出工,我可以安心在用竹子和油毛毡搭建的工棚里读书,工友们在打扑克、麻将,我专心写读书笔记。工友们结伴下山赶墟,我冒雨走十多里山路来到林场场部看阅报刊。有时也会用挖来的冬笋,林中捡来的香菇,从林场干部手中换来一叠旧报刊,带回工区的工棚里反复看。每月工资除了生活费和寄给家中钱,都要挤出一些钱来买书籍、杂志、笔记本和稿纸。
夜深人静,工友们都睡着了,我伏在木箱上,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给报刊写稿。开头,我写的稿,纷纷被退回,有的工友就当面对我嘲笑:“是癞蛤蟆想变成天鹅飞出大山,只是痴心妄想。”当时我脸红一阵,白一阵,无言对答,只好不声不响走入山林中,任人评说。竟管天上飘起了雪花,我依然继续前行,我知道前面山林里,生长着七、八株白梅(又称雪梅), 在一颗大的白梅树上,我已刻下元末明初画家、诗人王冕的《白梅》诗句:
冰雪林中著此身,
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
散作乾坤万里春。
来到白梅树下,白梅正迎雪绽放,树林里飘起阵阵梅香,那缕缕香气从脸上拂入到鼻孔,拂到脑海,拂到心中,拂到灵性深处,梅花那份傲然的, 坚贞的,莹洁的, 清秀的意象,像一盏灯在我心底点亮着, 永不熄灭.....
山中那一小片梅林,在我心中不时激荡起阵阵波涛。我把岳飞的“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功。” 作为座右铭,贴在我木箱兼桌子上面。我无惧艰辛、失败、讽刺、嘲笑,仍然如饥似渴地读书学习,坚持不懈地写作。终于功夫不负有心,几年后我的文章不断在报刊上发表,引起了上级单位和领导关注和重视。1981年全国、全省展开了党史和地方志征集和编写工作,一张调令直接把从林场调入到县委从事党史和县志编撰工作。
当我一头挑着箱子,一头挑着被子离开深山老林,我对着高山峻岭高唱起《红梅赞》:
红岩上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
一片丹心向阳开,
向阳开。
红梅花儿开,
朵朵放光彩。
昂首怒放花万朵,
香飘云天外。
唤醒百花齐开放,
高歌欢庆新春来,
新春来!
莽莽林海回荡着我的歌声,山鹰在我头顶上来回盘旋,展翅飞翔。我的人生的春天终于来到了!后来我又接着考起了大学,是梅花高风亮节的形象,鼓励着我不畏苦寒,自强自立,坚定信念,地去迎接春天的到来。
每当我看梅花,想到梅花,心情是梅的旖旎,字是梅的璨烂,心中的梅是诗,是画,是滚烫的血液。
梅花象征的崇高品质和坚贞气节,具有强大而普遍的感染力和推动力。几千年来,梅花“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 的精神气慨,鼓励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不畏艰险,奋勇开拓,创造了绚丽多彩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梅花的品格与气节几乎写意了我们“龙的传人”的精神面貌。
梅花是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梅花精神似鲜红的血液在炎黄子孙身上代代流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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