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走
冬天在文字的呻吟里渐行渐远。为了让这一季留下完整的念想,走了好些地方,寻亲访友之余,再一次观赏了闻名中外的自贡灯会,脚下的里程不断增加,也平添了几多思虑。春天将以深沉的态势款款袭来,当它周而复始又到冬季时,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这一月行了千里路,没有读一卷书。然而不读书也有收益,与青藏高原的苍凉庄重不同,川南农村清幽润湿的绿和远离尘嚣的静谧,给人一种另类的安详之感。农村人不缺粮难挣钱,所以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走得很远,各省都有他们的足迹,他们背负着一个新名词:农民工。各家外出的人回来整齐后,家家户户开始杀年猪待客,你来我往,热闹非凡,满桌子绿色食品,看上去清新可爱,令人食欲大增。接下来是洗洗涮涮,贴春联挂灯笼,过年的祥瑞气氛从天而降。老人和孩子们,也只有在这时候可以享受到短暂的天伦之乐。兄弟姊妹们聚在一起谈各自的境遇,有的蛮有收获,说话腰板也直,有的依然贫困,人比人气死人,行事自然低调。每个人都在苦与甜,梦与泪的交织中渡船扬波,真是活着不易,要光鲜地活着更是不易。
紧拽着最后一丝冬意,破五开始出行。
看望母校是这次旅行中最主要的议程,因为毕业后就没有回去过。从川南到川北,尽管路况不太好,颠簸得厉害,也没有动摇我重回故地的决心。好好欣赏了沿路的风景,原来川北是极少有竹子的,更多是松树和柏树,泥土没有川南的黑,映入眼帘是一色的红,热烘烘的,不算富庶之地。终于到了l市n镇,母校就坐落在这里,十九年前,我在这里读高中。踏上l市的土地,心立即被一种潮湿涨满,毕竟,这里有少年时代的印记,这种心情是同行的父亲和夫君难以体会的。没有想到的是,n镇十分凋蔽,按照常理,它应该比原来发展得更好才是,可是当年的繁华已经不复存在了。听人介绍,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n镇有一万多员工的棉纺织厂已经改制,目前只有两千余名工人,其他诸如绸厂、锦纶厂这些企业也纷纷列入了改制行业,诸多原因致使n镇一直发展不起来。近年来纺织行业不太景气,不仅n镇如此,l市作为全省的老牌工业城市,是全国著名的丝城绸都,也已经好多年没有承办过大型的丝绸节了。从绵纺织厂到母校是一条近路,所以我进入了厂区。那些围墙和房舍上的毛笔字标语还是计划经济时代的,相隔十九年都没有抹去,我可以看到过去岁月的影子。
母校还是老样子,女生院依然藏在角落里,没有维修。隔着铁门,我看到了当年住过的三间寝室,它们已经很破旧了,晾衣服的铁丝纵横交错,绣迹斑斑,在风中孤零零地摇曳;水龙头仍然在滴水,我看不见龙头下面的青石板,应该残漏石穿了吧。食堂重新修过,拿起碗筷抢饭的情景历历在目,当年,我们的历史老师开玩笑说:n中七千学生,五千饿鬼,世界历史只学会了“米骚动。”还有一处教学楼正在修建,遍地沙子钢筋,因为过年暂时停了工。偌大的操场空无一人,后面的灌木丛长时间没有清理,一到夏天,肆虐其间的蚊子曾是臭名昭著的,个头小,咬人狠,现在也一样吧?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嘉陵江波澜不惊,它和校门口的黄桷树一道静静地观望着这十九年的沧桑变化。一位老师认出了我,当他得知我不远千里辗转重回母校时,不由叹道,l中申请国家级重点中学时,将n中合并了过去,抽调了好多资深教师,后来根据形势又将n中独立了出来,所以,你的老师们基本上都不在学校了,不过毕竟是省重点,教学质量好,学校的升学率还是颇高的。凝目看了看不远处的教学楼,有几块磁砖脱落了,他笑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嘛。你见不见你的数学老师呢,他还在这里。”我思忖:我的数学成绩差,老师会记得我吗?作为老师,总是会记得最优秀和最调皮的学生,对一个最普通的差生,应该会淡忘吧?“如果见到了他,请代问他好。”我说。走出校门,再回首,虽然,我和“成绩优秀”四个字绝对沾不上边,但母校,她为我17岁以后的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从心底里感激她。
校门外是一道长长的石梯,然后是一条小街,随着年龄的增长,无数个深夜,我会经常梦见这条街。再度亲临,我发现,那些民居仍然保留着最古老的痕迹。这种民居看上去是袖珍铺面,进去则宽敞明亮,有天井,还有很多间寝室,红砖青瓦,住在里面别有一番风味。街上好几位店主都是我认得的,但他们已经认不出我了,我在他们眼里,从老主顾变成了过客。
从母校回到市里,联系上了班主任,我的语文老师。老师已经退休,定居在市里,日子过得不错。只是头发白了,因为腰椎尖盘突出,腿脚不太灵便,但看上去还是十分硬朗。不同于n镇的凋蔽,老师乐观开朗,让我的心情好了很多。我们在江边的渡船上喝茶聊天,快二十年了,还是第一次和老师近距离相处,读书的时候,我们敬他,也怕他。他如数家珍地告诉我同学们的近况,有的因为传销判了刑,有的经商已聚积上亿资产,有的是公务员和事业干部,有的在打工……对我的评价是,性格还是内向,但比以前好多了,至少有“龙门阵”摆了。下了船,女儿拿着个风筝跑过来,老师童心大起,教她放风筝,拽着线头一颠一跛跑了好远,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睛禁不住再度潮湿……临走的时候,老师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他说,你是我从教四十年唯一一位少数民族学生,是地处最远的,也是最重感情的,开同学会的时候,你一定要来。……送我上车的时候,老师眼里闪过了泪光,从反光镜里看过去,他在路边站了很久,直到车转弯以至视线模糊。是啊,他的学生从少年成长到了青年,他又怎能不感喟呢。读书生涯里有很多老师,唯有这位班主任最让我难忘,他极其重视教育方法,不看轻任何一位学生,甚至没有对学生皱过眉头,但班上最调皮的学生偏偏又最服他。我想,老师的晚年可能是孤寂的,因为师母于去年患病去世了,他应该不会再找老伴。年轻的时候,他和师母,一位没有文化的农村女子经媒妁之言结了婚,之后他念大学,学中文,成了市里非常优秀的教师,从情趣、爱好等各方面都和妻子相去甚远,但他没有起厌弃之心,记得他曾说过,“结发夫妻不容易,患难感情最可贵,其他都是次要的。”基于这样的认识,他不会涉足黄昏恋吧?尽管入世一回,各人有各人的天命,但我仍然祈祷老师能够健康长寿,安度晚年。
离开l市的那天,飘起了濛濛细雨,内地冬天特有的冷气似有若无地浸出来,眼前泛着淡淡的灰。l市,一个镶嵌于丘陵地带深处的城市,平坦,广阔,繁华,新兴又古老,最遗憾是污染严重。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朋友、师长,但凡我接触过的,都是朴实诚信的人,即使此番离去会很难再回来了,但许多美好的情感和回忆给了我刻舟求剑的理由。
按照计划回转成都,机缘巧合,赶上了武侯祠的庙会。庙会和两年前的差不多,都是宣传三国文化的,有似曾相识之感。文艺节目乍一看甚是闹热,但认真品味之,歌手有假唱的嫌疑,忒让人没兴致。好在武侯祠的梅花开得特别灿烂,阵阵清香沁人心脾,洗去了连日的困顿。也小有收获,猜中了两个灯谜,得到了两套三国丛书,有一则灯谜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周穆王——打《红楼梦》一人名。唉,不仅深恨自己的愚笨。
走走停停,重回川南时,已是正月十八。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房前屋后的翠竹换上了嫩叶,老叶子慢慢枯去,和着画眉的鸣叫闲闲散散掉进泥土里,微风过处,睛好而温暖,农家人在启动春耕。青壮年们或孑然一身,或拖着妻儿,先后各奔东西,村里又恢复了空空落落,留守在家的老人和孩子们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周而复始,继续着他们的生活。这种境况让我想起《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那部电影,剧情被艺术加工得热火朝天,现下的境况却是:村里见不着几个年轻人,就连我这个外地的年轻人也拟好了归期。随着春的弦音一天天和谐,回程也渐近,这意味着,在文山会海中流连忘返的秘书生涯又将开始了。
2009.2.10-2.11 夜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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