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列强争雄,百家争鸣的伟大时代;那是一个壮士成名,刺客横行的古老国度;那时有布衣将相、权贵粪土的英雄黎明;那时有华夏民族的精神源泉;那时有勘称典范的对弈——横纬纵经。
洛阳城外的一盏孤灯正在指引之后历史的走向。一个叫苏秦的士人正处在那充满了慷慨悲歌的早晨和孤愤不眠的夜晚。他抬头看历史的星空正在经历战国时代的流星夜雨,没有争鸣怎么会有士的可乘之机。
走出鬼谷子大山的苏秦和他的师弟站在洛阳的城墙上享受了历史的祝福,华夏大陆在他们眺望的瞬间简化为横纬纵经的棋盘,西北的秦国诱惑着苏秦的壮志,他看到统一的梦想和帝国的荣耀,他辞别周王,辞别身后的美目含情,函谷关的西风迅速摧残了出山积累的自信。
但是历史没有给他在西北立业的机会,他所面对的不是商君当年的秦国了。
许多年后,那些曾经在史记和战国策里震撼过的风貌告诉我们:此时的秦国要的是横扫六合,一统天下,而不再是嬴渠梁在任时的发奋和累积,不再是商君的刻薄和隐忍。英雄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浴血奋战的兵士,也可以是知耻后勇,扭转乾坤的国君。但是这个时候的国君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那是一段没有光明的日子,被秦国拒绝的苏秦失魂落魄的回到洛阳,在劈头盖脸的嘲讽中选择了冬日郊外的残忍成长,锥刺,悬发,选择躲开所有人的目光到无人的河边舔干伤口,静静等待英雄的灵魂在自我摧残中再次生长。
他的妻子不理解他,他的嫂子不理睬他,甚至他的父母也不理解他。那是一段痛苦的经历,没有家庭的温暖,只有万丈雄心的发奋。
历史何其的相似,但是是何其的复杂。在秦穆公时,那个叫百里奚的奴隶曾经却有截然不同的经历,百里奚穷到30岁才娶妻,有一天,妻子对他说:“我曾听说,男儿志在四方,你正当壮年,不去仕途上闯闯,终日守着妻儿,不会被困死吗?老公,我能养活自己,你还是出去闯一闯吧!”百里奚见妻子如此的贤惠,便决定出去闯一番。那个贫穷的家庭只剩下一只老母鸡。妻子还是把母鸡给杀了为他饯行。厨房里材伙也没有了,妻子就用门闩做柴为丈夫烧水做饭,让百里奚饱餐了一顿,临别时嘱咐百里奚“富贵勿相忘”。百里奚深感妻子的贤惠,忍悲上路。试问如此的伴侣世间几许呢?
百里奚是幸运的,但是苏秦却没有得到这样的支持。他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孜孜不倦的学习。甚至是兢兢业业的创造了一个叫“头悬梁,锥刺骨”的成语。不知道这个成语感动了多少后人,但它却实实在在的感动了苏秦自己。
春秋战国时期有有太多对弈的事例,如伍子胥和申包胥、如管仲和鲍叔牙、如孙膑和庞涓、如苏秦和张仪。而在这种对称中,竟然有太多的仇恨。孙膑是当之无愧的神仙人物,乃知寄浮游于天地,抱明月而长终。仇恨,已经不再惊心,他和庞涓的博弈从出山时就胜败已定,复仇分为很多种,极尽悲壮的是伍子胥,极尽快意的是范睢,极尽执着的是豫让,极尽暴烈的是刘备,而极尽优雅,淡若高鸿的剑光闪烁,属于孙膑。
他看着庞涓的尸体,也许连微笑都未必流露,只是遥远的山河在呼唤自己的心灵。而他的对手,他的师兄呢?
天下奇才多出魏国,可是,又有几人最后选择了魏国呢?那真是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国家。吴起,商鞅等等都走了。但是庞涓没走,比起之后出山的苏秦张仪,甚至比起被他陷害的师弟孙膑,庞涓这个大师兄都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失败者。因为选择从一开始就错了,处在巅峰位置的魏国更加需要公叔座那样的守成老人,将军的事业应该在遥远的沙场上,而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庞涓将军,却经常广袖华服,思索着一个个注定要失败的计谋。
庞涓是被魏国朝堂和自己判处了死刑的,而孙膑不过是命运指派的行刑者,这就是我最后的话。马陵道上的最后时刻的确激起了我常有的惋惜。按我的思路,才华和命运从来就是我文字的唯一主题。魏国的一代名将从此陨落,之后的历史,只有一次次的割地求和带来反复不尽的耻辱,以及信陵君每每力挽狂澜时的无奈笑容。
这是一出没什么悬念的对弈。
就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那个时候的张仪正苏醒于遍体鳞伤的酷毒横祸,并且努力微笑着询问妻子,吾舌在否? 舌剑天下谁堪敌?
苏秦,张仪,命中注定的最华丽对决,没有彼此就会太寂寞。 隐忍的光华在洛阳和安邑的冬天默默等待三月的最后一场大雪,窗外的世界正在走向新的纷争,伟大的梦想家在楚国的惨痛挫折中残忍地微笑着,用孤傲的口气笑问正在忽略他们的世界:吾舌在否?
这是一个无比疯狂的问题吗?世界惊异于他暴风雪中挺立的镇定,他的妻子不知所措地回复到:舌在也。
伤口未合的纵横家惬意地点着头,眼中的锋芒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不羁和张狂,搅乱天下舍我其谁?
如果说苏秦是厚重文雅的君子,那么张仪则是防浪形骸的倦客,苏秦若地,张仪若天。外交场上的胜负往往在言语之间,可是他们带给对手的感觉是不同的,苏秦选择步步为营,鞭辟入里击敌要害,张仪则满天花雨,张扬的语锋猝然横扫过来,那一瞬间的霸悍嚣张无 所不在。苏秦善于在正面战场摧毁对手的神经,张仪则喜欢选择诡异的角度推翻对手的理论,苏秦心中有大义,而燃烧在张仪心中的,则始终只有笑傲王侯纵横天下的原始快感。
他们,在列国崛起的风暴里遥相致意。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张仪的游说舞步正在列国朝堂上飘摇,师弟的挑战激起了苏秦的万丈雄心,他们相逢在楚国的朝堂上,完成了宿命中的对决和不分胜败的结局,刺客的刀锋曾经一度摧毁了他们的默契,而最后,他们仍然站在恩仇淡去的齐国海边放声大笑,这是他们已经完成的,注定要铭刻山河的历史传奇,此战之后,请即归去。辩论来源于快感,终结于死亡。
终结在苏秦死去的那一刻,面对孟轲的出言不逊张仪最后仍然选择傲然而起,孟子语塞的时候甚至会惊起张仪心中的黯淡湖潮,是的,是应该回去了,没有苏秦的世界是多么的无聊啊,这个世界上真正配做张仪对手的,已经在白色的丧礼中安享了六国的纪念。隐忍的刀锋终于达到了绽放光华的山顶,向前向后都是下山的余年。
张仪。狂傲,旷达,嚣张,刻薄的那一帮纵横家,他们是远去的天神。只有在两千多年前的中国,还能生存这样的人物,仿佛漫长的黑暗都是为了磨砺历史的刀锋。一瞬间的光芒,刺痛我们回望他们的眼睛。
他们都成功了,他们对坐于巨大的棋枰两边,让天下卷入了自己梳理的流程里,那真是历史上最美妙的对弈,他们轻松的笑着,互相展示着自己的伤痕——那些都已经成了荣耀的见证。
合纵的飓风席卷列国,隐忍多日的舌锋横扫诸侯,在纵横列国的快意时光里苏秦结识了那些可以托付一生的兄弟,赵胜,魏无忌,黄歇,田文,还有刚烈不羁的屈原,比起这些意气风发的贵族少年,苏秦是更加明澈的稳重士子,苏秦很宿命,苏秦很执着,他心中的大义始终寄托在北方的弱小燕国,楚国的反复摧毁了他和屈原的惺惺相惜,更淡化了他和张仪的默契,合纵不过是苏秦理想的一部分,在这个长久却松散的联盟完成后,苏秦和田文有了新的选择,他们在齐国继续了法家的政治梦想,在午后的欢聚和海边的闲谈中,在张仪的负荆请罪和苏秦的盈眶热泪里,一生的颠沛流离就要赢得报偿。
刺客的刀锋展示了命运的黑色光芒。当年的落魄布衣,如今的六国丞相倒在孟尝君的哭声里,白色的丧礼覆盖了四大公子的最后相聚,弥留时刻的温暖迅速冻僵了张仪的面孔,甜美的歌声仍在继续,抬头一笑,纵横家的战争就要结束了,就像当年衣锦还乡的洛阳郊外,苏秦的表情淡漠安详。
总觉得历史上可以值得一说的人都死得太早。人,大凡拥有了大智慧之后,便溘然而逝了。像伍子胥,像比干,像诸葛亮.是否有人会嫌自己活得太长呢?是否真的有唐玛佐?康帕内拉所说的那种转世呢?不得而知。
没有永恒,没有不朽,婚礼的祝福刚刚结束,死亡的丧钟就已经响起。仗剑红尘潇潇,天上人间,碧空漫漫江湖远。傲笑人间多纷扰,酒饮千杯狂歌遥。今归何处,有谁明了?苏秦终究是一个看不开的人,他不是商君!
在浩瀚的历史中,躲在角落里对着英雄们喋喋不休的人毕竟占了大多数,商君是那黑衣海洋中的一抹白色,是他带给了西北大邦永恒的光芒。而苏秦和张仪却是是一段最美妙的对弈。
商君当年有真实的理想,而非孟轲式的不切实际,他明明知道恢复上古三代政治没有可能,但是他仍然穷其一生地奔走呼号 ,孟子在游历列国的时候享受着君王们的尊重和疏远,他也最终明白自己的角色注定是一个悲剧的殉道者。苏秦似乎正是这般?
对历史人物,总是停留在道义的指责中,我们只是记住了曹操的凶残和诸葛亮的忠义,我们只是记住了商君的无情和嬴政的神经质,但是这些人真正做了什么,却不被人所关心。
就如同当年明月对张居正的评价一样,商鞅不是一个好人,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一个有良知,有理想的人。他想让更多的秦国人过得更好,他给这个国家带来了富裕和强大, 秦国已经崛起,那些长夜里的奋斗都已经成为过去,当商鞅和秦孝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文明的光华,正在华夏大陆上陆续诞生。曾经被天下遗忘的昔日强国,即将用一场场胜利证明自己的存在。
而无论是苏秦还是张仪都没有商君这样的存在。
他完成了一个穷国的崛起,给这片土地带来了新的光荣。这是任何人都抹杀不了的事实,也是历史给商君的最高评价,能够证明商君的,正是那个蓬勃发展,最终横扫六国的伟大国家。 男儿至此何憾哉。即使永远孤独,谤满天下,复何憾哉。
但是苏秦和张仪却是奔走在奋斗、荣耀、甚至是表演的舞台上。没有根基。他们的人生和我们有更多的相似之处。比如苏秦;他会犹豫,他会痛苦,他会为朋友们的挫折痛心不已,他会为张仪的猜忌拍遍栏杆,他沉迷于那些美妙而短暂的相聚,他在自己生命的顶峰向不知所措的秦国推荐了张仪,努力完成了历史的对称,苏秦是君子,谦和有礼,从容不迫,在话锋横扫对手的前一秒钟仍然不肯绽放刺伤世界的光芒。 悲大喜,大毁大成。弥留时刻的苏秦仍然默念着屈原的名字,那是他毕生的遗憾。
红色的骑兵如同旋风一样掠过草原,平原君赵胜正在秋风中默默流泪。李牧英挺的背影让赵国的黑暗更加触目惊心,赵胜老矣!居然不能够左右朝局了。这般英武的将军都要蒙受诬陷,赵国何堪!赵胜何堪!
这是当年追随于苏秦的少年吗?在暮政的夕阳中苦苦周旋。那个一身红衣纵横天下的苏秦已经老去了,现在挺立着的,是这个老辣而孤独的权臣。如同那场著名的战争结局一样,大局已定了!秦人赢得了天下!是时候马放南山,追随庄周而去了,那也是他和张仪的约定,也是无法达成的归期。
唯有黑暗和屈辱能够锻造无坚不摧的利刃,星光之所以璀璨,是因为天空的黯淡。英雄们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他们选择在伏尸遍野的历史背景面前露出残忍的笑容,或者在激烈缤纷的舞台上走秀了整整一个时代。
死亡的光芒破空而来,最绚丽的色彩却是黑色。秦国的统帅和国君在最后一次战争中有人突然落马,有人马革裹尸,笑卧沙场。但是怒放的生命,在最后一秒燃烧。公元前221年,秦军挺进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临淄。至此,战国时代结束,秦帝国诞生,天下统一了!武力征伐的年代暂时告一个段落。
但是许多年以后,这片土地终于还是抛弃了英雄、遗忘了剑客和骑士。我们只能在寂寞的午夜回到华夏民族那个残酷青春——战国。
一个门客用自己的生命交换了赵氏家族的未来,活下来的另外一个人会选择在胜利的宴会上挥剑离开。又过了许多年,一个叫做豫让的门客决定用一生的时间去证明士道的尊严,或者,在刘邦统一天下的最后关头,田横和五百士用决绝的死亡追逐了一个远去的时代,那个时候的华夏民族是那样热烈而年青。
那个时候的华夏大陆绝对是清澈透明的,天空是淡漠而干净的。世界在鲜血中沸腾,人性在铁血激荡的历史背景下变得张扬无忌,一种叫做血性的行事风格被所有男性所推崇,雄性的浓烈气息从辽东的雪地一直覆盖到吴越的江南。然而最后的喘息却断送在了那清整整三百年的辉煌屠杀之下。幸存的人,带着彻骨的绝望把王阳明的光芒带向我们的邻国,许多年后,灾变袭击了这片古老的大陆,南下的马蹄声淹没了文明和光荣。我始终认为,从春秋战国到三国乱世,是这个民族最美好的时光。那个时候的中国人,充满了对道义的尊崇,对侠义和剑的膜拜,以及征服四方的梦想。
四周强大的敌人才会造就一个史无前例的国家,永恒的剑鸣弓翻才会缔造了一个民族不灭的生命力。而那美妙的对弈则是金戈铁矛间的阵阵花香。
是他们!是管仲和鲍叔牙、是孙膑和庞涓、是白起和赵括、是李斯和韩非、是伍子胥和申包胥,甚至于是后来的孔名和公谨带给了我们无尽的遐想,无尽的回味!而那苏秦和张仪绝对是最华丽的演出!那是将口舌发挥到及至,那是将时代融于胸中,那是将个人才华和时代命运贴合得最为默契的妙性的对弈、秉性的张扬和烈性的不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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