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黄泉引路人,不是天堂肇事者。

一

我梦见了地狱。

这一夜，天空赤luo，露出了本质而可怖的面孔。这一夜，疾风卷过劲草，惊雷滚过青冥。这一夜，酸风苦雨下个不停。这一夜，我梦到了地狱。

二

这是一个荒诞的梦。

梦中的我半寐半醒，意识混乱且空幻。恍惚中只隐约看见黑白无常手执引魂幡来到我的身前。他们唤起我的魂魄，说：“请跟我们走。”

于是我便跟随他们二人来到了这里。

十殿阎王集结各路鬼魂，在三途河沿岸迎接我的到来。他们个个眉眼低垂，谦顺而恭谨地唤我：

“陛下。”

我蓦然惊醒。

三

许多的时候，我们都无法确定梦与灵会在什么地方相遇重合。就像远方的海岸线与地平线，找不到真正的交集。

公元一六二七年，十七岁的我胸怀憧憬，骑着信王府内那匹高贵雄威的乌骓马，在文武百官与黎民苍生的山呼“万岁”声中入主紫禁城，正式接手帝国的统治工作。

十七年后，众叛亲离的我走投无路，只得绝望地脱去皇袍，拖着疲软的身子在四面楚歌声中登上煤山自缢殉国，仓促结束了虽荣耀煊赫却命途多舛的一生。

四

每一个心怀志向的人都知道，生命最可怕的色彩，不是恐怖的黑，而是绝望的白。

这是因为，黑色的世界虽处处充斥着诡秘与邪恶，却丰富饱满，没有给人留下多少遗憾可追。而这白虽外表纯净透明，内里却疲乏空虚。看着它，就像是站在雪地里眺望前方，这么近，却又那样远，让人心生无奈与绝望。

五

在地图上搜寻北京的地理位置：东经一百一十五度二三，北纬三十九度五四，燕山以南太行山以东，东望渤海。

这是一座外表繁盛却内心荒芜的孤城。

公元一六四四年的三月十九日，城破，我在一场盛大的战争豪赌中把祖宗的江山输给了一个叫李自成的草莽流寇。自此，江山易主，改朝换代。

公元二零零八年四月初八日，我站在人生的风口浪尖，忐忑地等待着一个谎言的戳穿。

我知道，我想死。

六

有人说，理想是一盏灯，如果不能发光，干脆就把它打碎。

也有人说，理想是人生之杯，盛载着我们毕生的希望。

其实，生活本身便是一片汪洋，每个人都身陷其间，始终不停地挣扎与彷徨……

理想是一条船，是人生海洋中唯一的希望。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占据它的力量。

分分秒秒，总会有人失足跌下船舷，沉入海洋，眼前一片黑暗，寻觅不到方向。

世界疲倦地合上双眼，渐渐停止呼吸。

我们又要往何处逃？

七

河南汝州一战，孙传庭全军覆没，我手中的最后一只王牌军队也随告灰飞烟灭。至此，帝国陷入全面风雨飘零的境地。

孰不想，十七年的苦心经营，换回的只是一场无奈的徒劳。

公元一六四四年的三月十九日，帝都沦陷，我失去了心爱的妻子和女儿。从此，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公元二零零八年的十一月一日，我孤身一人踏上北上的火车，动身前往北京寻找一个迷团的答案。

我明白，我还没有具备死亡的资格。

八

时间的尘土抱住我，在历史的废墟上跳舞。

突然，我像是被谁头脚倒置，身体悬浮于半空中，血液迅速地冲回大脑，历史和现实在刹那间被混淆。

眼前一片模糊。恍惚间只听见一个女人絮絮的声音在呢喃。她似乎是在对我说：“众生已生，前程光明。”

九

有时，命运就像是一个圆圈。无论你如何地退后前行，一圈兜转下来，最终还是会回到原点。

像极了，小丑的姿态。

公元一六四四年，我在一场庞大的战争游戏里一败涂地，失去了依赖的江山与心爱的妻女。

公元二零零八年，我重返帝京，开始接受命运新一轮的洗礼。

之间隔了三百余年的时间，终于在这一刻重新踏上魂牵梦萦的土地。这一次，我整装敛容，安心等待一场残酷赌局的开场。这一次，我不想再输。

十

人这一生，追求爱与理想，等待衰老和死亡。

很久了，真的很久了。从前世的帝王到今生的书生，几近四百年的时光，我背负恐惧和希望，在漫漫长夜里执著地守侯黎明的曙光。

王朝的最后一个夜晚，我的灵魂从冰冷的肉身中逃遁。从此便怀着对红尘俗世莫大的怨怼与仇恨，开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流浪。

三百六十四年后的今日，十八岁的我双脚踏地，记起了一切的记忆。之后在帝国废墟的灰烬中，笑着踏上了新的征途。

——谨以此文献给十八岁的自己。

2008年11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