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六盘山,霜浓雪重,寒风刺骨,时不时地还会传来几声野兽饥饿、寒冷而凄惨的嗥叫。
今天,当我与这个叫墓的盗贼对阵三月,又不分胜负,无奈之下以眼前这盘石棋对弈三天,他望着残局发怔一个下午离开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我 叫刀,在浙江余姚吴石岭学艺期满之后,受师傅和一个朋友的委托来看守六盘山上一个没有明显标志的坟墓的。这个朋友是扎穆图,他告诉我,他是蒙古族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他的先人一代天骄就葬在六盘山上,当年南下征伐时被汉人用毒箭射死在凉天峡后,尸体并没有运走,那时达尔扈特部成员在情况危机之时,采取了蒙古人天葬与汉人土葬结合的方式,把先人尸体从凉天峡抬上山,载在木质独轮车上,寻找葬地,因为山陡,没走多远,大汗的尸体就被抖了下来。于是,他们认为这就是最好的风水地,又害怕尸体被盗走,就又采取了汉人土葬的方式,就地挖了三丈见方的一个坑地,草草掩埋,也没留下坟冢,怕人盗墓,并放出大汗尸体运回蒙古葬在八百室的传言。所以,历代盗墓者一直没有发觉。而现在江湖上已把这事慢慢传开。他说,现在由一个姓山的老人看管,可是毕竟他老了,必须换个年轻的,因此要我帮忙,接替山老人,看住这座山,看住这座墓,因为他里面装着一个蒙古帝国的秘密。
我本打算这辈子做个游行的刀客,路见不平,图个逍遥快活。但在扎穆图期盼的眼神和苦苦的哀求下,我还是心软了,答应看墓。告别了师傅,告别了扎穆图,告别了吴石岭,我又到首阳山拜祭了伯夷、叔齐,就来到这座山上,接替了原来看墓的山老人的活计,在这座山上已整整死守十七年。这些年来,我迎风送雪,迎贼送刀。看着对面山坡上的坟冢就可知道,在我手上,已经断送了盗徒们的四十三条性命。在我冷酷无情的人看来,这原本符合自然。
而今天,这个叫墓的盗徒能够走掉,一是因为他的武艺确实非同寻常,二是因为他是个性情中人,言行合一,很有道义,并且是我这么多年来遇到的第一个对手。所以,我决定这次放过他,并约定明年四月再战,如若我赢,他就得死,如若我输,任凭他处置。杀头也行,盗墓亦可,虽然我知道这种约定对我来说,太过荒唐,但其实这也是一个习武之人的夙愿。
望着他走掉的影子,我愣愣地站在那儿,想着来年四月要战胜它,还得练刀的信念。
倏忽间,一只纸鹤从我眼前飞过,随后又传来一声:“嘿,你不是把他打败了吗,还犹豫什么?”是燕子,我知道,又是这家伙,她经常是这样的,当我杀掉一个盗墓者发愣时,总会先见到一只纸鹤,在听到这么一声问候,然后转身看着活泼又调皮的她在那里双手托着下巴弯腰傻笑。
燕子是我从江南带过来的,具体地说,是吴石岭往上一点的上林湖,她家就住在湖畔,没事的时候就来吴石岭陪我练刀,性格活泼,不失机灵,陪伴我度过了十四岁到十八岁的青春时光。其实,一起还有一个姑娘,她叫莺,出身和燕子一样,只是性格比较内向,话不多,但很温柔。在我把受托要离开江南,看守六盘山,看守大汗墓的消息说给她们时,她们没一个说是要跟着我的,但随后就陷入了默然。我知道,要离开吴石岭,就意味着要离开她们的家乡,离开她们的父母,并且要去忍受北方天寒地冻的天气,特别是在六盘山,对她们来说,确实吃亏太大了,残忍了一些。我要她们在吴石岭等我,到扎穆图在什么时候找到新的刀客接换时,我就回来。当时,燕子满口答应,莺却当场离去。可第二天,当我骑马走出余姚的时候,她们俩已在路上等候。无奈之下,我只好带她们走。
一路上,燕子叽叽喳喳,就像只快乐的燕子,而莺却默默不语,只是时不时地向我投来温柔的微笑,我清楚,她现在是快乐的,又是迷茫的。因为我跟燕子走的很近。也许她心里明白,我这么冷酷的刀客跟再温柔但成天没有语言的人在一起是不可能的。所以,路过首阳山时,她痛苦地和我诀别,留在了首阳山,当了道姑。其实,我那时的心也是很痛苦的,如若刀绞,但我没法,既不能带她走,又不能带她回去,因为我还有使命在身,如果迟到几天,也许一个帝国的秘密会就此消失,我岂不成了师傅的叛徒,扎穆图的背友,一个千古罪人。所以,我只有带着燕子跋山涉水来到六盘山。
到山上,接替山老人之后,山老人就下山去了,说老了,该回家了,拍了两下胸脯,看出他的身体还很结实。临走时送给我一个粗布包,说里面的东西应急用,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打开,并千叮咛万嘱咐我: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打开!我冷冷地答应着,并且目送他策马啸西风的身影从山上奔下。
从此,我就驻守在山上,练刀看墓,燕子为我洗衣做饭,在平静的日子里,她就依偎在我怀里唱着甜甜的情歌,吹着悠悠的笛子,像在江南时一样,这时候,我总会用厚厚的大衣裹着她,内疚地吻她。想着扎穆图赶紧找到另一个刀客,来接换我,好让我实现答应过她的诺言,毕竟已经十七年了,岁月的风霜已在我们脸上留下了伤痕。我虽然依旧冷酷,沉默,但以前做游行刀客的想法改变了许多。
可今天,她说完后,看着我忧郁的眼神,一瞧,脚下没有死人,就知道我遇到对手了,遇到困难了。她就过来劝我,要我们离开,况且现在大汗墓具体的地点除了几个看过墓的人之外,其他人暂且不知。我何尝不这样想,但我不能,我必须等着扎穆图派来的下一个刀客上山后,才能离开,因为这是一个作为刀客最应遵守的规则。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苦着脸使劲地练刀,寻找绝招,她依旧洗衣做饭,偎在我怀里说笑话,唱歌逗我开心。可是几个月下来,我的刀法除在动作上看似成熟了一些外,没有任何进展。于是在这种忧郁中,我等着四月的到来,那将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
四月了,时间过的真快;四月了,冬去了,春来了。四月的六盘山开始融雪解冻,山两边的松柏苦绷的脸也开始发笑了,不时看见几只野兔从山上跑过,几只乌鸦从头顶叫过,还有淙淙的流水声响彻整个寂静的山谷。
我站在山顶,望着山下。燕子也站在我旁边,目光痴痴盯着山下那条盗贼经常涌上来的小路,始终在担心着,好像和没有把握的我一样,害怕一个时刻的到来和一个人的出现。
不期而然,那个叫墓的家伙果然来了。上来先是冷笑一声,整个山上都显得阴森。然后谢我前一次放他之恩,再骑在马背上,顺手解过背上的酒囊,沽沽地大喝一气,丢给我:“喝吧,朋友!我知道,也只有这才是最好的见面礼。”我接住酒囊,一饮而尽,实在痛快,我随手将酒囊扔掉,看他已下马备招,等我出击。
霎时,刀光闪闪,寒星四射。他一招推云望月,我一招劈头盖脸,他再调虎离山,我再顺风而行,他再移花摘叶,我兔窝巢边,不时看见我们俩的头发断断续续地在风中飘扬,刀刀相向,砍砍杀杀的声音震动整个山河。激烈之时,感觉到山摇地动,泥沙俱下。整整战了四十八天,未分胜负,依然平手,但我觉得力气渐渐不支了。
第四十九天,我想继续用对弈的方式来解决,而墓坚决地摇摇头。说他今天必须战胜我,然后盗走成吉思汗的墓,请求我,让我先带他到大汗陵寝前,他说上几句,我见这样的对手实在太少,值得敬重,就带他去了。一到跟前,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赞叹道:“达尔扈特部果然聪明,简直做得天衣无缝,谁也不会想到一代天骄的陵寝是一座没有丝毫坟冢的山坡。”上面枯草翻飞,五月的青草也露出头角,跟寻常一样。接着他对着山坡跪了下来,说:“大汗,实在对不住,我今天必须打败他,不能让您再成为秘密,我必须把您献给那个痴情的历史学家,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然后,磕了三个响头,呼地站起身来,指着我说了同样的话。我的态度也很坚决,说:“这不可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必须替历史保住这个秘密,以防真正的文化落入奸人之手。”说着,我们又打了起来,不知怎么着,我总觉得他的力气是那样的大,我力所不及,均败下风,晌午之时,我觉得内力已经不行,被他钻了空子,削掉我半个肩头。这时,他停住了刀说:“这回你输了!”我一手抱着被削掉的半个肩头,一手握住刀,瞪着他,没说话。而他继续说道: “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根本没听过,那就是当年红军驻扎在六盘山时,毛主[xi]不知道从哪儿也知道了成吉思汗的真墓就在这里,所以他就站在这里,顺风而吟了一首《西江月》:‘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樱在手,何时缚住苍龙?’”他大笑道:“何时缚住苍龙?”声音穿破长空,向远方划去,接着说:“毛主[xi]那时对战争其实也很迷茫,他知道,连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都被射死,葬在这里了,面对被国民党围堵在山上的情形,又有几分把握,所以他也很无奈。随后,就密令警卫员把红军在战争中缴获的一批文物宝藏埋在了大汗墓前。”我迷惑地问:“这是真的吗?”他冷笑了笑说:“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我有必要说假话吗?”随后就提刀向我砍来。“不要……”后面传来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呼喊。我听得出,这是燕子来了。这才想起,我们打斗的这几十天来,燕子哪儿去了,怎么现在又出现了。墓振住刀,我转过身,望着她,她焦急地跑过来,随手将一个粗布包打开,丢在我面前,我看见里面是一张羊皮,被风吹着,上面画着刀法。我忽然记起了山老人临走时交代的话: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打开它!多么聪明的山老人啊,我怎么就如此愚钝呢?
扫了一眼上面的图谱,我又来了打胜他的信心,因为我是刀,刀的责任和使命就是制造死人。我转身跳起,劈头盖脸就是一刀,可他有防备,用刀背架住我的刀,向后退了两步,又把我驳回来,开始了他的进攻。我努力寻找他在放松警惕的机会,一招敲山震虎,使他无从着手,转身躲避,就在他躲过这一刀后又转身向我一刀刺来的刹那,我的刀已进入了他的身体。这时,他看着从我手里进入他身体的刀,两眼含糊,口中吐血,像一串鲜红的珍珠。然后,跪倒在地上,头正好对着大汗的陵寝,倒下了。
这时候,燕子过来,扶住我,并告诉我:扎穆图找到新的刀客了,我可以下山了。我疑惑地看着她,她说,最近她去了余姚,去了吴石岭,师傅和扎穆图说了,让我们回去,新的刀客已在山下。我听了,不知是喜还是悲,一声长啸,转身随手将这柄陪我二十多年的刀插进了六盘山,插在了大汗的墓前,就像大汗生前的一个威严的士兵看守着主人的陵寝。真是刀驻六盘,刀守汗墓,而刀依然驻守,驻守着一份华夏民族的历史,一代接着一代……
然后,我给下一位刀客留下山老人的粗布包,拥着燕子,向山下走去,夕阳把我们和山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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