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军营中到处流传着这样一句振奋人心的话,“我们胜利了!”而且已经可以见到将士们收拾行装准备归程的情景了。“胜利”二字已不知在我的脑海中多少次被想起,甚至连偶尔的做梦,见到的都是将士们欢欣鼓舞,相互庆贺胜利的盛大场面。但是当“胜利”这个词真真切切地在军营内传开时,我感到的却是不详。
我要说的是,我们并没有真正将敌人彻底打败,而且也未见敌方有任何求和的动静。这个时候,如果我们就说我们已经胜利了,作为确实是一个无法圆说的谎言。我的心中十分清楚这谎言的来源,但是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向皇上揭穿这个谎言:皇上已被这谎言包围得闭目塞听了,谎言之毒早已渗透到了他的筋骨之中了。
——看看那些案上堆积如山的诏书,哪一道、哪一字不是皇上亲笔所写?那承载着诏令的尊贵的颜色,如今却分明暗示着沉沦。
正在想着,帐外走进一个小校,我听到他在禀报:“将军,皇上有诏前来!”我一惊,这皇帝是着急了!我忙心不情愿地迎到帐外,却只见了我的一位旧日同僚,曾一度被贬的。然而我知道他是重新被起用了,只不知为何。
我听到他笑声里对我说:“谈将军,千万之喜:此次回京,千万的喜庆的颜色在等着你呢?”我惨淡一笑,无话可说。接着他宣读了圣旨,果然是催我回京的。
之后,彼此无甚寒暄。就在他欲出帐回京复命时,我喊住了他,请他解释我方才的疑问。他的回答却让我惊讶:“木人老弟,这也不怪你。对方之使已入京求了河,皇上年你打了胜仗有功,虽未大赦天下,却也将过去贬职的官员起职复用!木人老弟,我能再次为官,全赖你呀!好了恕有使命在身,不能久留;你也要速速回京。京城相见时,我等为你洗尘接风!”说罢,又走几步,上马扬鞭而去。
我听出对方话中有破绽,却不知破绽在何处。送走天使后,我依旧回帐入座,看那诏书,企图从中寻出哪怕一丁点儿的破绽,却徒劳无功。
又一小校进来道:“将军,皇上下诏命速速回京的消息已在全营传开了。难道我们真的就要这样还京?”
我思虑半晌方才问道:“将士们是否都已收拾完毕?”
那小校道:“是的,将军。众将士归乡之心切切,无法劝阻!”
我一惊,思绪忽然飞开:是啊,这些随我从军之人,多则跟了数十年,少则也有一二年。这些年来,他们随我征讨敌人,哪里有时间顾及家乡?对不起年迈父母,对不起结发之妻,也对不起子女。如今,我们“胜利”了,他们都有感情,又有上面下来的速速回京之诏,哪能不想着快些回到日夜魂牵梦绕的家乡亲人之间呢?
于是,我鼓足了底气道:“今夜大开庆功宴,一路飞至亲人边!”
小校出去传话了;我重新坐下,整理着我的几案。忽碰到了把小佩剑,我又猛地一惊:征战了这么多年,我竟然也忘记了我的故乡与亲人。看到佩剑,我便记起了什么,一回头,不远处的架子上,一支笛子安放在上面:这支笛子是十多年前我奉命征讨敌人出征前,妻子双手捧献给我的。我依旧记得当时的情景:
妻子跪在地上,双手捧着那支笛子,过了额头,就像当初我们成亲时的举案齐眉一样,她说:“木人,这一去有功而回,可不要忘记了我这位结发之妻!”
我扶起她,在她的额头上深深的吻了一下,道:“我谈木人,不会什么海枯石烂的海誓山盟,但今日,就以这支笛子为证:他日我若有负于你,我的魂魄也会回来与你厮守的!”
我也依旧记得这把佩剑:剑是我的父亲打造的——他那时身体还康健,只是不知如今怎样;剑里有母亲为我求的平安符——我的故乡的习俗。父母对我只有一句叮嘱:“孩儿,做父母的不希望儿孙成气候那时空话。我们惟一的期望就是你每次的驰骋沙场时都将此佩剑佩在身上,就如同我们在身旁!”
现在我看着这两件物品,自责之情不禁生出:我忘记了父母和妻子的叮嘱,我并没有时刻将这两件物品带在身上,而是几乎将它们束之高阁了。紧接着,伤感之情亦随之生出,我才发现那物品上的字:佩剑上的是“念乡”,笛子上的字是“结发”。
我深深自责:“我真的将他们给忘记了?或者他们在我心中的地位已经下降?”我无法安慰我的自责,只有将这两件物品小心的包好。我喊来一位小校,道:“回到京师,你替我将这包裹送至我的家乡,告诉我的亲人,就说我没有忘记他们!”小校应声下去。
我如释重负,这才发现案边的灯已经掌上:天已经黑了下来。我走出军帐时,篝火已经燃起,一个多么欢悦壮观的场面呀:这是真正的欢乐!
军队缓慢而又不停地赶往京师。一路上,每至一处,都有许多民众拥来送食物给我们。看到将士们欢欣地接过赠品,我忽然想到这事回传到京师,然后又会引来多少狭隘之士的嫉妒!但是,我不忍大小民众的热情,不想破坏将士们的兴奋。将士们不知打了多少生长却很少得到奖励。我多么希望军队就这样地走下去,用没有穷尽!
军队最终还是开进了京师。远远地望见大开的城门,城楼上,皇权的旗帜被风裹得支展不开。城门外,已经隐约见到人民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他们是在欢迎我们的凯旋吗?
开进了城中,看到城里路旁夹道的人群,我突然想像许多打了胜仗回京的将军一样喊道:“我们凯旋了!”可是此刻,这一句话却格外地沉重,压得我的舌头只能服服帖帖地压在口中不能动弹。
我想露出一种胜利的微笑来回报这些身居京师却时刻牵挂着我们将士的人,但是此刻我的笑似乎无颜见于光天化日之下。我感到我的脸上与其说是无情倒不如说是悲伤。
我极力想摆出凯旋的姿态来迎合这种氛围,好让众百姓们知道我们已经胜利并且凯旋。但是我想,城里的居民应当已经知道我们胜利了,我所要做的一些都是多余。
——然而,在国格、在民格上我们却失败了,彻底地失败了!我们赢回了一些土地,解救了一些人,但是却让我们的整个民族,整个国家陷入了一种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们人民从此再也不能作为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而生活,他们的一切一切都被打上了失败的烙印。我们土地上的人民是可以开始安定地生活了,可是在敌方的土地上,还有千千万万我们的子民在挣扎,他们的生活却永不会安宁了。我们的人民从今以后再也不敢有民族意识了,懒于反抗了等着沉沦了!
是的,我们的人们也仿佛意识到了这。我仔细地看清了他们的脸,那脸上显露的全不是迎接凯旋将士应有的欣喜的表情。两旁的嘈杂的人群中旗帜不再舞动,没有声响。人们的眼光中都充满了呆滞。
我知道,是我的使命的半途而废让他们如此地失望。想着多年前我出征时,全城上下,全都来为我送行,并都将最美好的祝福寄托给了我,而我当时答应得是相当地爽快:不破敌军不班师!至今想起那时的允诺,我的浑身上下都在颤动,仿佛有使不完的劲,我依旧记得当初我应允时,大地都颤动了,山河在摇晃。
可如今……我不是一个轻易失信的人,人儿我却没能实现我的诺言。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是因为敌人过于强大的话,这些日夜期盼我凯旋的人民也不会如此的失望;然而,我有足够的能力打败敌人,我却不能去打败他们!
我是回来了,但不是凯旋。我肩上扛着的期望之山在进城的那一刻轰然倒塌,但是我感到的不是轻松,反而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另一个肩上的大山越来越沉!
这样的氛围,没有声响得吓人。我积聚了在心头许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父老乡亲,我谈木人让你们失望了!”说完,我的泪已经流了下来,一点一点地消融了我的男子汉气概:我早已不是什么男子汉了!我艰难地闭上双眼,马依旧缓缓地前行。我忽然听到周围都是哭声。我睁开眼,见到人们都在掩面而泣,我就知道父老们并没有责备于我,相反地,他们是在为我难过——也是在为他们自己难过,也一定是在为国家而泣。
我已经忍受不了这无声的气氛了,便要快速地穿过人群,马小跑起来。忽然前面出现了一位公公拦住了路,我忙勒住马。马因勒而发出嘶鸣使得这寂静的街道仿佛出现了一首悲壮的诗——为谁而鸣?!公公奉诏,我下马接招。公公慢条斯理地开读了诏书,其实它不开读我也总是到此来何意。于是,我被命令去甲卸械,随公公进殿叩见皇帝,其余人则殿外候旨。当我踏进殿的那一刻,我感到了一种不祥:我将要永远地远离这些与我共生死的兄弟了;我的众兄弟们彼此之间也互相不能够怎么相见了。
站在殿中央,我突然想到我的父母和妻子。这些年在外带兵打仗,虽只收到他们一封家书,可自己却一封家书也没有往家寄过。我感到我在世上对不起的人太多,因而无从说起。
殿上,我伏地三跪九叩。随后,我听到皇帝命令我抬头,啊,我再一次见到了皇上,当初就是你命令我出征的。当初的你,脸上何等的忧伤,却表现得何等地果断,大笔一挥,一场战争在敌我之间展开;而如今,你身居三宫,不出六院,养尊处优,少了忧愁,又是大笔一挥,将我从前线上征召了回来。
皇上啊,我如今又在了你的殿下,我的心中有千万句话想要向您倾诉:你并没有完全地早就我,相反地,你完全地毁灭了我。
皇上啊,您知道吗,你所毁灭的不止我一人,其他千千万万我一样的人就这样地被毁灭了。这难道是您所需要的和平与稳定吗?一个国家连守卫国土的兵卒都没有了,这个国家还可以为国吗?
皇上啊,你依旧身居金銮,依旧为自民山呼万岁,为何上了当初的“神机英名”?你惧怕你的龙椅的失却,可是我和我的士兵以及您的子民在您的面前几百几千里为您防守。我们并不需要您的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我们所需要的是您在我们背后用激励的言语为我们助威。哪怕只是支持的眼光,我们雅士可以感受得到。
可是您,我们的皇上啊,却依旧担心敌人会杀过来,如同闪电一样猝不及防!于是你看不到你的子民的力量了,你不相信你的子民;于是比便私自和敌方签订了合约,把我们全抛到了一边!
皇上啊,如今的局面正式你所期望的吗?你何以不出金銮,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呢?您会看到,这个世界因为你的一纸和约而变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皇上啊,你可知道,你保住了自己的龙椅,如今你依旧高高在上,可是您却丧失了其他许多更美好的东西,这其中就有您当初初涉金銮时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如今却被你像一枚锈币给扔掉了。
我静静地立在大殿上,大殿上是如此地寂静,也不见有什么东西在动。我等待着你的话,我多么希望您能说出反悔的话,就像当初反悔我们攻打敌人一样。然而等了许久,我却听到的是这样的话:“左右,将谈木人拿下!”接着我便被左右的侍卫给五花大绑地绑住了,我已经没有任何的反抗的气力了。
一刹那,我明白了你的用意,你是怕我反!我的心里在冷笑:当初忘我初带兵时,我没有反;在我的抗敌事业逐步高涨到顶峰时,我没有反;而如今,我已经被你实际上缴了兵权,你,却怕我反!神机英名的皇上啊,难道您还不知道我已经连一介草民都不如了吗?哪里还有反的条件!
我看到了您的笑,皇上,与当年我领命时一样的笑,但是现在我却读出了你的笑中更深的涵义,你在嘲笑我怕死。其实我怎么会怕死,我再展场上出生入死了十来年都毫无畏惧,这一次怎么会畏惧死?我所怕的是这一段多好的佳话今后却要为人所耻笑:我依旧在维护着您的尊严!
我环视了众大臣,他们全在笑,我心里十分地清楚他们当中有的人是真心的笑——他们早就盼望我能如此了;然而我也知道有的人的笑的背后分明藏掖着一种哀伤——在可怜我吧,也许在可怜许多像我一样的将军,也许是在叹息着苍生不再,国将不国了。
我突然感到历史惊人的雷同:自古以来,深为将军,没有功劳自然不成;若有功却又不免一死,毫无尊严地死去!
然而,仗还是要有兵去打的,兵还是要有将军去带的。
朝廷惯例,临刑之人就刑前,可以说上一番话。我期待着皇上这样问:“谈木人,你还有其他什么话要说吗?”然而我始终没有听到这样的话,我的心中的许多话被无情地压了下去。
我抬起头时,皇上已经不在那里了,一个公公在殿上说着什么,然而我是一句话也听不到了。我是聋了吗?可是我还依旧身体强壮,血液中还涌着澎湃而豪迈的报国热情。绑我的士兵一直在我的身后不动,待我看到公公收拾手中的诏书时,我感到自己被架着出了殿。啊,我就要死了,不明不白地死了!
我又一次地走在京师的大街上,街上依旧挤满了人。我依旧看到人民在掩面而哭。我知道他们这一次是为我而哭,为这泱泱大国又失去了一位好将军而哭。于是我挺起了胸膛,我要染通过自己死得有尊严,起码对得起我自己,对得起我的兄弟们,对得起我的亲人,对得起京师所有为我而哭的人和他们的眼泪。
我将要和这京城、这世界永诀了,我多么想多看这个世界一眼。然而我又不忍看,这朗朗乾坤早已被一些人弄得乌烟瘴气:浊情不辨,黑白不分。
这个世界已不值得我留恋,但是我却依旧思念着我的亲人。数十年了,我没有回乡一次,也未曾让我的亲人来过军营。我不是无情无义,而是我的身上肩负着更重的国家。而如今,我身上的国家被皇上拿掉了,我虽感不到丝毫的轻松,但我可以更好地思念我的亲人了。我的亲人也许并不知道这件事——他们应当还在翘首以待我给他们带去战胜的消息;也许他们正在为我呐喊呢,他们应当还没收到我让人带回去的东西。可如今,将要天任永诀,无法再见到了。
这样想着,我有了种乞求两位差人的想法,但随即又否定了,之后又冒出……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我终于向他们说道:“两位差人,我已经知道我的有生时间不会太长了,可是我还有心愿未了!”
两位差人相视了一下,其中一人道:“谈将军,您有什么未了之事就说出来吧,免得憋在心里难受!”
另一人道;“将军,其实我们也不知皇上是否准许我们听您的诉说。”
我叹了口气,继续地前行。我突然自言自语道:“我已经快要无生了,但是我还牵挂着我的父母与妻子,他们都是我十几年未见的亲人。原想击败敌人后可以解甲归田和他们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事情突变,这一切美好的想象原来全是泡影……”
“禁口!”我听到其中一人厉声但小声道。
然而我并没有听从,我继续地说道:“……我如今只希望的时我被打为阶下囚将死的事情甚至连京城都没有出,我不知道我的亲人听到我现在的消息时的表情,我也无法想象。十几年了,这十几年来,我几乎将他们的容貌全淡忘了,我只想……可是……我知道这是一种无法避免的命运,自古以来,将军都是这样的命运:一代又一代的将军,在战场上何等的荣光,可是凯旋后,所得到的都是沦为阶下囚的命运。我们的皇上太多疑了,他的多疑屈杀了多少忠诚之士!”
“紧言!”我又听到一句话。这时我回了头,问刚才说话的差头:“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将死的人难道连肺腑之言也不能够说出吗?”
“不是!”那个差人道,“将军,您有多少肺腑之言,说到什么时候皆与我们无干,可是如今我们押着你。您说,您方才说的话,我们能够上报?上报,对不起您的一片赤诚之心;不上报,一旦被发觉,我们两个人是承担不起的。”
“贪生怕死之徒!”我冷笑道。
另一官差道;“将军不必如此说我们。您打了这么多的胜仗,可以说是半个仙了,而我们依旧是凡人。可无论仙人还是凡人,皆有贪生怕死之时,将军何必这等说我们!若说贪生怕死,我以为将军才更是。古圣贤说过,凡真正无畏之士,都不会讲所无畏的事物放在嘴边。将军自谓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可是却总是将‘不怕死’三个字挂在嘴边,这正是畏惧死亡的表现。因为心里有了恐惧,又怕别人知道,故而到处说着让人所知的‘不怕死’以掩人耳目。真正的不畏生死之士是不会将‘死亡’挂在嘴上的:你要杀就杀,我连死都不怕,还怕疼?”
我一惊,无言,汗颜:原来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不怕生死之人,可如今竟然也是如此地贪生畏死!我默默地走着,终于我对他们说了一句让他们吃惊的话:“谢谢你们的开导!”
他们惊讶了好一会儿,依旧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仰天大笑着:“常夸自己不畏死,由以贪生为羞耻;今昔闻君生死论,惊人梦中胜夫子!”
这个时候,是早就出了京城。我回身望了一下京城,京城早已为雾气所罩,蒙眬得不可辨识,我心中喊道:“永诀了,我的京师!”
接下来的路程,我不再自怨自艾,和差人相互地说笑着:我已不在乎他们押我往何处了。路上,我吟诵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两位差人道:“将军,这不是您的词,这是岳鹏举的《满江红》。”
我笑道:“正是。二位差人差事完成归得帝京,千万将此词呈给皇上。皇上英明,一看便明白所以然。至于我的词,尚在死亡中酝酿!”
接着我们三人大笑。笑声中,我感到自己的灵魂挣脱了枷锁,也已经脱离了躯体。这时秋风早已起了,将枯叶左右摇摆,我的灵魂也在秋风中荡漾。但是,我的灵魂,却惊奇地发现前面不远处,若隐若现地总有一簇新绿在竞相盎然……
-全文完-
▷ 进入谈木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