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王大铁在寂静中常听到铁屑剥落的声音。他与那半屋废铁一墙之隔。几年来,废铁的气息一直与他相伴,废铁的气息曾让他精神振奋,而现在他闻到便觉得恶心。现在的废铁散发出生涩的气息,沉闷,如同腐尸的味道。王大铁觉得自己快要腐蚀掉了。
妻子的愁眉苦脸让他心疼不已,妻子因为长年走街串巷风吹雨淋的脸庞跟铁锈是一个颜色。他看到妻子的脸便觉得绝望,他担心妻子的生命最后会变成一堆铁锈。他两眼无光地看着妻子,妻子也两眼无光地看着他,这种机械的注视会让两个人回到过去温暖的日子里。他们相逢之初,小河岸边,春风浮动着柳条。
王大铁骨子里算是一个知识分子,他读过大学,学的是和文学有关的专业。2004年大学毕业,毕业后他一直没找到工作,于是便自主创业,做起了废铁生意。他的举动没有像北大卖猪肉的青年那样引起轰动,因为他读的不是北大,他没有那种炒作自己的性格。后来,他听说北大出了一位陪聊男,他在饭后跟妻子说起此事,免不了一笑,他嘲笑了一番这个自己并不认识的人。
王大铁的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这个叫贺小林的女生之所以放弃好的生活和一穷二白的王大铁在一起,是因为她看到了王大铁在文学上的才华横溢,还有王大铁那颗正直、善良、质朴的心。贺小林在恋爱中说出了被众多有情人说出的那句话:“和你在一起,怎么辛苦都觉得幸福。”王大铁知道贺小林和自己在一起会受很大的委屈,在毕业的时候王大铁曾否决过这份感情,而感情这东西越是阻碍它,它越风风火火,后来他们结了婚。王大铁说:“我会永远对你好”,这让贺小林热泪盈眶。
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有一天站在春天的河边。明媚的阳光照耀轻柔的河水,柳条摇摆,鹅群嬉戏,天空中会落下几只水鸟来。他们脉脉含情的对视,语言失去了魅力,他们的眼神在勾勒一副美好未来的图景。
他们是在找工作多次受阻后才做起废铁生意的。现实的残酷消散了他们的优越感。王大铁学的专业,报社、电视台、是可以进的,但真的找到这样的工作又谈何容易,谁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的潜规则,那些本该择优录取的岗位,被没有才华的人占有了。他也可以考公务员的,但1:200的录取率根本就没他的份儿,公务员也有潜规则。贺小林的情况差不多,两个人一商量,决定先做点小买卖。
他们是怎么和收费铁扯上的关系,他们都说不清楚,也许这就像行路人口渴后自然就会逢到一条小河那些自然吧。于是晚睡早起,走街串巷,用钱收铁,再把铁换成钱。几年的风吹日晒,吃的苦太多,挣的钱太少。他们也许被所学的专业害了,他们的专业影响到了他们的性格,这种专业使一个人成功不会是立竿见影的,他们按部就班,生活总在重复。文人的浪漫只存在于他们的脑海,他们不去想想象的东西能够带来实际的收益。他们不能算不勤奋,他们却走在一条看似平常其实不应该属于他们的生活道路上。
王大铁是一个文学青年,他写的小说多次发表,他的长篇小说也出版过。但是,这个热爱喧嚣,拒绝严肃的时代却不能接纳他写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文字。也许写作才他该走的路,他们却走在一条自己毫不擅长的经商之路上。
笨鸟先飞。王大铁、贺小林几年来勤勤恳恳,生意虽然几经波折,还是走上了好路。但是代价太大了,他们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心灵被生活麻木了。他们行走在2008年春天的街上,你很难想到他们读过大学,他们就像进城务工的小夫妻。
2008年,是他们的生意蒸蒸日上的一年。铁假在年后一直飙升,他们卖出的几批铁已经挣了不少钱。他们第一次痛快地尝到做生意的甜头。腰包鼓了起来,他们认为自己的付出终是有了回报。
2008年春天很温暖,下了几场春雨,风和日丽。春风吹着街道,阳光溶解在空气里。王大铁的吆喝声久久飘荡在午后,让村民奇怪于这个小贩哪来的喜气洋洋。铁价一直飙升到秋天,王大铁在卖出那几批铁后开始屯铁。他认为铁价会这样一直涨下去,他将要做得是一笔大买卖。
他们用赚来的钱给家里增添了家具,更换了电视,日子一天天都是充满希望的。王大铁看过写晋商的那个电视剧,他对贺小林说他也要成为那样的儒商。结婚四年,他们一直没有时间要孩子,更深刻的原因是他们担心孩子难以抚养,现在他们可以考虑了。
这里不是他们的老家,他们在这个省份读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这里。他们住在城郊,城郊住着各种小贩,有收报纸的,有收废铁的,有贩狗的,贩鸡的。这里的小贩都挣到了钱,生活给他们打开了一扇窗户,他们觉得拥有整个天空的时候就要来了。
秋天来了,王大铁屯了半屋废铁,纸贩子的废纸有了两间屋,狗贩子的狗多得装不了,鸡贩子的鸡到处乱飞,金融危机猛然而至。这个危机开始在美国,它的突然而至,又迅速蔓延,速度快得让所有的人都难以接受。
铁价一路狂跌,从一公斤4元,降到一公斤两元,又朝一公斤一元狂跌而去。王大铁在最初是有抛售的机会的,但是他一直相信转机会出现,这样把转机逼到了绝境。他借了十几万买铁,他价值十几万的铁难以置信的贬值到三万元。
2008年到了尽头,他住的附近,人烟消散,倍显荒凉,各种小贩都关门回家。王大铁在电视上看到美国三大汽车公司濒临破产,美国的汽车城底特律都荒凉了。汽车卖不出去,也就不再生产汽车,钢材销售下降,铁价当然要下降。
王大铁听到的铁锈剥落的声音越来越响。他其实应该想到全世界的铁贩都面临如此的窘境,而又何止是铁贩,小工厂倒闭,满目萧条。
王大铁这一日走过空荡的街道,这条街上就还有几家小贩,他们与王大铁惨淡地打招呼。做装修的一家老板把他招呼到屋里。
装修老板抽着烟,说:“我投资错了方向,损失了3万块,愁的我烟一天都两盒。”王大铁说:“3万怎么了,我赔了十几万,天无绝人之路。”老板说:“我明天就回家了,回家看看别的买卖,你什么时候走?”王大铁说:“也就这几天。”王大铁站起来走,装修老板送到门口,塞给王大铁五百块,说:“拿着吧,年后还我。”王大铁不收。装修老板说:“我记得你给我说过要做钢铁大王的,你可以的,加油。”王大铁走在寒冷的街上,感到了温暖。
他推门进屋,贺小林在看电视。贺小林又流泪了,她一天不知要哭多少回。王大铁受到了传染,眼泪不值钱地留下来。电视上播放农民工过年回家的新闻。
“咱们回家吧!”王大铁说,妻子的眼泪又来了。妻子用纸巾清理鼻涕。王大铁说:“困难总会过去吧,这几年咱们不是都过来了。”贺小林说:“回去了,这一屋子的铁怎么办?现在收铁的更本不来了,来了多少钱也得卖点,咱们回家的路费都不够。”王大铁很是吃惊,他说:“真的?那,那我找朋友借点吧。”贺小林说:“找谁去借呢?都走了,装修的陈老板还问我借钱了呢。”王大铁说:“我刚刚从他那里来,走的时候他塞给我500,说是让我年后还。”贺小林说:“他是借到钱了,看咱们没钱,借给咱一部分。”王大铁说:“想想办法,现在总共还有多少?”贺小林说:“还有300,房租又来催房租了。”王大铁看到无助的贺小林,心里不是滋味。他说:“小林,我很抱歉。咱们读大学的那会儿,你可以有别的选择的,你选择了我,现在我却让你受这样的罪。”贺小林不喜欢听这些,她对自己的选择永远不后悔,她相信自己,也相信王大铁,她相信王大铁会有所成就的。
贺小林擦干了眼泪,她说:“我相信你会成功的,只是你坚持你那些没有必要的原则,什么剧本不写,电视剧剧本更不写。你的小说大众化一点又怎么了,可你总是坚持自己的观点。”王大铁说:“也许是的。除了文学,咱们还能擅长什么呢?”贺小林说:“等咱们把这批铁处理掉,就开始新的打算吧。咱们可以开个印刷厂,还可以开个出版公司,咱们可以找同学帮忙。”王大铁说:“同样毕业,我真的不想去找他们。”贺小林说:“放弃你那些没有必要的清高吧。”
腊月二十六,屋里的铁锈又多了许多,王大铁还剩150块。新闻中的金融危机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午后,阳光白茫茫的,撒在白色的垃圾上,有一种死亡的气氛。
王大铁和贺小林坐在炉子旁,他们不知道怎么的就谈到了死亡。贺小林说:“假如我们死了。”王大铁重复了一遍——“假如我们死了。”两个人像是在等这句话的回声,他们的所想离不开死亡了。他们想着死,死亡就像一条路在他们眼前延伸开来。他们沉默了半小时,就像沉寂到死亡了半小时。王大铁站起来,他说:“我出去一下,一会就回来。”贺小林站起来,用慌张的口气问:“你去哪?”她拉住了王大铁的手。王大铁说:“我一会就回来,想出去走走。”
过了一会儿,王大铁拿着一份晚报回来了,王大铁想用看报纸的方式来消解对死亡的认同。他把报纸分给贺小林几张。报纸上有全省人民喜迎新年的报道,还有国际新闻,当然离不开金融危机。王大铁翻到了一则新闻“命贱如铁,一对夫妻的死亡。”贺小林也过来看这则新闻。
“记者赶到城郊的出租房时,警察正在处理现场,自缢身亡的夫妻,已被医生放到了担架上。记者了解到,这对死亡的夫妻为这里的铁贩,因为受到金融危机的影响,赔了大量的钱,一时想不开,选择了这种结束生命的方式。记者还看到,这里的出租房基本上已经没人居住,在这里的小贩基本上都是血本无归。”
看完了这则新闻,两个人面面相觑,随后他们拥抱在一起,害怕的颤抖成一团。王大铁说:“我出去前,还在想,死也许真的是一种解脱,如果死的是我们,不也就是一则新闻吗?”贺小林说:“死绝对是一种妥协啊,是彻底的绝望,我们还没有绝望,也用不着绝望。”
王大铁说:“我们还有多少钱?”
贺小林说:“195块5,你买报纸花了5角。”
王大铁说:“咱们用这些钱还可以撑到年后,年后咱们把铁卖了,重新开始。”
“是的,我来做晚饭吧。”贺小林说。
王大铁站起来,说:“我去切菜。”贺小林看见丈夫朝厨房那里走去,给她一个坚毅的背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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