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第一个情人节,张纬第一次送安惠一朵玫瑰花,被安达一屁股坐瘪的意外事件,尽管破坏了两个人酝酿已久欢度情人节的浪漫气氛,却在此后无数的日子里,不止一次地唤醒安惠对爱情的美好回忆,以非常深刻的印象留在了安惠关于爱情记忆的开始。
那时,他们还没有自己的房子,暂住在安惠父母家中。曾经的不快,安惠的爸爸安达对张纬的态度,被安惠尽收眼底,促使安惠时时狠心攒劲买一套大房子。
第一个情人节时,张纬偷偷买了象征“情有独钟”的一束玫瑰花,包进透明的塑料包装纸里,扎上漂亮彩带系成的蝴蝶结,放在梳妆台上,后来又拿起来,四处寻思合适的地方藏起来,他想给安惠一个惊喜。
安达进来找他以前的东西——安惠和张纬临时新房是安达以前的书房。张纬连忙将玫瑰藏到背后,趁岳父不注意,将玫瑰花掖到外套底下。
外套放在沙发上,安达找完东西并不急于要走,他那时已有心和新姑爷缓解一下关系,一屁股就坐在了沙发上。
张纬当时心里那个急啊,可又没法阻止,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玫瑰花遭受着屁股的蹂躏和摧残。等安惠下班回来收到玫瑰花时,花束的精美秀丽已不复存在。他们两个人共同握着一束瘪了的红玫瑰相视而笑,直至笑出了眼泪。
时隔四年,他们早已拥有一套百四十平米的大房子,从此告别偷偷摸摸送花的历史,但那段往事一经提起,两个人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安惠一个人躺在宽大舒适的双人床上,从凌晨三点,到灿烂的阳光穿越薄纱帘普照在床尾,一直想着当年的事,想着这个情人节的玫瑰。
安惠起来床已经八点多。今天是星期六,安惠不用担心时间。张纬不在家,她也不必为吃什么发愁,一个人好对付多了。
她的丈夫张纬做着药品、食品、冷饮的区域销售项目,生意繁忙,而且应酬颇多。尤其最近两年来,经常天南地北地跑,半个月半个月的不着家,或者经常三更半夜回家。但他能挣钱,这对安惠来说,已经非常幸福。安惠的要求并不高,钱够用就行。
尽管安惠在交警队待遇优厚收入颇丰,但在市中心繁华地段买这么一栋高档住宅楼,仅靠她个人的工资,能在有生之年买到这样的大房子,就是连脖子扎起来,也未必能够。而她的丈夫张纬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凑够了首付,年年如期按揭交纳欠开发商的钱。丈夫那么努力挣钱养家,家务交由自己打理,安惠毫无怨言。
安惠是个好警察,更是个好妻子。
她唯一有一个奢望,就是希望在每个情人节收到多的数不清的玫瑰花。每年情人节过后,安惠都会怅然若失上一段时间。情人节还很遥远的时候,安惠就想自己生一场病,如果生病也送玫瑰就好了,那样张纬就有足够的理由送花。
安惠对玫瑰花的喜欢,胜过对化妆品和衣服的喜欢。当然,这也是有原因的。
在他们恋爱期间,张纬还在开出租车,从来没送过花。那时,安惠还不知道玫瑰花语,看着别的女孩在情人节收到五颜六色的玫瑰花,别提有多羡慕啦。
结婚后,张纬知道她这个爱好,在情人节的时候开始送玫瑰给她。她已经身为人妻,浪漫即将成为往事,收到玫瑰花,比女孩更高兴。
她就像中年妇女靠着化妆品竭力挽留昔日的美丽容颜一样,用一整年的时间等待着一个情人节,等待一份如期而至过期不侯的浪漫。过去没有得到的,安惠要加倍捞过来。
虽说现在的条件好了,不再为金钱发愁,收获爱情玫瑰,对安惠来说早已如囊中取物,但当情人节到来时,安惠还是抑制不住地激动,如一个小孩子对生日蛋糕的渴望一样炽热、强烈。
这个情人节,两个人早在春节就计划好了。中午,和爸妈在酒店吃饭;晚上,到星巴克咖啡厅浪漫一番,然后回到布满红色玫瑰花的二人世界。计划中的爸妈当然是安惠的爸妈——张纬的爸妈住在农村。
但在情人节前一周,计划却被变化打乱。广西一家制药厂开新年订货会,作为区域经理的张纬必须参加。尽管安惠恋恋不舍,但为了家庭和日后的生活,她也不得不忍痛割爱。住房贷款还没还清,去年又买了车,她只能站在阳台上俯瞰熟悉的浅绿色车影汇入蚂蚁涌动般的来往车流,一连几天,把对他的思念转向一朵朵玫瑰。
张纬答应她情人节前夕,最晚到情人节就会回来。安惠相信她的丈夫行必果,更加言有信。
过来几年的情人节,两人都是一起度过。第一年张纬送了一朵瘪的玫瑰。第二年,他们搬出去,租赁了一室一厅,客厅里就插上了三朵红玫瑰;第三年,搬进新房子的第一个情人节,安惠收到了速递公司包装精美的玫瑰花束,一共六枝;第四年,去年,生意更见起色,张纬送了三十六朵玫瑰。那么这次将是几朵?
安惠一想到玫瑰就种如痴如醉。热水器开了一阵子,她还摊着手掌试探温度,“啊”地一声从梦中惊醒,忙不迭地拧了阀门。
望着镜子里潮红的脸,安惠心里盛满的幸福正在水一样沸腾。热水从花洒里向外倾泻着无尽的热量,梳妆镜里悄然爬上一层水珠,像是玫瑰花瓣上露珠。
洗澡洗到一半的时候,张维就回来了。安惠等不及洗完,胡乱擦几把,裹上浴巾跑出浴室。
猫眼外的的张纬右手背在背后,有型有款地站在走廊里,一副赴会的绅士模样。
藏青色的西装,挺拔的身材,俊朗的外表,清澈的眼神,熟悉的面孔。安惠尽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但还是禁不住内心一阵欣喜若狂,她一阵风似的拧开内锁,张开手臂就要给他一个拥抱。
以往这时候,张纬总是把她一把抱起来,在客厅里兜几圈。但这一次不同,张纬闪开了。
干嘛呢干嘛呢?张纬将头一低,一猫腰,侧身滑进客厅。安惠扑了个空,掩上防盗门,转过脸来,还是一脸的喜形于色。
张纬观察着安惠的表情说,我怎么觉得,你的微笑和眼神,怎么看怎么像面对着即将到手的猎物呢?
安惠眯着眼睛继续微笑,乐傻了,因为张纬背后藏着东西,一定是玫瑰。玫瑰玫瑰我爱你,安惠心里哼着这首歌,向张纬扑去。
张纬东躲西藏,就是不想让安惠抓住自己。停!他喊了一声,安惠听话地站住,张纬用目光上下打量着裹浴巾酥胸半露的安惠点头说,嗯,不错不错。
“不错不错”是笑话,讲女人洗着澡,男人出门,不多久便有人敲门。女人以为男人忘记带钥匙,光着身子跑出去。门一开,女人愣住了,门外是邻居家男人。女人尴尬到了极点,捂着重要部位对邻居说道,你看你看。言外之意是你看这误会闹的。那邻居却顺口接了句,不错不错。
哼!安惠生气了,她以为他给她玫瑰呢,没想到他讲起了笑话。他就是爱讲这笑话。他头脑灵活,充满智慧,性格幽默、爽朗,当初安惠从众多追求者中一眼看中出身、家境、职业和她都存在极大反差的张纬,也就是看中了他的智慧和机智幽默。
安惠裹着浴巾,情景相近的场合再度听完这个笑话,她的脸稍微感到被烫了一下的感觉,哼了一声,马上又昂起头来,伸出手道:背后藏的是什么?拿出来!
卖够了关子,张纬微笑着弯了下腰,优雅的动作让安惠想起他们同学聚会时第一次的见面。然后,张纬单膝跪下,变魔术般从背后捧出一大抱玫瑰花来,双手递到了安惠的面前。
九十九朵红色的玫瑰花被粉红色包装纸包裹,绿叶凝翠,花蕾半放,花瓣娇艳。玫瑰花的外围点缀纯洁的繁星小花,丝带绒质,温暖的黄色。安惠身体晃了晃,就要晕倒的样子。她接花在手,乐得合不拢嘴。
满满一大怀抱的玫瑰啊,香气令她无法喘息,安惠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在玫瑰花面前,任何一个女人,都是那么的迷人。
风尘仆仆的他也满足地望着安惠,她依旧陶醉在九十九朵玫瑰花里,赏给送花人一个迷人的微笑和风情万种的电眼。
他估计没看见,开始脱上衣换脱鞋,安惠也不在意白白浪费的表情,把象征天长地久的玫瑰花交给他,让他找花瓶插上,而她则去将澡洗完。
张纬手捧鲜花挤着眼睛说洗干净点儿啊,我在床上等着你。安惠嗔起小脸儿,扭过头“啪”地拍张纬后脑勺上一巴掌:别没正经啊!
张纬无辜地睁大眼睛,说我没不正经?我为了谁啊?为了你,我坐了一天半的飞机,怕关键时刻掉链子,半夜还开着车往家赶,你看你,又想到哪儿去了嘛?真是的!
讨厌!安惠心说,冲着澡还在说讨厌讨厌讨厌,然心里却又是美滋滋的。那么一大抱、九十九朵玫瑰花啊,多少女人梦寐以求。
一朵玫瑰,情有独钟;三朵玫瑰,他爱我;六朵玫瑰,互敬、互爱、互谅;三十六朵玫瑰,代表着浪漫;九十九朵玫瑰,天长地久。那天长地久以后呢?爱无止境?直到永远?安惠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耸了一下鼻子,调皮地说,情人节真好!
洗完澡,烘干头发,张纬已躺在床上睡着了,安安静静。看得出,他一晚没睡。安惠感动极了,心想爱死你了,悄悄走到在床前看他,左看右看。
几天不见,他的颧骨更显突出。安惠隐隐心痛,却又不愿扰醒他,于是到客厅摆弄玫瑰花。
花瓶里插下十几支玫瑰束,还有大部分无处可放。安惠将无处可放的花束捧在手里爱不释手。包装纸上印着花店的名字:花香袭人。
她想这名字可真美。又想,还应该再去买几个花瓶,让浪漫情调持续的更久一些吧。
情人节的计划在她脑海里又过滤了一遍,安惠这才踏下心来,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以为他今天回不来了呢。飞机误点,火车误点,并非没有可能。他来了,她就放心了。
她又一次轻手轻脚走进卧室,没脱衣服就钻进被窝里。他们结婚以后,就经常玩这游戏,悄悄钻进被窝,搂搂抱抱。这种温存,她很久都没有得到过了,所以临出门前又改了主意。
她用热热的脸庞轻轻地贴住张纬胸膛,手抚摸着因消瘦更显刚毅英俊的脸颊。张纬的眼珠在眼睑覆盖下左右游弋,听人说,这是在做梦。那么,他在做什么梦?梦到我了吗?安惠对丈夫的梦很好奇,就痴痴地想自己若能钻进他的梦里看看就好了。
她真想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领,纵身一变,钻进他的梦里。
张纬“嗯”地哼出一声,安惠才发觉自己已经整个胳膊压在了他的胸膛上。
醒了?安惠吐吐舌头。他费力睁开眼睛说,你这样我能睡的着吗?安惠抱歉一笑,还没张开口,嘴唇就被张纬啄住。安惠感到旋晕,心里同时也绽放了一朵玫瑰花,反抗一下,也伸出手臂蛇一样缠绕上张纬的脖颈。
安惠的激情一点即燃,然而张纬却明显不在状态,那个吻也只是蜻蜓点水。安惠有些失望,胸脯起伏着征求张纬的意见。
我们要个孩子吧。
张纬侧起身,疲惫地捏着安惠的下巴和鼻子问原因呢。安惠白了张纬一眼说,没孩子的家庭就象不结果实的树。
张纬说不是不结,而是不到时候。
安惠问,那什么时候是到了时候?我都二十八啦。
张纬说,再过几年吧,等条件再好一些,我要让我们的孩子从一有记忆开始,就和富丽堂皇、锦衣玉食、应有尽有联系在一起。
安惠不赞成他的观念。
张纬的观念是,有了钱就是有了成就,有了一切,而家庭条件就是孩子的基础。
安惠知道张纬的出身,隔过对富贵和贫穷的辩论,设想着将来说,那咱们的孩子不成了纨绔子弟了吗?
张纬说,谁说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没出息?就算是让我们的孩子成为纨绔子弟,我也不愿意他和贫穷再有一点联系。
安惠张张口又将话咽回去,张纬的童年是怎么过来的,她清清楚楚。如果讲起来可能有严寒磨砺香自远和忆苦思甜的意思,但亲历其中,绝对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她也不想再提那些令他不愉快的往事,就问订货会上的收获,张纬有些敷衍,说着广西的风景,眼皮直打架,安惠只好悻悻说,那,你再休息一会儿吧,中午和爸妈一起吃饭,我先去买几个花瓶。哎,玫瑰花你是从哪儿买的?
张纬睁开眼愣住,愣了一楞说不记得了,就从一花店买的,地址记不哪清了。安惠说那就算了,在他额头一吻,然后穿下地换衣服,带上门乘电梯下楼。
她又确认了一下包装纸上花店的名称和地点,发现地址离自己单位不远,就决定打车去“花香袭人”。
很快,穿着一身警服的安惠找到那家花店,隔着透明落地窗,就看见富丽堂皇的大厅被装饰成鲜花的海洋。安惠忽然羡慕起卖花的年轻女孩来。
买花的人也多是年轻人,也有中年人,老年人最少,都一拨一拨的,比赶集还热闹。卖花的女孩忙得不可开交。安惠并不心急,在一簇一簇美不胜收的玫瑰、百合、勿忘我鲜花前徜徉。
一个扎扎马尾巴辫子面目清秀的女孩走过来招待。小姐,需要买什么鲜花?安惠说不,我想买几个花瓶,最好大一点儿的。女孩细心问插什么花,安惠自豪地说玫瑰花。
女孩就推荐了几个花瓶,适合摆放玫瑰的,都是高颈、细口的仿水晶玻璃瓶,没一个安惠看得上眼。安惠比划着说,得要大一些的,插很多花,九十九朵。
扎马尾巴辫子的女孩面目清秀,又伶牙俐齿,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安惠说,姐姐,你可真幸福,你男朋友送你那么多花啊。
安惠纠正说,不是男朋友,是我先生。
女孩夸张睁大眼睛说,是吗?当老公的还这么浪漫,那姐姐更值得羡慕啦。
不管女孩的赞誉之词是否是真心诚意,安惠心里都热乎乎的,随在女孩身后到了专门陈列花瓶的隔壁。
扎马尾巴辫子的女孩对安惠介绍“花香袭人”是全市最大的花店。安惠怕冷了女孩的热情,就说那九十九朵玫瑰就是早晨从这儿购买的。
女孩泛起狐疑说,早晨?几点?
安惠说八点左右吧。
女孩笑了笑,说早晨没一次购买九十九朵玫瑰的客户。
安惠觉得女孩实在太好奇了,热情过度,就说那你一定记错了。
那女孩却很坚持,说不会错的。安惠将一个花瓶又放到原位置说,我就是看到包装纸上的地址,觉得这名字别致,才特意找的你们店,要不就是你们分店。
女孩说只此一家,再没分店,哥哥绝对不是从我们花香袭人买的玫瑰。
安惠感到好奇,挑着花瓶逗那女孩,你怎么那么肯定?
女孩仰了一下头,马尾巴辫子青春地跳了一下。女孩说,购买天长地久的先生不是很多,从早晨开门到现在,大概就三四位先生吧。
安惠笑了笑,明白女孩的心思,在花店工作上一段时间难免沾上爱情虚荣,她不会不羡慕和格外留意那些出手阔绰的男人。
她已无意和女孩纠缠这些无关紧要的是非,精心挑选了三个造型不俗的花瓶。女孩见她不再说话,就展开笑容,笑得很暧昧,仿佛在以为安惠对玫瑰的数量进行了夸大。
安惠的情绪受女孩奇怪笑容的影响,所以在收银台结帐时又问另外一个女孩:你好,我想问一下,早晨八点左右,有没有一位先生买了九十九朵玫瑰?
另一个女孩齐耳短发,脸儿圆圆的,白白的,年龄也不大,但比刚才扎马尾巴辫子的女孩沉稳。她对安惠的询问有所警惕,考虑了考虑,觉得并不违反隐私,于是迅速翻看了预约和销售单,然后微笑着回答说没有。
安惠觉得很奇怪,看了看旁边扎马尾巴辫子的女孩,又看着短发女孩的眼睛描述张纬的年纪,那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先生。
短发女孩还说说没有。
那么昨天呢,他也有可能电话预订?
短发女孩略带歉意回答:对不起,花香袭人对预订鲜花的客户资料一律保密。
安惠瞪了扎马尾巴辫子的女孩一眼,都是她将自己的思维带进一个怪圈,害得自己碰了个钉子。种花何问赏花谁,知道送花人就是了,没必要问花的出处。安惠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掏钱算帐。
短发女孩收了钱,低头凝思一下说,不过,昨天倒有一位先生,就是二十八九岁吧,一下子买走了两大束花,一百九十八束。
时间和数量也不对,安惠并不感兴趣,但还是说了声谢谢。可旁边扎马尾巴辫子的女孩却对这消息很感兴趣,跑进收银台里问到底是什么样的先生。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中年人,快五十的年纪,都已经谢顶,居然排场很大,左右胳膊各挎着一个女孩,亲密无间。安惠侧身让路,不由感到好笑,明明有些人已经到了失去浪漫的年龄,却拥有着足够浪漫的资本进行着挥霍,这世界,可真奇怪。
她已经将要忘记扎马尾巴辫子和留剪发的女孩,这个世界每天都要碰到很多人,每天也要忘掉很多人。但当安惠走到门口时,两个年轻女孩的嘀咕和嘻笑一阵风似地传到安惠的耳朵里。
安惠不由站住了脚。
短发女孩说,长的很帅。扎马尾巴辫子的女孩问,个子高吗?先前的答道,嗯,个子高高的,头发长长的,眼睛大大的,开着一辆开雅利舍,浅绿色的。
安惠浑身一颤,身不由己地转过头来,望着收银台里的两个年轻女孩,心里开了锅。
张纬没理由从别处买花跑到花香袭人来包装?那为什么包装是这里的?齐耳短发的女孩对昨天买花人的形容,尤其是对来人的长相、车辆颜色、牌子和玫瑰花品种的描述,都让安惠直接想到那个人就是张纬无疑。
否则,天长地久上明明标识着“花香袭人”的地址,可“花香袭人”为什么没有销售记录?这不合常理。除非……
两个女孩一番谈话和除非,犹如一根根闷棍将安惠打得晕头转向,她只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舞。
扎马尾巴辫子的女孩见状,忙跑出收银台搀住安惠,负责收钱的短发女孩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害怕地低下头。安惠强打精神,挣脱女孩的热心,掂起打好包的花瓶,在“姐姐走好”声中软绵绵走出“花香袭人”。
阳光洒下万道光箭,安惠再也没了来时的欢快心情,拎着几个花瓶失魂落魄行走。
她不相信张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事实由不得她不相信。若非偶然有所发现,一辈子她都将被蒙在鼓里,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她也未必知道。安惠想起爸爸当初反对他们在一起时说过的话,不由感到浑身一阵阵发冷。
难道真的不幸所言中?难道他真有了情人?有了相好的?安惠不肯接受除非出来的事实,但张纬的另外一些细微的变化又都引起了她的警惕。她以前也似乎警惕过,现在,前后一联系,还真似乎有外遇的迹象。
只是,安惠找不到确凿的证据,车厢里异样的香水味,他在本市的夜不归宿,他们最近以来房事频率和质量的降低。一个接一个的疑点,将安惠欢度情人节的欢心变成疑心,疑心顶得她肺部鼓涨,似乎随时要爆炸开来。
可以想象,没有人能够在这种情况还能做到心平气和。在情人节那天,丈夫卖了两束花,一束送给妻子,那么另一束呢?安惠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质问,她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女人,若果真事实如此,她就要一个答案,然后扭头就走。
以前想到这些年来和他在一起经受的委屈,安惠还安慰自己,至少他们的生活按照设想的方向和方式运行着。可今天,这些委屈再也无法抑制,情感的背叛和欺骗,使她索性豁出去了。
如果不是穿着这身警服,那么走在街上的安惠一定会蹲在路边放声痛哭。
街上的行人都看到,面目扭曲的一个少妇女,穿着一身警服,拎着鼓鼓囊囊的包装袋走在大街上,越走越快,她真不像购物的女人,而是像办案的刑警,此刻找到了赃物的线索。
在交警队门口,安惠停住,想了又想,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警察在考虑是不是要向组织交代自己的问题。然后,她拐进单位。
这个情人节是星期六,星期六不上班。除了内勤、值班人员,整个大院,整栋办公楼寥寂无人。安惠如入无人之境,脚步齐快,连门岗上的警卫都不仅惊讶,继而想她一定有什么急事。
警卫不知道他们的警花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饮泪啜泣。这时的安惠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哭还不敢放声大哭,压抑呜咽,好像她的丈夫真的有了外遇,她的红肿的眼睛里除了咬牙切齿的恨就是血红的不解,如果当时有人看到她,一定会联想到她遭遇了什么不测。
接下来,安惠的脑子就迷糊了,胶一样粘得细胞无法运转。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走下办公楼,置身熟悉的街道上,置身钢筋水泥建筑的缝隙,连呼吸都那么机械。
这座城市涌进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口,她再也回不到站在街上就被大妈拉住胳膊夸赞俊的小时候。
快到家了,高层在远处看来是那样脆弱,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它拦腰折断,在阳光下又是那么一脸高傲和冰冷无情。她家在十二楼的阳台玻璃发出淡蓝色的冷光,让她又感觉坚硬,心里填塞满金属的质感。
终于到家了,他穿着睡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面带微笑,已经不是刚进家时的风尘仆仆。
他问安惠逛完街啦,安惠勉强挤出笑容说逛完了。安惠感到说这一句话就很累。安惠的表情变化被张纬忽略,还以为她逛街逛累了,招呼她坐到自己身边。安惠借口去卫生间走开,在卫生间补完妆,安惠回到客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插花。
那些玫瑰花在安惠眼里已经失去了诱惑。
多少钱一支?安惠看似很随意地问。她是指玫瑰花的价格,张纬不含糊,考验起了安惠,你算算,一千九百八十元买的,九十九支。
嗯,安惠向花瓶里插着花,揪着一片颜色发黄的叶片又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时候买的,叶子也枯萎了?
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张纬瞅瞅安惠,安惠还在望着自己,他就说了个大概的时间,大概在八点多钟,好象那时候花店才刚开门。张纬还解释,花店应该是叫“花香袭人”,刚才他没想起来,现在有了点印象。
安惠心里“咯噔”一下,但她忍住了,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使表面保持着波澜不惊,甚至带着讨好的表情坐到他的旁边,为了把戏演的更逼真,她还像往常一样把手搭上他的肩膀。
老实告诉我,从认识我到现在,你有没有给别的女人送过花?安惠准备试探一下张纬,根据他的态度确定事态的严重到了什么程度,更确定一下自己在此事上的最终选择。
而张纬却以为她对自己不放心,故意开起了玩笑,一根手指刮了一下安惠的鼻子说,这个嘛,我得好好想想,客户算不算?如果不算的话,那么就你一个人。
那昨天你给你的客户送花了吗?她有没有我漂亮?安惠仿佛认真起来,吃醋一般又问。张纬呵呵地笑,说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昨天我还在飞机上呢。
真的没有?安惠离开张纬,还心存疑虑,和他保持开一定的距离。张纬摆出诚实的样子摊着说真没有。
安惠在心里一阵冷笑,望着以前爽朗、幽默、充满智慧的丈夫,心想总算看到你他的庐山真面目,原来你是这么虚伪,你就装吧你,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走吧。到这时,张纬还对安惠的心理活动一无所察,起身拍拍安惠的肩膀,安惠的身体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看着张纬的背影走进卧室,她再也绷不住僵硬的笑容。
她扭脸朝向窗外,若不是为了怕伤父母的心,她早就忍不住跳起来痛揭这个和她几年恩爱却又同床异梦、心怀鬼胎的男人了。
曾经磁石一般牢牢吸引住安惠的某些东西,比如张纬的机智、幽默,比如张纬的帅气,现在,已经变成令她憎恶、愤怒的虚伪和丑陋。
张纬一眼见到安惠的父亲,看到安达给安惠的妈妈送花,连声道歉说进错门了。换在往常,安惠绝对会轻笑出声。这又是一个枕边的笑话。但这一次,安惠没有笑,反而想狠狠地给这个满嘴油腔滑调的男人一记耳光。
安达被逗得哈哈大笑,也仿佛在掩饰自己刚才和年龄不相称的行动,对着门口说进来吧,没进错。安达并不一定知道没进错里面的典故,安惠不想让张纬开口讲话,站在门口,对爸爸妈妈深深鞠了一个躬,说,爸爸妈妈,节日快乐。
安达很高兴,安惠的妈妈也很高兴,大家都很高兴,只有安惠一个人不高兴,但安惠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安达深有感触地对女儿说,我们过了半辈子,老了老了却过开了情人节。
安惠说,没谁说情人节是给年轻人准备的,情人节情人节,就是有情人的节日。安达说还真是的。安惠的妈妈说,大家都坐吧,张纬你坐这边儿。
哎,张纬像个儿子一样亲热地答应,安惠心里很不爽,拧着身子坐在妈妈身边,就是不愿意和张纬坐到一块儿去。
哎,惠惠,安达却喊女儿坐到他那边,安惠没去。安达也不以在意,继续说,惠惠,你没见你妈刚才看到玫瑰的样子,居然像小女孩一样惊叫出声。
惠惠每一次见到玫瑰花,也都会惊叫出声。张纬插话说。
安惠没接他的茬儿,双手拉着妈妈的一只手,将头靠在妈妈肩膀上。妈妈轻拍着安惠的肩膀,一边怪安达说话太直。安达却继续说,可不是嘛,我又没撒谎,你的脸还红了呢。
安惠看着妈妈,想她脸红的样子,想她年轻时也一定很漂亮。安惠妈妈的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捏着玫瑰花,靠在妈妈肩膀上的安惠忽然觉得,妈妈的肩膀特别温暖和安全。
她不敢想象,如果她和张纬万一走到离婚那一步,爸爸妈妈该有多伤心。
点菜的时候,张纬又耍开了他的小聪明。安达点一道菜,服务员面露难色,对安达说没有。一旁多会儿不说话的张纬立刻找到机会,咳嗽一声,手指敲打着桌面正色说,这个菜,可以有。
哈哈,经典。安达率先反应过来,翘起大拇指。大家一愣,继而哄堂而笑,张纬用一个笑话轻易地掌握了话语权,而安惠反复想着张纬刚说过的话,没发现有任何可笑之处。
她的整个心思都没放在吃饭和说说笑笑上,眼前飘浮、盘旋着的,是那另外的九十九朵玫瑰花。
九十九朵玫瑰红色的玫瑰花都红的浓烈,红的张扬,像是鲜血即将凝固时令人心惊肉跳的颜色,时而深红,时而暗红,时而橘红,又时而紫红、绛红,变来变去,如酒色,如胭脂。
玫瑰在空中一会儿排成心型,又一会儿分散开来,像夜幕在黎明前的悄然隐去,只剩下雅利舍车厢内残留的香气;又一下子如夏天天边升起的乌云,不知从何处汇集,转眼又成了一个圆满的圆型,忽然现在眼前,不看都不成,闭上眼睛也能映像。
圆圆的,椭圆的,心形的,一朵朵簇拥其中,像是颗颗向日葵花子,或半放,或怒放,或含苞未放,无不生动,活灵活现,又像是一个个人的表情,有不知羞耻的,有在施展诱惑的,有半推半就的,也有欲擒故纵的。
一朵朵,一枝枝,一束束,娇媚,鲜艳,妖娆。玫瑰花在天上飞,围绕着安惠,安惠眼花缭乱,在妈妈不断询问和质疑的目光中不断如梦初醒,又不断恍惚。
我喜欢玫瑰什么?安惠忽然想起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想起这些年她对玫瑰的那份渴望和期待,忽然觉得自己变了,变得那么虚荣,那么不切实际,自欺欺人,就像在“花香袭人”遇到的那个扎马尾巴辫的小女孩一样。
或者,她还不如那个女孩幸福,尽管那个扎马尾巴辫子的女孩没有得到过九十九朵玫瑰。
那一顿饭,安惠只记住了爸爸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我的女儿眼光没错。
错了吗?安惠问自己,眼前一阵光影凌乱,仿佛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构成一条穿梭时空的隧道,那条隧道,依然布满飘浮翻卷的玫瑰花。
她虽然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举杯,夹菜,灵魂早以另外一种形式去了另一个地方。当张纬举杯祝贺她节日快乐的时候,她看着自己早晨还在为之思念和牵挂的那个男人,想到富贵生淫欲那句古训,眼前的玫瑰花就变成邪恶的惺红色。
那么,她究竟该何去何从?安惠饮下一杯红酒,看着玻璃杯上挂着一层浅红色的酒浆,一朵玫瑰降落在她眼下,舒展的绿叶如伸展的手臂,仿佛在说,来啊来啊,你捉不到我。
这让安惠想到家中的九十九朵玫瑰,又想到另外的九十九朵玫瑰,琢磨着父亲对张纬前后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忽然感到没由来的厌烦和失望。
她对父亲安达失望。
六年前,她和张纬在同学聚会时相识,至结婚后的前几年里,安达一直在排斥着张纬。尽管不管安达愿意还是不愿意接纳这个女婿,但木已成舟,安达每一次提起来,都不免自然流露出对那些门当户对美满姻缘的羡慕。
安达只有安惠一个女儿,所以一直幻想有一个踌躇满志的青年才俊和女儿白头携老,他还可以凭借自己的一张老脸保姑爷仕途扶摇青云。谁都没想到,安惠自己谈起了对象,而且那个张纬仅仅高中毕业,是出租车司机。
和想象、道理、现实都存在较大出入的恋爱,自然招来大多数亲戚的反对,若不是安惠妈妈比较开明,事情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也真未可知。
如果不嫁给他,那么现在的生活,该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她是不是应该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或者儿子?
转念又想起上午张纬不想要孩子的话,安惠心如刀绞,又一轮假象的狂轰滥炸和眼前玫瑰的不断骚扰让安惠想到以后。
以后,终将有人原形毕露,真相大白于天下,作为男人,总是不想留下情感的后遗症,不想有纠扯不清的感情废墟,所以,张纬不要孩子的目的就是,提前做好一切准备,没自己骨肉的拖累,能杀伐果断,一刀下去,永不纠缠。
想到这里,安惠又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感到人居然那么可怕。
以前有人夸张纬富有心计,安惠还不以为然,以为是好事,现在想,尤其是他坚持不要孩子,在外面养着情人,还真有点令自己后怕。
他们恋爱的光景,在一株株玫瑰的装饰下,此时此刻,就仿佛已经是井口布满鲜花井底尽是狼牙的陷阱,羔羊就是初涉社会一无所知的安惠。
那时安惠刚大学毕业,专业对口,老爸安达是公安局政委,几乎没费力气,就分到市交警队,成为她们那一届高中同学的焦点——一只肥嫩可口的羔羊。
事实上,那时安惠还是单位年青同事、所生活圈子波及范围内的男青年所关注的焦点,安惠成为焦点,不仅仅是因为职业,也不仅仅因为显赫富足的家庭背景和她温婉的性格、清丽脱俗的气质、容貌,而是因她尚且待字闺中。
张纬第一次披上羊皮接触安惠,是在他们高中同学聚会时。四十多个老同学里,已经有接近三分之一的名字从安惠脑海里无缘无故删除,四分之一的面孔已经变得陌生。所以,当张纬端着酒杯来到他面前问还认识不认识我时,安惠为之一愣,一番端详,脑子里海上还是一片空白,对张纬这个口口声声的老同学,她当时真是一副陌生印象。
尽管记忆力不好,不过安惠的随机应变能力还是很强,随即微笑着说当然了,只是一下记不起名字了,瞧我这脑筋。她那时还不知道,就在自己高二弃理从文调到这个班级的时候,张纬刚刚留了级。
实际上他们并不是同学,没名没份。
成了同学的张纬,就有了资本,他是司机,她是交警。他拿着毕业联系电话本,但凡有机会就去交警队找她,见缝插针、无孔不入。
骗子!
不同寻常的爱情竟然建立在别有用心的基础上,安惠回忆到那一段时,恨不得立即扑上去,将对面那个谈笑风生的男人一把扯下椅子,撕碎他的皮,让他露出自己丑恶的嘴脸。
坐在不是中心位置的张纬却反复是四人的轴,风度翩翩。想象和诅咒没有使他脱去狼皮,反而更加正人君子,安惠烦感了,借口去洗手间,飞快地溜出去。
出门,门口站立着男服务生,面孔有些熟悉,特别像大学时的班长。再定睛,那小男孩虽然个子已经长得够高,但面孔上还是特别稚嫩。
服务生见客人盯着自己,有礼貌地问需要帮忙吗?安惠回到现实,眼前的玫瑰花骤然消失,她当初的班长的脸孔也小时了。
不用,谢谢。安惠说了一声,慌乱地走向走廊尽头。
或者我这一辈子,错过了许多的爱情。那个服务生令安惠想起了以前。
上大学、包括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也并不是没男生追求安惠。弹一手好吉他的班长,喜欢打篮球的警校实习生,还有单位里几个年青小伙子,都曾先后流露出对安惠的好感,安惠不是不知道。
以安惠的性格,她无法做到像别的女孩子一样一试就露底,她对爱情未必是慎重,却是矜持的,不要求多高的条件,但应该能够让她能够开心快乐。
少年时遇到的那个小伙子,虽然各有各的长处,但都缺乏幽默感觉,尽管有的仪表不凡,但有些忧郁;有的活力十足,但不够雅。安惠总觉得离自己心目中的人有些距离。
当时,最着急的要属安惠的妈妈,她没少托人打听合适人选,其中也有安惠认识的人,条件已经无可挑剔。那些条件已经不错的小伙子们,不理解冷美人安惠的心思,在高贵的安惠面前束缚住手脚和心灵,没接触几天,就被安惠的清高吓跑。
为此,安惠还委屈过,其实她并不高傲,只是不善于表露自己而已。
交警队对面财局也曾有个胆大男孩子放言追求安惠,但后来一打听安惠的爸爸,据说从此也望而却步。有一次安惠看到财局的那个小伙子之后,至今还觉得有些遗憾。
而张纬,用他做生意的说法是拾坷垃砸坷垃的方法最终抱得美人归。
安惠楼上楼下转了几圈,心里那个后悔啊,腮帮子都悔青了。
酒店里为庆祝情人节也搞了特别活动,不仅推出优惠特价,还在各处插满玫瑰,红玫瑰,黄玫瑰,粉红色玫瑰,白玫瑰。错过了吃饭的点儿,还有年轻人不断上楼来,身边傍着女孩,女孩手里捧着粉红的黛安娜,或者蓝色妖姬,一脸的陶醉。到处都是玫瑰花,安惠无处可去,只好躲到卫生间附近,暂求片刻的安宁。
走廊凹进去的狭小空间,一位打扮入时、年龄更小一些的女孩和安惠擦肩而过,不断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安惠。
青春靓丽的女孩让安惠想到另外的九十九朵玫瑰,没由来地打翻了醋坛子,所以目光也不是怎么友好。
假想的情敌在安惠目光咄咄逼人下,还是先低下了头,然后迈动青春的步伐走进卫生间,同时扔下一句“有病”的话。安惠刚想欢呼打了一场胜仗,又难过起来。
安惠恨起夺走她幸福的那个女人,她想看看她究竟比自己好在哪里。
无法躲避漫天飞舞的玫瑰,安惠深深呼吸,拿出英勇就义的勇气,再次推开房门,酒气扑面而来,她皱了皱眉,舒展开来时,脸上也恢复了情人节之前的平静。
安达依旧兴致不减,望着安惠对张纬说,我这个女儿啊,当初,都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了。
聪明的安惠岂能不知安达的意思,离座来到父亲面前,斟了杯酒,端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张纬,将酒递到安达面前说,爸,当时是谁说的,他长着一颗风流牙,只准将来感情不专。
安达顿时无语,他当初对张纬确实有些看不起,虽然后来想通了,想帮帮他,但却没帮成。
农村出身的张纬在这座城市里一没房,二没钱,除了一辆贷款凑钱抵押来的出租车,一无所有。安达根本就不同意他们的婚事。现在女婿发达,安达改变了态度。安惠坐在少言寡语的妈妈旁边,对曾经尊敬的父亲产生一丝的鄙视——那时的安达可不是这个样子。
当时安达还在单位担任领导职务,性格火爆,不像现在退居二线变得谦和、虚怀若谷。当政委的安达每一次在家里大发雷霆,都令张纬和安惠十分难堪。尽管那时安惠对不讲理的父亲有些恼怒,但极为尊重,她从小就敬重自己的父亲。
后来张纬代理某种保健药品的生意,遭到安达的反对,也引得安达、安惠父女二人闹了一场不愉快。安达的理由是,他已经托关系替他找到一份临时工的工作,待遇不多,养家糊口没问题。可张纬已经向厂家交了加盟和代理费,所以无意于一份临时的工作。
在岳父面前,张纬谈了谈今后的打算,这打算也是安惠和他经过深思熟虑决定的,做生意,更适合张纬的个性和发展。不成想安达再此被激怒,他本以为自己的垂怜和慈悲为怀可以令眼前的穷小子感激涕零,计划的第一步只要能实现,转正就不成问题。有个固定单位,发不了大财,但至少可以让一个小家庭靠两份工资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无知小子如此不识抬举,又如此鼠目寸光,那几年骄傲自大和独断专行的安达再也没耐心听他的唠叨,拂袖而去,发誓再不过问关于张纬的一点事。
此后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安达果真再没过问过安惠和张纬的任何事情,包括他们在租房子住的期间,安达从没去过一次。直到张纬买了房子,买了汽车,安达的态度才有所好转。
当初,安达极力反对安惠的婚事。现在,情况有变,安惠需要父亲的反对,安达却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安惠心情越发复杂,同时倍感孤独。
眼活的张纬看安达、安惠父女提过去的尴尬,偏袒着安达,主动讲起当年安达一屁股坐瘪玫瑰花的往事,安达对那件事并不知情,嘴里啧啧道,没扎到屁股就不错了。
安惠的妈妈批评安达道:你就只管着你的屁股,你破坏了咱女儿的第一个情人节。
听到玫瑰和情人节的字眼,安惠不由又皱起眉头,再也无法轻松下来。
酒足饭饱,做情人节计划的第一大项节目进行完毕,张纬已经醉意朦胧,将岳父岳母送回家。张纬陪安达聊天,安惠就和妈妈到了另一个房间。
妈妈说,惠惠,你今天心情很不好,妈妈看出来了。
安惠矢口否认,没有啊。
妈妈说,女儿大了,知道瞒着当娘的啦,好,不问了。
安惠张张口,想把今天的事告诉妈妈,但看到妈妈头上的白头发,又住了口。安惠的妈妈看在眼里,问,想说什么就说吧,跟妈妈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安惠就问了一个问题,问题是,你和爸爸在一起幸福吗?
妈妈反问,你说呢?
安惠说看现在很幸福,看以前,不应该幸福。
妈妈说,什么是幸福呢?
安惠心情沉重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出家门时,安惠的妈妈恋恋不舍,拉着安惠的手说,有什么事就打电话,这里也是你的家。
上了车,安惠又闻到隐隐约约的香水味,她从来没用过这样的香水,连闻都没闻过,又心乱如麻起来。
下午四点多了,可星巴克还不到晚间点。张纬兴致勃勃问安惠去哪里?他意思是趁傍晚没到来之前去找朋友k歌,安惠冷冷拒绝,说回家,然后靠窗闭上眼睛。
张纬挑拨着她说,家有什么好啊,回家干嘛,你不是喜欢玫瑰花嘛,你看街上到处是玫瑰,干嘛要回家?你在家难道就呆不够吗!他本来话就多,一喝酒,话更稠。
可我现在不喜欢玫瑰花啦,我见到玫瑰花就讨厌!安惠一该往日说话的温柔,牙尖嘴利起来。
你要不喜欢玫瑰花,我就能不吃饭。张纬打着哈哈说,别回家了,还得进家,再出来,怪麻烦的。
如果你觉得在家呆够了,随时可以拔腿走人!安惠的脸色已经不像是在开玩笑,张纬已经意识到这一点,马上闭上嘴。
他还是想浪漫一番,情人节嘛。张纬主要是想讨老婆欢欣,在路口还是提议别回家了,结果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安惠拉开车门威胁张纬:你走不走?你走不走!
走走走,张纬说,马上就走。张纬见安惠动真格儿的了,就不敢较真,迟疑地问了一句,晚上呢?安惠说取消,不过啦。
张纬没明白过来“不过”的意思,加一脚油门说不过就不过。
安惠扭过脸,眼泪已经滑落下来。
家中的玫瑰还在花枝招展怒放,客厅里,卧室里,餐厅里,一片温馨和浪漫。安惠对这些玫瑰已经不敢兴趣,孰目无睹,但眼前还是晃动着一片一片刺眼的红。
那一片刺眼的红倒还罢了,张纬偏偏在客厅里晃来晃去。安惠说你坐下。张纬说我不坐。安惠又重复了一遍,话里命令的语气就重了许多。
略带醉意的张纬坐下,提醒安惠到点了,晚上还要去星巴克呢。安惠说日子都没法过了,还有心情去星巴克?
张纬这才明白过来安惠在车上说的“不过了”是什么意思,关切问安惠怎么回事,身上来啦?
安惠拨开张纬虚情假意的手,让他交代九十九朵玫瑰花从哪儿买的。张纬说花香袭人。安惠摇摇头说,不对,你一定骗我,我去过花香袭人,那儿的女孩说,你根本不是从她们那儿买的。
怎么可能?哦,怪不得你今天怪怪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们既然说不是从她们那儿买的,那她们告诉你我是从哪儿买的了吗?张纬叫嚷起来。
不见棺材不落泪!安惠猜透他的心思,喝了口水压压怒火说,我也不是要追究玫瑰具体从哪儿买,而是对你买花的时间好奇。昨天晚上七点四十分左右,按说你正在飞机上,怎么又有一个你出现在花香袭人呢?
果然,安惠轻轻抛出一根火柴,就点燃了张纬的脸。张纬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隆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看他的反应,安惠心里明白几分,心里涌上阵一阵凉意,声音更加冰冷,像是在审讯肇事司机:怎么不可能?我在单位调了花香袭人前后路口的电子监控,你驾车出入的时间,录像显示一清二楚,车上还有另外一个女人,难道不是吗?
你,真的都看到了?张纬的声音开始发颤,眼睛却盯着安惠的眼睛,想从安惠的眼睛里找出别的什么。
安惠忽地站起来,扬手就是一个耳光。“啪”,一声脆响,张纬捂住脸。安惠咬牙切齿地说,地雷都暴露出来,你又何必护着导火索?
这一句话令张纬彻底崩溃,松开手,露出脸上的手指印,坐在沙发上半晌不语。
空气中飘浮着玫瑰的幽香,安惠站在客厅中间,心里一阵一阵的痛。她的眼前又出现那另外的九十九朵玫瑰花,玫瑰花凌空而舞,和电视墙旁边大花瓶里那一瓶玫瑰一静一动。她抬腿踢飞了花瓶。
花瓶落地,一声碎响,枝枝玫瑰散落在光滑如镜的地板上,像是某部电影中的画面。
最终的结局和安惠的最坏的预想十分吻合,张纬已经落败,尽管没有露出凶残的狼的本性,但安惠已经明白,尽管她揭露了他的本来面目,却还是最大的失败者。
尽管早已料到这种结局,她多半天的情绪失调都在为了揭开这个结果,结果出来的时候,安惠还是感到震惊,心里充满了愤怒,充满了忿恨,充满了耻辱。
你难道、不应该、为你的无耻行为解释点什么?安惠几乎一字一顿。张纬的声音却像蚊子哼哼一样,我错了,对不起。
你错了?对不起?安惠眼睛里噙满泪水,走过去拽张纬,张纬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沙发,仿佛一离开沙发,会立刻露出狼的利爪獠牙。
安惠力小,拽不动他,悻悻地放开手,心里憋了一天的火、憋了几年的火瞬间点燃,一来就是来势汹汹:你错了?你说一句你错了就完了吗?说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吗?啊?!
说什么都是错。张纬抱着头,无限懊恼、无限痛苦模样,已经完全把自己交由安惠发落。安惠得理不饶人,步步逼问,完全不留情面。她已经顾不得影响——这已经不是一场夫妻间普通的争吵,而是人和狼之间的对决,她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对手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否则吃亏的还是她——东郭先生的教训她从上小学时就铭记在心。
你没错,是我错了,我不该去买花瓶,不该去炫耀玫瑰从花香袭人买的,我不该怀疑你,不该去调监控录像……安惠大声说,大声哭泣,很快泣不成声。
妻子这么伤心,张纬就是一头狼,也开始坐立不安,他痛苦地望着痛苦的安惠道歉,惠惠,对不起,希望你能原谅我,不管怎样,请你都要相信,我始终都是爱你的。
这话比直接承认有相好的更令安惠震惊,安惠吃惊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张纬说,哪怕你是一只披着羊皮保护小羊的狼,哪怕我是那只小羊,哪怕你救过我,你生吞了我我都不在乎,可我求你别说你爱我,我承受不起。
可我真的爱你,我发誓。张纬举起手。
你说你爱我,难道就这样爱我?卖玫瑰一买就是一白九十八朵,我一半,她一办?我真后悔从一开始就相信你,你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真小人,你这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声音尖锐、高亢,安惠浑身发抖,想起父亲当年的劝阻,她又禁不起泪如泉涌: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认识你,我不应该喜欢玫瑰花,那你也不必想着年年送玫瑰花,你的秘密就真的成了秘密,无人知晓,那么你们可以继续偷你们的情,我还在家里过着自以为天底下最幸福的日子,你有什么错你又能当人,又能当狼。
话至末尾,安惠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即便说出来的话,也根本没有了逻辑可言,两行眼泪顺着脸庞流成两条蜿蜒饿小河,气阻梗塞,差一点就晕了过去。
张纬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喊她的名字,将安惠扶在沙发上。
安惠睁开眼,还是骂。
无论她怎样哭诉、质问、谩骂,张纬都不说话,也不解释,蹲在身边,摁着安惠不让她起来。包括安惠气急败坏地骂他是从农村里来的野孩子,张纬都一言不发,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散落一地的玫瑰花。
那目光,像是一头丧失配偶的公狼。
枝枝玫瑰花像是一具具尸体,在光线作用下,仿佛迅速碳化,变得黑乎乎的。
安惠打够了,骂累了,气若游丝。她有气无力地问张纬,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你们是怎么勾搭在一起的?
张纬抬起头来望着安惠,安惠发出一声神经质的吼叫:你说啊,有胆做就没胆说了吗?
张纬近乎哀求道,惠惠,我已经知道错了。安惠更加怒不可遏,挣扎着坐起来,打开他的手骂道:别叫我的名字,你不配!
说完,她又软绵绵地躺了下来。张纬不敢再“惠惠、惠惠”地叫,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说,求求你,别再问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
不行!这时候安惠哪里听得进去,一个耳光打过去,在张纬双耳轰鸣中吼叫道:我就是要问,我问问怎么啦?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要知道我是谁,就应该知道我有权利知道你,你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还不能问问?
张纬还是一声不吭,安惠气得连泪都不擦了,断了气似的躺在沙发上,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早晨,她还用这种姿势躺在床上等着他,等着玫瑰花;现在,他就在身边,玫瑰花就在客厅的地板上,就在餐厅和各个卧室的花瓶里。
安惠开始挥舞手臂,驱赶眼前飘来飘去的玫瑰,一边驱赶一边扭过头来,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说?好好,你不说我就去调你电话的通信记录,我就不信我查不到。
她说的出做的到,张纬再也无法抵抗,犹豫再三,终于说出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安惠也有所耳闻,但听到后还是不禁大吃一惊。
那个名字臭名昭著,顶风臭十里。
光线已经暗淡得无法看清室内的东西,家具影影绰绰,安惠不能看清张纬的表情,张纬的眼睛里闪烁着屈辱的光。
黑暗和长发所掩盖的面孔,曾经令安惠看也看不够,现在,却令她感到恶心。
她不敢相信黑暗中他一字一字说出的那个名字,更不敢相信他随后痛心疾首地说出的那一番话,她无暇辨其真假,他姑且言之,她姑且听之,反正在她心里,人和狼的界线已经划分清楚。
他居然没有情人!
他居然是被那个女人包养!!
另外的九十九朵玫瑰就是送给了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安惠睁大眼睛,听着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在黑暗中空洞地响着,仿佛在收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
声音沙哑、尴尬、无奈,充满辛酸,充满耻辱。如果他不是她的丈夫,如果不是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仅仅因为声音中搀杂的痛苦,安惠就会流下同情的眼泪。
但是今天不同,这个情人节,安惠的眼泪已经流的够多的了。
安惠不想再听下去,再也不想在这个家里呆,哪怕是一分钟。面前的男人已经不值得她再去为他落泪,她甚至连衣服都不收拾,艰难起身,晃了一晃,就要往外走。
快到门口时,她被他拦腰抱住。
在那一刻,她的心里软了一下,因为他说,在抵制金钱诱惑的关键时刻,他想到了他们现在的这套房子。
在爱情面前,他情比金坚;在金钱和爱情面前,他鱼肉熊掌不舍其一。
安惠长长吁了一口气,摇头说,狼就是狼。
安惠觉得腹部涨起来,她也快变成汽球浮到空中,她不想和那些玫瑰在一起,伸手抓住门把手,门把手几乎被她拽下来。
和自己生活几年的男人居然从来都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忍受着恶心,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拧门把手。他的一双手环抱在她的腰间,她用颤抖的声音问了一句,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想过我没有?
张纬说,想,时时刻刻在想。你不知道在这个城市里生活有多么困难。做生意,哼哼,哼哼哼哼……
他发出一声声节奏感极强的冷笑抑或是自嘲的笑,听得安惠后背发毛,同时,心在柔软和坚硬之间反复,不知取舍,不知选择,不知进退。
你不了解我。安惠努力想要掰开他的手,但他双手十指交扣,慢慢地跪在了她的身后。
安惠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她回着头看着身后的男人,曾经是自己的男人,却在无数个夜晚躺在别人的床上和一个别的女人在一起,而且还是一个老女人,老女人的身体已经布满皱纹,脸色苍白,皮肤和肌肉开始松懈,妊娠纹,老年斑,白头发。
安惠开始剧烈呕吐,中午吃的饭都吐了出来。张纬站起来,帮她捶背,拉着她去卫生间,替她擦手洗脸。安惠平静下来,擦干眼泪,看着空气双目无神。她在数空中的玫瑰花。张纬说,惠惠,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为了你,我什么都在乎。
尽管安惠已经又一次决定不再为他哭泣,但此时又忍不住为他、为自己和自己的爱情流下了复杂而痛苦的眼泪,因为她想到了她的妈妈。
妈妈仿佛出现在黑暗中,妈妈的头发有了根根银丝,妈妈的声音在不断回荡,什么是幸福呢?
什么是幸福呢?
外面灯火辉煌,霓虹耀亮了半边天。张纬将软绵绵的安惠扶在沙发上,蹲下身子说,原谅我,没本事养活你。
安惠心里已经硬了,凉了,表情呆滞说,你应该知道我,我从来没嫌弃过你。
张纬说我知道,可我不忍心你跟着我过苦日子,我不甘心被别人瞧不起。
安惠说,没人瞧不起你,只有你自己瞧不起自己。
张纬惭愧地低下头。
安惠幽幽地说,我早就知道她,她的丈夫得了肝硬化,早已经是等死之人,大口大口地吐血,一袋一袋的输血。她有钱,都知道她包养着男人,我和同事还说起过,同事还说起过她开的价格,还说你够条件,只是,只是我没想到,她包养的居然是你。
张纬说,惠惠,贷款马上就能还清了。
还清贷款又能怎样?安惠苦笑,说,三十万你就把自己卖啦?上午,我还以为你是个男人,我和吵过、骂过,只要你改过,我们还是夫妻。可现在,你让我和你怎么过?难道你和一个老女人生活了那么长时间,让我装作不知道吗?
失望在张纬脸上蔓延开来,他摇头苦笑,眼泪流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骗我说去桂林?生意上的事,你知道,我从不过问。为什么要那么残忍,连个完整的情人节都不能让我开开心心地过完?
安惠捡起地上的一枝玫瑰花,玫瑰花完好无损,她放到鼻子底下吸了一口气,味道有点苦。
张纬接过安惠手中的玫瑰,有点内疚,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年前体检,她检查出了脑瘤,瘤的部位无法进行手术,她想完成年轻时的心愿,所以才在情人节前夕,让我陪她去了桂林。
安惠眼睛已经忘向窗外,“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行了,我要走了。
张纬站起来,双手按在安惠肩膀,深情地望着安惠又说,惠惠,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安惠面无表情答道,好了,我知道了,现在,我要回家了。
张纬惊恐地望着安惠,摇晃着安惠,这里就是你的家啊,房子是你的,财产是你的。就算要走,也应该是我走。
安惠沮丧地说算了吧,我已经没法在这儿生活了,脏。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无情地推开张纬,夺门而去。
门“咣”一声关上时,安惠被巨大的声响吓了一跳,回回头,张纬没有追出来。一个人在门内,一个人在门外,两个人隔着一道金属门,咫尺天涯。
门内传来自责和绝望的声音:我也想要个孩子,但一想到出生的孩子有这样一个爹,我都难过,对不起了。
安惠没心情再听下去,离开家门,走几步,然后想,他应该拦我一下的,像刚才一样抱住我,我再转过身来,狠狠地打他几巴掌,挖他几下,哭一阵子,说不定,就会安静下来。可是,他为什么不拦住我呢?
安惠感到自己的心情很奇怪,很复杂,承载的东西太多,一时无法顺理,心里不由一阵阵的疼痛。
她不得不承认,她还爱着张纬,张纬也爱着她。
张纬和那个老女人在一起,并非完全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欲望和贪婪。
可是……
电梯正在被人使用,马上上来了,安惠却一刻也不想再等,走楼梯盘旋而下。每走一步,安惠脑海里就回忆着张纬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话,都像一根坚硬的木棍在戳她的心,她的心一揪一揪地痛。
走出楼洞,她的心已经失去弹性,布满千疮百孔的凹坑。不过,毕竟熬了过来,安惠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佛忘掉生活中不愿记忆的一些事,有坏,好的,统统忘记。包括第一个情人节的瘪玫瑰,和今天的九十九朵玫瑰。
地上一地散落的玫瑰花,安惠很惊讶在这儿也会有玫瑰,她以为是错觉,习惯地蹲下来,像小时候去郊外看到田野地里生长着一朵大的矢车菊一样将它拢在手心里。
在安惠双手捧那束躺在地上的玫瑰的时候,一根刺扎到她的手,她倒吸一口凉气。那痛疼得不似往常,仿佛带了毒,生疼生疼,蝎子蛰到一般。
安惠将手掌边缘放在嘴边轻轻吹气,就听见前方一声闷响,似一重物重重地砸在了前面不远处的彩砖上。
重物从天而降,附近的人纷纷惊呼。安惠抬头一看,二楼、三楼、四楼的塑钢窗扇纷纷拉开,而此时,天上开始下起了玫瑰花雨。
倒春寒风横灌,玫瑰花连叶带枝,彩色雪花般洋洋洒洒从天上而来,漫天飞舞,在空中鸡毛般飘荡,旋转,或者垂直降落,落在窗口的压缩机上,落在阳台的花盆架棂上,落在安惠的身边。
安惠早已忘记手掌的疼痛,好奇地睁大眼睛,兴奋地捡起地上的一枝玫瑰,用羡慕的目光望着模模糊糊的天空,她在想,天上一定开满了玫瑰花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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