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新的婚事

我问你，你多少年没见过在五岭村这么热闹了？我问的我自己。我打小就没碰见过，这也算二十年来的头一回。

∮我不在村子里生活了，这些年在外面，看见过很多街头的现场表演，剧场里的看得更多，更别提在电脑上看了多少电影。但是生活在五岭村的村民，那些多年不出一次远门的人，他们看到的节目太少了。所以知音歌舞团的到来，对他们有绝对的吸引力。

你听说过知音歌舞团吗？我是没有听说过，这是东平县的歌舞团，有三辆车，三个女演员，两个男演员，其他的演员都是约请的。有两个主持，一男一女，那个男主持好像是知音文化传播公司的老板，他是从轿车里下来的。知音歌舞团现在成了知音文化传播公司，文化传播公司多好听，一切都要与时具进，懂不懂。

我来到五岭村村大院的时候，节目已经演完一个了。在一排砖瓦前面没有院墙的村委大院里，聚集了几百人了。我也说不出那些人到底有多少，前面几排坐在村委的长椅上，后面的都站着。坐着的大多是妇女和儿童，坐在最后几排的是村里的小青年。站着的也有年轻的，大多数是中年男人。我来晚了，就站在最后，还真有些拘束，很多人我都认识，但是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话，我辈分小，在场的都是大爷、爷爷的，我不愿开口，他们当然不会开口。他们可以去议论我瞧不起人，大学生瞧不起人，我是大学生，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他们，只是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

我看见了大新。我还没到村委院子的时候就看见了大新。他上身穿一件红毛衣，下身穿一件青裤子，一米七的个子一百七十斤，他很胖，离着很远我就认出了他。那时候他正在往村委大院走，我从家门口站着，我还没有吃饭，我还没有吃饭的时候，节目就已经开始了。

我跟大新打了个招呼，我走了过去。他笑着，眼睛成一条缝，他比去年又胖了许多。去年我见他的时候，因为他的胖，我差点没认出他来。他从裤兜里掏出烟，递给我一支，我忙说：“我不吸。”他说：“真的不吸？你不是写东西的吗？据我所知，写东西的都吸烟啊，你是嫌我的烟孬吧！”我忙说：“我没学过，真的不会吸，烟好孬我也看不出来。”大新把一颗烟点上，吹出一口烟雾，眯着眼看着烟盒，说：“云烟，他们送的。”

“我听说过云烟”我说，“新哥，现在在哪里干呢？”大新说：“年前在唐山。”我说：“活还行吧？”大新说：“行。你还没毕业吧，听说你学的编剧，也能当导演吧，拍电影？我免费给你当演员，不过我得是男一号。”我说：“行啊，如果我拍的话，一定找你演。”

这时，主持人在台上说着什么，是那个男主持，他说下一个节目是舞蹈。大新看着台上，说：“瞧，我没见过这么糙的主持人，舞蹈演员上来了，蛮年轻的哈，也就是十八九岁。”我说：“是，长得还不错。”舞台上有三个女演员在跳舞，站在中间的那个最漂亮。大新盯着演员看，回脸对我说：“你觉得她们长得还行？”我说：“当间的那个还行。”大新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又专心看舞蹈，说：“蛮风骚的。”我说：“歌舞团跳舞还不都这样，不跳风骚的舞没然看。”大新说：“从这里演还真有点别扭。”大新的那颗烟燃尽了，他甩了烟头，咳嗽了几声，脸憋得通红。我顺着那烟头看，烟头落在一个女孩的脚边，女孩感觉到了，朝我们这里看，女孩看着我，以为是我扔的，大新则若无其事的看着台上。我说：“新哥，你认识那女孩？”大新说：“李伟他姐姐，现在都成这个样子了。”我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了。”大新看到舞蹈的末尾，他说：“我认识中间那个女孩。”

我说：“你是说你在别的地方见过她们的演出？”大新说：“我看过她们很多次演出，那女孩认识我，她刚才看见我了。”我对此兴趣不大，以为大新在吹牛，我想大新你没有必要跟我吹牛吧，我见过的事情多了，我瞎编乱造的故事多了，你编故事的水平能有我的高？我看见大新招了招手，那女孩朝大新挥了一下手，下了舞台。大新看着女孩下了舞台，他对我说：“她叫靓颖。”

我就感到奇怪，大新怎么会认识舞台上光亮照人的女孩呢？大新作为一名观众，怎么能和舞台上的演员看起来很熟呢？那女孩很苗条，打卷的长发，五官精美，眼睛很大，她这么漂亮，怎么会认识臃肿的大新呢？“我和她很熟，非常熟，我的意思你明白吗？”我说：“明白”，但还是一头雾水。晚上，我和大新，还有靓颖坐在一起吃饭，我才知道他们的故事。

接下来的节目是一个男演员唱歌，唱前插科打诨，说“为什么呢？”“准备好了吗？”怪声怪腔的，明显的是在学小沈阳。我和大新都乐了，其他的观众也是如此。我看着大新高深莫测的样子，大新难道真的出息了，不再是以前的大新了吗？

我和大新小时候一起玩，上学后他差我一级，我读五年级的时候他读四年级，后来我去读初中，我们也便不再怎么联系。大新后来的事儿，我都是听说的，像大新读初中的时候，他爹一个星期给他三块钱，他经常饿肚子。那时候的大新就很胖了吗？不然为什么他爹会说：“就得饿饿他。”大新去他姑姑家吃饭，一次在马路上摔断了胳膊。我看着现在不成样子的大新想：你是不是从出去打工就开始吃，吃了八九年，把自己吃成了这幅模样？

男歌手唱完了第一首歌，开始唱第二首歌，旁边两个人说这个人唱得还不错。男歌手很会调动现场的气氛，现场的气氛很热烈，男歌手让我想到了贾樟柯导演的《站台》，我在想演员们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对我有很强的吸引力。

我的旁边是几个正好碰见的工友。他们在热情的寒暄，咋咋呼呼的，还挺潇洒。一个邀请另一个去他家吃饭，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男歌手开始唱第三首歌。他大声地说：“后面的朋友，我要听到你们的掌声。”他在等我们这儿的掌声，却没有等着。

大新还没有定媒。去年的这时候，我还能听到很多人说大新的事儿，去年给大新提媒的人很多，而今年冷淡下来了。

我们的村庄很落后，这台演出是为了自来水工程的竣工。现在都２００９年了，中国的改革开放都３０年了，我们的村子才用上自来水。这够落后的吧，以前我们的村子好几年没有村长和书记，因为没人能管得了村里的事儿，直到现在的书记上任，他以前是杀猪的。

我们村的落后是出了名的，多少年了，我们村在没有迎来过新媳妇入住。许多青年都在镇上买楼结婚，很多小伙子都倒插门近了女孩家。据我所知，大新家里正为大新的婚事心急火燎，有提亲的，都是招上门女婿被大新拒绝，就是今年也有两个相亲的机会被大新推掉。

大新面对父母的苦口婆心，说：“你们想过以后吗？以后你们老了怎么办？”大新家里也没办法，他们去给大新买了楼。家里有楼放在那里，婚也好成许多。

男演员说他的三首歌都已经唱完了，时间留给其他的演员了。男主持人上台了，他又说了个笑话，切入主题，他说：“靓颖小姐不但是我们的舞蹈演员，还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歌手，她的歌非常的甜，是我们东平的甜歌皇后，下面就请靓颖小姐带来一首甜歌。”音乐响起，靓颖再次登台，开始的几句还听不出好歹，后来唱得还真有那么点意思。靓颖比较清瘦，她比张靓颖要漂亮多了。大新听得津津有味，他说：“我以后也要跟着他们唱遍神州。”我还真不知道大新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唱歌，他一直再说自己多么的懂艺术，我觉得他是在吹牛。

知音文化传播公司的演员太少，靓颖唱完歌，又跟男歌手合作，演了一个年轻的妈去监狱探望儿子的小品。这个小品没有新意，我在东北二人转上看到过。我对大新说：“这个也太俗了吧。”大新说：“民间就是要这种俗的艺术你懂不懂？你认为不俗的其实更俗。”我说：“这里有儿童啊，他们说的有明显少儿不宜的东西，就像那句‘我怎么不是你妈，你妈身上有的我都有’，还有那句‘台下的所有的男观众都是俺爹’。”大新说：“他们说的是潜台词，小孩子都听不懂。”我在想他们的演出费，村里给了他们三千，如果平均的话每人五百，演员拿到手的也就１００.我说：“你还真的跟他们去？”大新说：“当然，我热爱艺术。”　又说：“晚上跟我去喝酒，靓颖也在，让你看一看美女。”

剩下的节目依然有很多的笑料，只是我记得不怎么清晰了。晚上，我们在饭店吃饭，我对靓颖后面的节目记忆模糊。

靓颖坐在我的对面，它跟大新坐在一起。大新这样介绍我——“还没出名的导演，你们都是艺术圈的，靓颖，你可能会成为他电影的女主角奥。”我说：“我八成拍不了电影。”我又对靓颖说：“你比张靓颖漂亮多了。”靓颖说：“谢谢，我还比她年轻。”我的话不多，大新和靓颖一直在商量事情，他们商量大新什么时候去唱歌。靓颖突然对我说：“你话少，不像学艺术的。”我说：“我没说自己是学艺术的，我只是个写东西的，写东西的话都不多，他们如果说太多的话，就写不出多少东西了，就像你话很多，还能歌善舞，就在写作方面不怎么擅长。”靓颖说：“文学青年都自以为是。”我说：“我还对演员一贯有看法，我认为演员就是戏子。”靓颖说：“你跟别人一样，别人也这么看。”大新说：“老弟，我觉得这些年你上学都上傻了，你越来越简单了，你学的编剧，你能写出好的剧本来吗？”靓颖说：“艺术源自生活，你一点生活都没有，能写出什么东西。”

我说：“是，我这不快毕业了，我已经开始接触生活了。现在我想知道你们的故事，如果写成一篇小说的话，将是一篇非常有趣的小说。”

大新和靓颖相视一笑。靓颖说：“你先说说看，你觉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大新说：“把你想到的所有的方式都说出来。”

我说：“大新以前看到过靓颖的演出，大新看了第一次便看上了靓颖，后来穷追猛赶，靓颖便答应下来谈恋爱。”大新说：“还有吗？”我说：“你们在网上认识，后来见面，就恋爱了。”靓颖说：“还有吗？”我说：“你一次演出，有人砸场子，大新砸了那些人，你们一见钟情。”他们又问还有吗，我说没有了。

靓颖说：“我们是初中同学，初中的时候就恋爱了。”大新看着我说：“你把简单的事儿想复杂了。”我说：“那你怎么还到处相亲？”大新说：“我去过吗？”我说：“那你家里怎么还愁着给你找对象？”大新说：“家里不喜欢靓颖，觉得她是戏子。”我说：“原来你们的故事是这样的啊。”大新说：“如果让你瞎编乱造，是不是成了欲望泛滥，是不是会有潜规则，生活不是你认为的样子，你要观察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你要观察别人。”

后来，我们离开了饭店。又后来我听说大新离家出走了，他跟随知音文化公司而去。他们都在议论说，大新走的是一条于众不同的道路。

大新是潇洒的。我想象大新站在舞台上唱歌的情形，突然对那天在靓颖后面唱歌的青年记忆清晰起来。他上台前，被主持人说成三十几岁了为了艺术依然没有结婚。他上台后为自己征婚，说村里３５岁以上５５岁以下的妇女都可以考虑考虑。

他便唱便开着啤酒，把啤酒使劲的摇晃，使啤酒成为喷泉。他还把啤酒倒在自己不停晃动的头上，他跳来跳去，乱吼一气，观众们都觉得他唱疯了。他在开唱前，说完了让３５岁以上５５岁以下的妇女考虑征婚的事儿，接着说：“等一会儿，你们看看我唱歌的状态像不像二百五。”

２００９年２月１４号　手写一稿

２００９年２月１７号　电子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