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梦的失掉

我乘的这条船，在海上，也不知道走了多时了，而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现在。

大海很宽阔，一望无际，根本就没有边，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他的胸怀也仿佛宽阔，放任着只要是船只的东西，在他的领地内自由航行，还有鸟的东西，在他的领空内自由飞行，追逐嬉戏，这在我出海来，就立刻见到的。

一直来，他就象睡着了一般，静静的，载着这条船静静地航行他的海面上，他的神态安详而又静谧，嘴唇抿着，嘴角，则略微上扬，有着蒙娜丽莎一般神秘的微笑。

老天也是那样的安详而又静谧，也是那般的宽阔，，太阳不知道去哪里去了，只有灰白，没有半点杂质，也是一望无际，且又暗淡，这样灰白和暗淡，自出海来就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也还是这个老天，在他的尽头，却划了一条长长的望不到头的淡黑的界线，和大海隔绝起来，虽然混浊含糊，但却分明而又坚决。

我对于大海，对于海上的生活，自小，我便有着一个好的梦。

大海浩荡不见底，历代的文人墨客都说他怎么怎么好，有说海上生明月的，有说大海从鱼跃的，有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这些大海的好，对于从未见过大海的我，深信不疑。

上一条船，荡漾在蓝天下的碧波里，吹吹海风，任其漂泊，坐看日出日落，没有家人的约束，没有尘世的喧嚣，该是怎样的悠闲和自在！

我也想象到了海浪的凶险，鲨鱼的噬人，还有深不见底的海底。然而，这又何须恐惧呢！不单是将来有大的船，而大海也并非不可战胜，个人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个，海明威已在《老人与海》说过了，何况，乘风破浪，正是大丈夫所愿，也是大丈夫所为。

出海来多时了，周围放眼望尽的水域里，已无一只其他的船儿。他们也许是归航了吧，或者是飘得更远，也或者是不在一条航线上。这船虽大，但，在空旷的天空下，在空旷的海水上，他前进着，沉浮着，起伏着，也不过是一个孤独的移动的小黑点，甚而至于，连小黑点也没有。

没有花草树木，没有太阳，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女人，也没有路。每个地方都一样，只有水，幽蓝的水，一眼望不到头的水，前方，不必说那有着高楼大厦的陆地，就是隐约的荒岛的影子，也是没有！看来，这船往前航行一万年，前方也还是那水的。

这水，我看久了，眼里便全是无所有了，此外就是东逝不再回头的时间。而头顶的天空，总是一色的灰白，让我生厌。我佩服和喜欢的海鸟们，却不管，只是一味的追逐嬉戏。

想起此前对大海的印象，我便略有些失望了。在海上飘了这么久，何尝见到过一条鱼跃出水面呢？倚在栏杆上，面朝大海，又何尝有过春暖花开的感觉呢？晚上，又何尝在海上见到过明月呢？就是连微末的光亮都没有！今天也一样，天上是黑，海上还是黑，天和海之间的界线，也早已被这黑所吞没了，整个世界，照实说，只有黑了。

晚饭的时间到了，我虽然饿得厉害，却一口饭也不想吃。每天的饭菜，就那几样，单是到厨房，闻到那股油腻味，便已翻胃了，哪里还吃得下呢？可怜的一点菜油，听厨师说，又还只够用一顿了，我便有些发愁，今后的肚子该怎样打发。

走在甲板上，海风从这夜的黑里吹来，却如刀刮。我摸索着点了根烟，感到有一丝快慰。我原来从不抽烟，也讨厌烟味，但如今，饭已是不能下咽一口，这烟味闻来，却有着大快慰。事实上，除了这烟味，生活在此地，还有什么可以快慰的呢？

睡着的，总会有醒着的时候。不知道何时起，海水开始剧烈颠簸起来，船也跟着左右摇摆颠簸开来，人已站立不稳了，所有的人躺到了床上，我也立刻钻进房间，龟缩到了被窝里。水瓶倒了，乒的一声，破了，水流了一地，苹果桔子也从桌上滚下，散了一地。乒乒乓乓的声音，从外面不时传来，不久，一切便归于沉寂了。

然而，我却于这沉寂中，穿过舱壁，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似熟非熟的声音，有海浪的拍击声，有船舶的喘息声。

一个声音分明在说：“你这可恶的家伙，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却没来由地大发脾气。你恬不知耻地坦然接受着人们给你的赞誉：宽广、博大，然而，你除了无处不在的暗流，除了地雷一般多的礁石，除了吞人于无形的凶浪，你有什么宽广博大可言呢？平静，湛蓝，不过是你的伪装罢了，或者说是诱饵，专等我的同类——不幸船只的到来！”

另一个声音则回音道：“朋友，你怎么这么说呢！是我给了航行的道路。没有我，又哪来你的生命呢？你应该感谢我，你不过是一条船，哈哈！”

“你这自私的家伙，你只爱你的水，事实也正好如此，你也只有水，此外，惟有无边的空旷和空虚而已！”

“那又怎样，我的水自是我的生命，也自给了你悠长的人生，而现在，你还是航行在我的水上面了！”

“我不愿意！我羡慕汽车和火车的在大地上的肆意奔驰，我也羡慕飞机的翱翔长空，一日千里，我不愿意现在的飘忽摇摆和看不到彼岸的航行。”

“水面只是颠簸，你不会翻船！一定不会！你也正好欣赏陆上所没有的风光！”

“谁知道呢，朋友！我若翻船，又有谁来救我？”

“你不过是一条船，命运就是如此！反之，你却又是我所愿意的，只有你，能航行在我的水上面！”

“总之，我不愿意，我盼着尽快到得那平稳的彼岸。”

“然而，到了彼岸，你的生命便终结了！”

“……”

我惊醒了，也回想起了刚才听到的暗流、礁石、凶浪，也想起了大海那蒙娜丽莎一般神秘的微笑，拉开窗帘，一眼看去，灰黑庞大的船躯就象蹒跚走路的孩子，东摇西晃，也不知道，在这黑中，它这样走了多久了，而我却就在这一叶扁舟中，在这大海中！

我终于又有了恐惧！这船并没有到造到可以出航的条件，却坦然自若地航行在海上了！而让这还不是彻底的船的船出海行在海上，却偏偏又是我所决定，这是我的失职，更是我的罪过。虽然，这航在海上的船只，有很多，破破烂烂，甚至连护栏都没有，却也坦然地航行着。但，这却不是失职的理由！我后悔，然而，我更恐惧！

海水的颠簸渐渐小了，船只又恢复了常有的悠然自得，他就这样在海面上飘着，昏沉地飘着，就如落叶之于水面上，不知前方在何方，不知现在是何时。

终于，我对这海的风景，船的生活，大失望了。我的好梦，也跟着破碎了，或者说，失掉了。

2009年2月22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