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川棉、132厂武斗亲历记
1967年4月下旬至5月初,在“二月镇反”中受到压制的造反派组织开始重新活跃起来,与所谓保守派组织间连续发生激烈的争斗。不久,两派之间的争斗升级,开始出现肢体接触——武斗。由于人心的所向,各地的保守派方面明显地处于劣势。这时,在主要的街道上经常可以看到所谓的保皇派被押运游街;一色的戴着纸做的高帽子,上面用黑字写着:“我是保皇派或是保皇王八蛋”之类的大字,下巴下面吊起一张剪成月牙形的用墨汁点有麻点的硬纸片,象征麻饼(据说是上面搞活动时发给的工作干粮,被造反派喻为保皇麻饼);车上的造反派们则是喜气洋洋,不时的振臂高呼口号,而众多的围观民则是各有反应,不过应该说是支持者占多数的。
当时成都的武斗是由号称造反派的“红成”、“八.二六”、成都工人革命造反兵团与与被称之为保守派的“产业工人战斗军”之间进行的。最初是拳头棍棒,而后用铁器钢钎;从直接械斗逐步转为攻防战,从小摩擦走向了大型武斗。最有影响的就是67年5月初的成都川棉厂与成都132厂的特大武斗。
那时候,我们这些属于麻、黑五类的中学生都不能参加红卫兵,与令人眩目鲜红的《红卫兵》袖套无缘,大都在家“自我革命”。笔者本人也就是每日到当时的“信息中心”春熙路一带看看最新的大字报新闻,与学校基本上断了联系。即使是有较大的社会活动总是与同街的少年们一起参加。
从四月下旬以来,社会上的武斗越来越多且越来越大。街面大字报随时都是耸人听闻的“老产”(指产业工人战斗军)打造反派的残忍案例等等。当川棉厂的武斗发生后,街上造反派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不断地大呼小叫煽动市民们去援助川棉的造反派,确实也引起了我们的振动与亢奋,还有就是好奇。川棉厂发生武斗的第二天,我和街友邀约,一行三人上了公交分团拉人武斗的公交车去川棉厂。车上大都是年轻人,小伙子居多,说实话,其实大都是乌合之众,不少人是去看热闹的!
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的。昨天白天,川流不息的解放牌卡车把数千名造反派拉到成都东郊麻石桥附近的川棉一厂去支援该厂的造反派,这里是有名的产业军 “川棉师” 的巢穴。几千产业军把守通向厂门的公路,设了几道防线,该厂的造反派是早就被驱逐在外的。对刚刚复兴的造反派来说,扭转局势,彻底打垮该厂的产业军,在当时是十分必要的。大约是因此原因,成都市的造反派就举行了这一当时最大的战略。据说,白天的第一次冲锋号吹响后,进攻的人群喊声震天,双方大小石头铺天盖地,两边都倒下一些人,第一道防线被顺利冲破。“川棉师”的主力退守第二道防线,一些坚持顽抗和来不及撤退的被打翻在地,被打得死去活来。第二次冲锋就更加残酷。号一响,造反派的进攻更猛烈,武斗变成肉搏战,呐喊声、喘气声、钢钎碰撞的叮当声与受伤者的惨叫声异常惨烈。
我们到时,路边上是人山人海,大都是观战的市民,“红三司北地东方红”(北京造反派学生组织驻成都联络站)的宣传车在拼命呐喊助战,疯狂的人们极度亢奋,没到中午,“川棉师”的防线就被全线攻破,少数骨干率领剩下的“川棉师”战士撤进厂区的一幢五层红砖大楼——总部,居高临下继续抵抗造反派的进攻。于是又有一个个的人们脑袋被打开花,这时候观战的人已有了好几万。现场有解放军,是成都军区的部队,战士们先用手隔离武斗双方,用广播命令不要武斗。但是杀红了眼的造反派冲开拦阻,不断发起攻势。另外还有部分军队在外围维持。一支从132厂赶来的产业军有名的“峨眉师”(132厂名峨眉机械厂,故有此名),这支队伍头戴藤帽,手握棍棒钢钎,在一侧集结待命,随时准备增援“川棉师”。看得出来,他们有组织有装备,战斗力肯定非同一般。但是他们面对四周有压倒优势的造反派和制止武斗的解放军,又被围观的群众隔挡住,却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川棉师”全军覆没,始终没敢前去营救,最后整队撤回了黄田坝。
惨烈的川棉厂的武斗,几天晚上是街面纳凉的人们谈论的话题。可是在人们还在惊魂未定的时候,5月6日成都西郊外的黄田坝又开始了一场更加惨烈的大规模的群众性武斗。
那天天气很是闷热,先只是听说132厂的造反派与厂里的产业军打起来了。对这种情况人们是已经习以为常,并没有惊慌失措,因为黄田坝在成都西门外大约30公里外的郊区呢。后来,大街上的宣传车不停的大喊大叫要城里的造反派和广大革命市民去增援的时候,人们开始意识到那里的武斗可能并不比川棉厂轻松。街上已经有一辆辆汽车满载着手持钢钎棍棒武斗人员奔向西门方向。有的车上人员也是身着工作服戴着头盔,手持棍棒钢钎,显得杀气腾腾。
我和家对面大院里的‘丁大’、街邻‘金普’又相约下午去132厂去。
‘丁大’只有15岁,他也不是丁家最大的孩子,他上面有姐姐和大哥,大哥已快40岁了。他与另一兄弟‘丁小’是双胞胎,他们下面还两个弟弟和最小的妹妹。金普比丁大要大几个月,家里依然姊妹众多,他排行第三,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三人之中我最大,那时刚满17岁,初66级的。阅历方面我也算是要复杂一些,大串联时我曾到过北京等地,比他们相对见识要多些,因此一起出外的时候,大主意都是我在决定。同时,一种潜在的责任感,随时都记挂在我的心头。
大约1点多钟,我们在家附近的东大街上了一辆专门进城拉人的卡车,开始了去黄田坝的行程。车上全是年轻人,有好事者举起木棍,带头有节奏的呼起了“打倒产匪”的口号,引来了路人一阵热烈的掌声。
汽车出了西门以后,就进入了那时的城乡结合部,黄土公路两边已是田野、农舍与不时可见的某些企业的红色的围墙。这时已经可以感受强烈的武斗气氛,一辆辆汽车满载着增援的造反派战士驶向黄田坝方向,公路两边牵线似的有很多步行者,也是走向同一方向;从黄田坝方向过来的车开得风驰电掣,不是运送伤员,就是回城拉人的,马路上激起滚滚黄尘;公路边蒙上厚厚灰土的行道树,在阳光下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些近似于疯狂的人们从旁边掠过。
当我们赶到黄田坝之前时,厂里的造反派早已跟保守派“峨嵋师”先用拳脚、石头、棍棒打斗了一场。四川医学院的 《红成915》战斗团的战士前往营救造反派伤员,再次发生冲突,又有人受伤。这下,组织者才决定寻求增援,联合全市的造反派“打老产”,会师黄田坝。下午,这边的人数有了绝对优势,开始向产业军发动大规模攻击。双方展开了石头、棍棒战,由于力量对比悬殊,“峨嵋师”难以招架,只好退到厂区武装防守。前面的斗士们打着红旗,浩浩荡荡地成散兵线向前方推进。我们跟着后方的大量的人流越过铁路,这些后来的人中的散兵游勇的组织纪律性就大成问题了,在铁路边的几所红砖平房里的主人都不在家,这些流寇中的个别人乘此机会就开柜子拉抽屉的折腾起来,我亲眼见一个家伙把主人家的交流四灯收音机的电子管拔了下来。他没有笑,但纳之。更加恶心的是还有人在主人没有吃完的饭菜里吐口水,说是老产该受到惩罚。这一帮害群之马的行为,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立刻离开了此地。
一路向前,已经接近了前线。我们选择了主楼旁边一座小楼的档头,主楼的打击不能给我们造成危险,而我们可以从侧面观察武斗的情况。松软的草地像绿色的地毯,让我们能比较舒服地趴在地面上,还可以在战场上一样的匍匐着前进与后退;四周和后方分布着许多男男女女,都是来自城里的人们,让我们感到并不孤立而有安全感。事后很久,我为自己在地点的选择上的一点小聪明都还感到自鸣得意呢!
这时并没有动枪,只见办公主楼楼顶平台上有一个产业军斗士光着上身下穿白色的运动短裤,不断地向下面的进攻者像运动员投标枪似的投掷石头(若被击中,真是难以想象),他那汗流浃背的身体与服装在阳光下映出反光。有二十来个好事者通过楼边墙壁上的铁架梯爬上了主楼顶,逼走了投石头的产业军。当其中有人向楼顶中央靠近时,架在厂房顶上的机枪开始鸣枪警告,警告无效后开枪点射,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被打死,没法抬下来,只好用打结的绑带拴上腰部往下吊。当时我们离他只有几十米,看得很清楚整个过程:男孩吊在半空的时候,身体仰天成一个“大”字,身穿没扣子的已经洗得泛白的蓝布杉与蓝布裤,撒开的衣裳使下面的人们能清楚看到被子弹击穿后背部血淋淋的大洞,十分悲惨。下面的人们被震慑了,发出了动物似的惊骇的声音,有的女士还哭了起来。后来由于上面的人后来没劲了,小男孩的尸体几乎是直接摔在地面上,更加折磨人们痛苦的心灵。此时此刻楼顶上面人们全都挤在楼顶的角上,进退两难,人人自危,唯恐再遭到子弹射击捐命,处于既危险又尴尬的境地。
132厂是制造飞机的大型国防保密单位,厂区重地是不准任何人擅自进入的。当时却没人管这些,进攻的造反派们举着红旗和手持棍棒钢钎长矛,齐声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口号,潮水般冲向厂区。起初机关枪是在点射,打打停停,这时就开始扫射,步枪和冲锋枪也一齐射击;进攻者闻声卧到,枪声一停又喊着口号继续冲,同时抢救被击中的伤员。北地东方红的宣传车不断地鼓劲搧动,我记得最激烈的一次是广播中说到警备区的解放军要来保护我们革命造反派了的消息时,引起了轰动,四周响起了一阵阵闷雷似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声浪,开始了又一轮的进攻;但是,随着一阵更加急骤的枪声后,出现了短暂的死寂,而后就是乱哄哄的混有惨叫的声浪。不久,一群身穿白衣的四川医学院造反派女学生抬出来一个同伴,年轻的女学生大腿中弹,鲜血淋淋,脸上全是泪水,我们听到她在痛苦的哀鸣:“……我这辈子咋个办嘛!”——身穿白衣挎着红十字急救包也未能避免子弹射击。后来又陆续抬出来几个人,其中有被打死了的。这时候,我有些沉不住气了,于是我与同伴商量后,悄悄地撒到了后方安全的地方继续观战。
形势紧迫,广播车一辆接一辆进城呼救,一声声高喊着“132厂的‘产匪’向红卫兵小将开枪了!革命选反派和革命市民快去增援……”现场的各路造反派很快达到数万,但是枪声不断,三天前打跨川棉厂的造反派英雄们毫无办法,被迫趴在地上。钢钎棍棒无法与火药钢铁抗衡,攻势持续到天黑也毫无进展。这时军队闻讯赶到制止武斗。此役,造反派惨遭重创,又担心遭反击。天色将晚,人心惶惶,很快开始了大撤退,不少人争着抢上汽车,我们三人幸运地上了一辆拉伤员的卡车;多数的人还是不为所动,他们沉着冷静,沿路步行徐徐后撒,很是可敬,对撤退的人们的情绪起到相当大的镇静作用。黄昏里,从‘黄田坝’到市区的马路上及路两傍的田埂小路,汽车、行人,排成浩浩荡荡的十里长龙回城。这情景,又好似某些电影里打了败仗后大溃退的景象。
汽车缓慢地随着回城大军行走,到市中心盐市口时都十点多了。下车后,当我们走到东大街文具店门口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雨,好在我们的住家就在附近东升街,急急忙忙三步两脚就跑回去了。
第二天,春熙路上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抗议和声讨“产匪”的血腥暴行,以“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为前缀的悼念武斗中死亡者的大字报比比皆是。据有些大字报说“产匪峨嵋师”在昨晚也乘夜撤到农村去了。
这次特大武斗,造成死亡48人、伤127人的流血事件。以成都132厂工人为主体的极左群众组织《产业工人战斗军峨眉师》,自认为是最彻底最地道的工人阶级组织,极是好斗,在武斗中劣迹斑斑。后来被强制取缔。
这次事件,开创了真枪实弹武斗的先河。此后,这样的“武斗”在四川继续发生,造成了大量人员死亡以及公共财产的破坏。
笔谈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十八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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