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正以另外一种方式向我呈现,我越来越沉浸其中。有人给我算命,端起我的手掌,说我的掌纹在某一个时刻有重大的分岔,然后他又沉吟了片刻,说这个分岔早在几年前就出现了。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仿佛他真的无所不能,确知我的命运,而我对他的话只有赞同或者沉思。他说的是我开始写作。本来我可以去过一种具体的生活,在高科技和经济腾飞的时代里摸爬滚打,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以汽车、住房和银行存款来衡量自己。但我脑筋突然一个急转弯,我感到无限的虚无向我敞开,我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一直往前走,走,我过上了一种抽象的生活。
我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去,包括在我生命中出现的人和事件。以前他们如同空气、水分和阳光滋养着我,我甚至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他们注定了在我的生命中出现,和我有着或深或浅的关联。现在他们重新纷至沓来,以和时间空间完全无关的顺序排列。一个嘹亮的音符在阴霾的天空中出现,预示着一段过往,我以现在的眼光看,以想象中过去的眼光看,以想象中生命将要结束前的眼光回顾,我看出了不同。一段曾经可歌可泣的爱情,在时间的挤压下被彻底推翻,我看出了其中的虚荣和做作,看见了它无可挽回的命运。我也看到与此同时路边的一朵小花正在开放,它开放的时间如此之长,贯穿着我们所有的爱,我们的希望、失落和恐惧。
我始终认为宽容是人最宝贵的品质。它建立在自我撕裂的怀疑、深刻的理解和无比的勇气之上。宽容不是宽恕,也不是同情和悲悯。宽恕、同情和悲悯具有先天的优越,如果通过同情、悲悯和宽恕可以拯救他人,那此刻最该拯救的恰恰是我们自己。在历经了无数遍怀疑和颠覆之后,必定有什么在内心深处生根发芽,这不是自欺欺人,不是无奈之中的肯定,而是对自我的正视。事实上,于我来说这是极其困难的事。我很难相信什么,如果有人提出一个观点,我总能从中找出漏洞,对它进行无情的讽刺、鞭挞,以此满足一点小小的虚荣心。我必须不断克制攻击的冲动,让自己设身处地地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想想,再想想。
有人说作家不是倾向于自恋,便是自虐,或者兼而有之。我认为那不过是作家的初级阶段。我更倾向于热爱在自恋和自虐之后把自己尽情忘怀的作家。作家的生活是一种逃亡,他不断地回忆,也不断地遗忘。怀疑是一定的,对自我的怀疑从来就是映射在对他人的怀疑之上,或者反言之也成立。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这是有史以来最费脑筋的猜想,他是自得其乐呢,还是愁苦万分?最大的问题是他既无法得到爱,他也无从体会恨。每个人骨子里都有自私的基因,当我们认为看穿了一个人的虚伪,正是由于他的虚伪妨碍了我们的利益,打击了我们的自信。人从来把自己看得高于一切,最低限度只是把自己命名为高级动物——动物,还是高级的。当社会形成了之后,一切私欲都得到了合情合理的发展。最近,网络上流行五只猴子的故事,讲的是以五只猴子为标本做实验,以此分析人类道德的起源、阶级的起源、道德的沦丧、道德的重建、信仰的起源、迷信的起源、爱情的起源等等。
有关道德的起源是这样说的:
把五只猴子关在一个笼子里,上头放一串香蕉。
实验人员安了一个自动喷淋装置,一旦有猴子去拿香蕉,装置就会启动。
有只猴子去拿香蕉。当然,每只猴子都被淋湿了。
每只猴子在几次的尝试后,发现莫不如此。
于是猴子们达成一个共识:不要去拿香蕉,以避免被水淋到。
后来实验人员把其中的一只猴子释放,换进去一只新猴子a。
这只猴子a看到香蕉,马上想要去拿。结果,被其他四只猴子海k了一顿。
因为其他四只猴子认为猴子a会害他们被淋,所以制止他去拿香蕉。a尝试了几次,被打得满头包,依然没有拿到。
当然,这五只猴子就没有被水淋到。
后来实验人员再把一只旧猴子释放,换上另外一只新猴子b。
猴子b看到香蕉,也迫不及待要去拿。
一如刚才所发生的情形,其他四只猴子海k了b一顿。
特别的是,那只a猴子打的特别用力(这叫老兵欺负新兵,或是媳妇熬成婆 ^o^)。
b猴子试了几次总是被打得很惨,只好作罢。
后来慢慢的一只一只,所有的旧猴子都换成了新猴子,谁不敢去动香蕉。
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去动香蕉会被扁。
这就是道德的起源。
这个故事貌似放下了人的架子,又不无道理,看者无不会心一笑。但是如果世间万物都能如此分析,那作家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关键的是,这些故事里的实验者,或者说作者是至高无上的上帝,他们用香蕉来诱惑猴子,设定灵长类基于私欲才得以进化至此的前提,自然得出了与观念大致不悖的结论。我们的很多小说其实无非是在做这种分析,把利益冲突上升到一个高不可攀的位置,最典型的是官场小说,或者目前流行的历史小说,尔虞我诈,波澜起伏,每个人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阴暗面,看到某个自己所嫉恨的人的影子在戏剧化的情节中不得善终,并且据此认为作家分析得非常深刻。
只求自嘲并且解恨。读者如此,作家也是如此。
自嘲是奋斗人生中一剂无关痛痒的小药,解恨大约是负面能量的释放。小说是用来解恨的吗?如此解恨,只能麻木的人的心灵。
还有一则小故事:
一人不慎失足,掉落中途攀附住了崖壁上的一株藤。眼看藤就要断了,这时,他突然看到了身旁一朵小小的红色的野花。猜猜他做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摘下花放在鼻下闻着,露出了安逸的笑容。
这是一则讲述可能性的故事,猴子做不到,人却有这种可能性。我确知人的心灵会在某一刻开花。在云南某处寺庙,我看到了这样一副对联:身似茶花树,心随万朵开。细细体会,有一种心神俱往的快感。这个寺内有一株茶树王。据说百年来每年从立春到立夏,历时三个多月,七个节令,不断开出二十多批茶花,总共约有两、三万朵。花径大者七寸有余如盘,小者寸余似盅。游客蜂拥而至,在茶树周围摄影留念。几十年过去后,必定物是人非,花还在,而人随风。
人无不卑微,作家也不是什么上帝。即使按现在所流行的形而下,把自己等同于一只实验用的猴子,还是一朵自由开放的花朵,这应该不是一个问题。
毫无疑问,我是所有人中的一个。从头至尾,我审视的不过是自己的内心。博尔赫斯说,所有的作家在写一本书。我说,所有的人其实只是一个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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