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去看望了我的同学梅子,我们俩从初一到高二都呆在一个班里。在学校住宿时,也总住在一个宿舍,冬天里,宿舍里没有什么取暖设施,我们也就常常钻在一个被窝里。现在想起来,那温暖还在我心间游荡。
进屋的时候,梅子正一个人在看电视剧《辘轳女人井》。她穿着一身大红碎花的棉睡衣,看上去有一丝慵懒,她皮肤白皙,人虽长的圆圆胖胖,但却给人一种很富态很滋润的享受,或者说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舒坦的味道。
见我到来,她赶紧取出了糖果,瓜子,还有各种小点心,还给我冲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雀巢咖啡,她说我在大城市生活,一定都习惯喝这玩意,她一点也不喜欢喝,但她看见咖啡,就会想起我,想起那首我们俩都喜欢的歌曲《走过咖啡屋》。
虽然我在南方,她在北方,我们有好多年没见面了,但我第一感觉,她的性格一点也没变,还是象在学校一样见人热情,说话大大咧咧,直爽干练,毫不做作。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喝咖啡。她总说咖啡象煮糊了的熟面。(一种炒制的面粉)又苦又难喝,说完就哈哈地笑,是那种毫不掩饰的笑容。她说,她今天很开心,因为见到了我。
电视上还在播那部电视剧,我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那个铜锁的媳妇枣花,便顺口问梅子:“你怎么现在还看这种老掉牙的电视剧?”梅子一笑,嘴边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无奈和忧伤,然后她起身,顺手就关了电视。
梅子说,记得在上学的时候,她就很喜欢看这部电视剧,但常常因为住校,所以只能在放假回家偶尔看上一些片断,她总想着以后有时间一定要把它看个完完整整。谁知道,日子一晃竟过了这么多年。
她说她很羡慕我,可以放下丈夫和孩子,一个人去外面闯荡。不象她,整天被圈在家里,画地为牢,象一只折了翅膀的小鸟。
接着她又跟我提起了我们“四人帮”中的容和丽,听她说丽在县城的土地局上班,令人羡慕,梅子认为一个女人,有一份象样的工作就不错了。容呢,原来在家当老板娘,但不知咋的,却放着老板娘不当去做了零工。梅子感慨地说,一晃这么些年,我们都从女孩子变成了女人,感觉时间真如白驹过隙,这么快就收回了我们的青春。而她,却在孩子,厨房,屋子,流水,拖把和菜市里将一个女人最绚烂的8年岁月送走了。说完,她深深的叹了口气。
梅子感觉,生活虽然是甜的,但更多的是咸,她的生活那简直就是保姆,除了下厨房,就是打扫屋子,成天的围着老公孩子转,她还特意给我做了解释,说这个“咸”应改为空闲的“闲”。她说,人不可一日无事,长期下去,只会让人变的更加消沉与困顿。
我笑着说:“你呀,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那么帅气稳重的老公,而且又本本份份,他又不靠你养家糊口,你风不吹,日不晒,雨不淋的,在家相夫教子的,怎么还不知足啊?那象我们打工族,长期漂在外面,因为文凭不高,只能在一些工厂里,没日没夜的出力气,下死苦,熬夜加班,还常常想家,想孩子,想老公,见一面那还得花上几元钱去网吧,只能在视频上慰藉一下孤单寂寞思念的心灵。”
梅听了我的诉说,脸上却露出了很灿烂的笑容,她说,其实那也好,起码走出去了,看见了外面的世面,也活出自己的风采,反正她觉得能够走出去,摆脱了这种被家被孩子束缚的命运,就是一种超然,就是一种自我个性的释放。说完,她又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在瞬间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压抑,那是梅子传过来的气息,我忽然感觉她还确实是有点变了,好象不是我心目中原来的梅子了。也许是因为她在家呆的时间太久了吧,所以她才会有这满腹的牢骚和怨愤。我想,女人,也许还真是不应该象她这样被锁在笼子里吧,毕竟现在不是封建社会啊!再说,那时候的梅子,可是校园里最最充满活力和青春的女子。这样封闭孤独的生活,也许不适合她吧!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梅子是我们班上的班长,常常在晚自习后教同学们唱一些流行的歌曲。每次上课前,她也都会主动为大家找个歌来唱,以便等待老师的来临,那时候,她总是会第一个人唱起《辘轳女人井》的主题歌:“白涯涯的黄沙岗,挺起棵钻天杨,隔着篱笆有一座海青房……”
那时候的梅子,嗓子还不赖,她唱的也很轻松,很自如,很甜美。
梅子说,到现在,她还是喜欢唱那首歌,一个人在空旷的房子里跟着电视机吼上那么一遍,但吼起来的感觉却和上学时的心境截然不同了,她说现在每次唱完的时候,她都会真的“泪花泡月亮”。一个人的时候,她也常常会想起校园的生活,一想起那些让她兴奋和心酸的人和事,她心里就充满了青涩潮湿的感觉。如今她也不想有任何的抱怨,因为上学的时光,那已经成为永远的历史。
梅子还说,我比她好,起码有个高中毕业证,外出打工还有证拿,她高二没念完,充其量也就是高一毕业,那个初中毕业证也好像没见学校发过。所以,她估计自己外出,连一份糊口的工作也找不到。她在家也呆久了,呆麻木了,呆的连出门搭车估计都成问题。一个人去外地那更别想了,那简直就是个梦,就是和老公吵架了,她都没有本事出走。因为她既害怕外面的世界,却又渴望去外面。
我越听心越沉重,这还是梅子吗?还是那个在学校的讲台上为我们主持节目,唱歌,管理班务,创办扬帆文学社的梅子吗?这还是那个在单位里,工作出色认真,多年没有一次重大差错的梅子吗?这还是那个普通话朗诵一等奖,三八妇女节里被选送市区演讲,还曾主持九七年香港回归金融系统大型文艺汇演的梅子吗?这还是那个曾夜夜在单身宿舍里爬格子写文字的梅子吗?我不禁真的有些愕然了!
在我心里,我从来不曾忘记梅子在高一开学时站在讲台上对着同学们介绍她自己的情景,那时候她那样年轻,那样自信,她微笑着告诉大家,她的理想就是以后还要站在这个讲台上,她希望下面坐上一些天真可爱的孩子,如果站不到这儿,她也要手提纸和笔,身背照相机和话筒,去到处奔走采访写稿子,最好是能写出一本自己喜欢的书。这就是梅子的理想,但现在我不知道,这些理想哪里去了?在我面前坐着的梅子,只是一个纯粹的不能再纯粹的主妇。
我忽然在一刻间,而且越来越深的感觉到,生活和时间原来还真是这么残酷,她原来也可以这样毫无余地的去改变一个人?
梅子看见我惊愕的神情,又笑了,她说,钱钟书那本《围城》说的一点也不假,婚姻就是围城,把人围在了城里,但更象坟墓,有些使人窒息,结婚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她可以麻醉一个人,左右一个人,甚至是完全改变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那些生活的琐事足以可以将一个女人变的疲劳,麻木,甚至精神颓废。
自从不上班后,她每天都过着很单调很机械的生活,早晨送孩子,回来看新闻,然后给自己冲牛奶,取面包,她常常会一边吃,一边想起一句名言: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可她怎么总感觉这话那里出了点问题呢?一切又都在那里呢?
她这样一边吃面包,一边喝牛奶,一边看电视剧,看起来是多么悠闲幸福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她开始在休闲的满足过后有些腻味了,常常无端的发脾气,闹情绪。她总感觉自己的生活里缺了点什么?丢了点什么?老公为了安慰她,让她不寂寞,就在01年为她买了台电脑,连接了网络,而且为她买了一些非线性编辑和图像处理的书籍,让她在空闲的日子里学习,那一段日子,她也对生活充满了热情,每天拿个笔勾勾画画的,看着那枯燥的photoshop。
后来,丈夫就在家开了个家庭小作坊,让梅子搞影像制作。梅子说她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点也看不进去那些乏味的知识,为了他,老公甚至做了自己的师傅,他自己先看书,然后操作,再教给梅子,而作为学生的梅子,还常常的训斥师傅,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是那般急躁,火暴。但不管怎么说,那段日子她是充实而忙碌的,她整天在家里做电子相册,做片头,打字幕,刻光盘,虽然常常熬夜到天亮,但她却充满了干劲,她可以不去做饭,可以用自己赚来的钱,去请老公孩子,一起上馆子搓一顿,那时候,她觉得她比现在精神多了,起码有事情可做,可是如今,她除了上网,还是上网。有时侯都不知道打开电脑要去做什么?
于是,为了填补这空虚,她便去读一些书,写一些字,充实一下自己简单迟钝的头脑,但书总是看完了,就忘完了,还是感觉空落落的,她没有方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又能去做什么?
别人都说她嫁了一个脾气好,人也不错的老公,说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说她不能否认,但她也不敢肯定。丈夫确实对她好,也不靠她外出挣钱,他虽然不是很富有,但也没让梅子过的很狼狈。可梅子还是常常会隔一段日子就会一个人对着镜子偷偷的抹一把眼泪。
梅的丈夫是那种永远不会讨好女人的人,虽然他让梅子很是放心,但却也时不时地会有一些失望。梅子说,她喜欢有情调,有浪漫气息的生活,至少应该让日子过的开心一些,热闹一些,而不是满屋子的沉寂,可丈夫总是很沉默,常常看书,学习,常常将她的浪漫说成是一种幼稚和不成熟的表现。
梅子固执的认为,生活既要来得真实,也要上演一些情调,这样才会完美,才会动人。而丈夫的沉默常常会让她感到有些难以接受。丈夫常常忙自己的事情,对她的感受不屑一顾。有时候梅子还会神经质的想,这样的婚姻也算是幸福的吗?
她常常很迷茫,自从影像工作室关闭后,她又恢复了02年以前的生活,这样的日子一晃又是六年,她不知道她这样看似幸福的生活究竟还会持续多久?究竟还要有多久?她无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只是她常常感到窒息,就象被人用绳子层层拴困,她象呆在一个黑洞里那样的无助,那样的有气无力。她说,她甚至都不敢去想,从少女变为女人的这10年,她竟是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的,她居然就这样被那些没完没了的琐碎的家务和养孩子包围和淹没了,就象洪水覆盖了田园,那般的迅速,那样令她不安与狂躁,梅子说,人的一生,这样的10年只有那么几个,而她,已经走过了人生的一半……
我告诉梅子:“如果你真的过厌了这样的生活,那你就试着走出来吧?”可梅子却使劲摇头:“不行的,不行,我要是走了,家里孩子怎么办,老公就没法安心工作啦!”梅子又充满了绝望,她象一只被推到半坡上的碾子,不知道自己该如何?
听了她的话,我又觉得,她说的也是现实,不无道理,然后,我们又都沉默了。可我在心里,还是不由的替梅子惋惜,同时,我还在想:人,是这世界上最聪明的个体,其实也是一个最矛盾的个体,尤其是女人,当她成天累死累活,起早贪黑的去上班,她会觉得自己怎么这么辛苦,什么时候才能静静的坐在家里,做个专职家庭主妇?而当这一旦成为事实,她却又变得那样惶恐,那样的痛苦和不安,终日的闷闷不乐,梅子就处在了这种矛盾之中。
高健群在《最后一个匈奴》上说:“生命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痛苦的过程,这是一种与意识孪生的本能的痛苦,它于第一个猴子直起身子,走出森林的那一刻起,然后开始产生思想时,便附着在了人的身上。”所以,我能理解梅子,理解她的失落与难过。因为,她曾经是那样一个有思想,有个性的女子。
我也知道,是人,都会有喜新厌旧的感觉,这样平淡的日子也许真的是有些太过漫长,也许就是它,将曾经那样活泼大胆的梅子给吞噬了!
梅子说,她常常会想,自己这辈子是来做什么的?常常在想。有时候她也会跟着电视剧情去对照生活里的自己,她说剧情都来源于生活,都是生活中真实的体现,每当她看到生活里真实的影子,她都会流泪,除了流泪,还有叹息!她也会去思考,但最终还是茫茫然,心里感觉空落落的。她还是不知道,自己除了做饭,洗衣,带孩子,看作业,打扫屋子,究竟还能做什么?还会做什么?
她象一只失去方向的小船,不知道该飘向何处?何处又是她可以停泊的港湾?百无聊赖中,在05年的夏天,她开始在网易里写日记,重新拾起了她曾经那样沉迷和陶醉过的文字,一直到现在。
梅子告诉我,这些年,文字和电脑好象成了她唯一的倾诉与寄托,虽然她在网上也认识了一些人,而且都是些让她佩服和仰慕的朋友,但梅子却很少和他们来往,也不知道怎么了,她总感觉自己很卑微,所以她拒绝和任何朋友约会和见面。
梅子还问我:你说,一个性格外向的人会得忧郁症吗?我笑着说,不会吧!梅子却说,她认为这世上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一定也有那种可能,她说,当一个人被关在屋子里10年,不大和外界来往,你还能快乐吗?你还能欢笑吗?梅子说,她真得有些害怕……
听了她的话,我更加无语了……
梅子转而又说,网上有一个写过剧本的朋友说梅子,做饭做的这么用心,又这么爱看《辘轳女人井》,还会写那么一点简单的文字,那索性就围绕自己也学写一个电视短剧《厨房,女人,花》吧。
梅子告诉我,她当时听了只是莞尔一笑,虽然她不知道人家说的时候是哪种心情?哪种感觉?或许只是一个轻松的玩笑而已,但于她却是沉重的,沉重的她只想哭,放声的哭,不是怨别人说的这句话,而是她真的很难受,真的想痛快的在风中哭一次自己。
我常常在异乡孤寂的夜晚想起梅子,看一些梅子的文字。我告诉梅子:“我一直在文字里感受着你的一切,一直都觉得你很幸福呀。”梅子笑了,笑的有些牵强。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人知的隐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和弱点,更何况她一个平凡的俗人,但她还是从来不愿意把最最真实的自己拿出来晾晒,并不是因为虚伪,而是她不愿意将自己的脆弱示众,她一直都想去做个快乐的人!
接着她问我:“你还记得我在学校时常在本子的扉页上写的那句话吗?
在你走过的路旁,
永远都有我的气息,
我愿意将自己所有的欢乐与幸福都同您分享,
我愿意将所有的微笑和甜蜜都落脚你的身旁。
假若您看见了一朵金色的蒲公英,
那就是我,
那从来就是我。”
梅子说,她喜欢那种在风中自由的感觉,她哭的时候,不想让人看见,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不想让人分担,因为她是蒲公英,她要坚守自己生命中这虚幻的自由,她的率直,她的飘逸,她的幽默,她的灿烂,以及她的笑语,那都是她独有的,她要在心灵深处最隐蔽的地方将那个年轻的自己保留,她不喜欢现在的自己,甚至是讨厌。
梅子轻轻的掠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告诉我,刚才,当她拿着笤帚和电视上一样拿着笤帚的女人枣花面对面时,她便不由自主地哭了,她将笤帚扔向了客厅,在沙发上,她哭了,哭的一塌糊涂。而她这样的哭,又有多少次,她的丈夫从来都不知道,也几乎很少看见,因为在他面前,梅子永远都是那样活泼,那样可爱,永远象个调皮的长不大的丫头。
梅子说,其实在她的意识里,她原本可以是香草,执着任性,也可以是喜鹊,泼辣热心,即便是巧姑,她也愿意象她那样聪明绝顶,能言善变,处事圆滑,可她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就成了枣花,成了那个整天被囚在屋子里的枣花,甚至她还不如枣花呢?枣花的丈夫小庚还是个知冷知热的人,成天趴在枣花跟前关心枣花,还给枣花买一两只宠物逗她开心。而梅子自己,有谁呢?她的丈夫,一点也不浪漫,有的只是深潭般的沉默!
梅子,整天都是围着家,围着厨房,围着这座监狱一般的房子,一天天消沉……
我们就这样聊了好久,不觉已到了晚饭的时间,梅子硬留我用餐,我只好客随主变,享用了一桌梅子亲自下厨做的一桌丰盛的晚饭,主食吃的是大肉水饺,梅子说我在南方呆久了,一定不喜欢吃米饭,她专门为我包了饺子,还做了许多菜,清炖排骨鱼丸汤,油焖大虾,蒜片木耳,莲菜炒肉,西红柿青椒烧茄子,毛毛虫黄瓜……我在瞬间便感受到了她那精湛的厨艺。高兴之余,我说:“梅子,您还别不承认,你就是厨房里的一朵女人花,做出的饭菜都象花儿一样色泽艳美,让人看了垂涎三尺。其实呀,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你呀,并不一定非要去外面的世界,女人,把家料理好,把孩子带好,也是自身价值的一种体现吗!”
梅子听了我的话,轻轻地笑了,但还是若有所思地,悠悠的说:“什么厨房呀,女人,花的,有那么好听吗?这期间的味只有我自个能懂!哼,厨房里那有什么花,只有一天天被油烟熏得逐渐凋谢的容颜……”然后她指着她的眼边:“你看,我发现我都有皱纹了。真是时光留不住,红颜渐衰老。”她一边说一边劝我多吃菜。
我一时间不知道再该说什么好,便将一个喷香的饺子塞进了嘴里,我知道只有梅子才能做出这样的美味,那味,是她自己独有的。我也知道,其实梅子她做什么都是认真细心和投入用情的,虽然她现在有些忧伤,但她骨子里还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但愿,会有一片蓝天,一阵清风,让她,这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随风而起,开出许多淡雅而飘逸的花,但愿她那一颗浪漫的心魂,能够自由的飞翔,驻足她想要去的地方……
2009年2月19日黄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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