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泡一杯浓烈的菊花茶,讲述一段二十五年前关于情爱的故事,时光拖回泛黄的日历,故事不长,浓缩了时间,天色白,也便结束了。
那是个夏天的夜晚,热,没有一丝风,竹床在厂区的马路上一字排开,上面是叽叽喳喳的孩子,她们仰着脖子在数天上的星星,数得手酸,怎么也数不清。一个女孩问同伴:“牛郎星和织女星我怎么找不到?”
“我也不认识!”
“谁知道?我也搞不清。”她们七嘴八舌。
“天上最亮的两颗星,银河东边的是织女星,右边的是牛郎星。”坐在竹床旁,一个头上围着网卡的中年女人用蒲扇指着天上一条银河两边的星星对质疑的女孩说。
“可是我还是认不出。”女孩的头上繁星点点,在她眼中每一颗星明亮如灯,到底哪两颗是呢?
“你个骚b*子,还不回家睡觉?b*子养的东西,b*子下的,快点回来。”一声男人的怒吼象雷鸣从马路旁那栋楼的上方滚下来,击中拿着蒲扇女人的胳膀。中年女人在孩子们惊恐的眼神中用蒲扇呼啦啦扇着自己瘦削的胸,白色的棉布汗衫,扬起落下,女人的心情想必是这样吧?她站起来,踢踢踏踏的拖鞋落在水泥扳的楼梯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五花六花的跑外面,不晓得死回来睡。”男人的怒火从半空中扔下来砸向楼梯上的女人,她的脚步依然空洞的踢踏上楼,千斤,万重,每一步似乎在跋涉,开门关门,始终听不见她的声音。
黎明,厂区里最早起来的是清洁工。“沙沙”,“沙沙,”“沙”,“沙”,“沙”,竹扫把在水泥地上摩擦,一下一下,似乎抹去人们的酣梦。一辆垃圾板车在门栋的垃圾箱前停下,一个胖女人扶住板车,另一个瘦女人从车上拿起一把铁锹往垃圾箱里伸。夏天,垃圾箱里堆砌最多的是西瓜皮,铁锹一铲,腐烂的臭气在空气中扩散,楼里有人起来将阳台上的门重重关上。
垃圾车上装满了五颜六色的垃圾,苍蝇围在四周巡礼,胖女人对瘦女人说:“歇一会,反正是最后一车了。”
瘦女人把铁锹横在垃圾箱不远处的空地上,一屁股坐在铁锹的横木上,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汗。
“你当初为什么要回来?不回来就享福了。”扶板车的女人望着地下的女人惋惜地说。
“哪晓得呢?回家没一个星期,公海就被封了,只有呆在国内。”瘦女人低低地回答:“我回国时,女儿才一岁,我也想家,哪晓得就出不去了。”
“他对你很好吧?”胖女人探着究竟。“你忘不掉他。”
“没什么忘不忘的,走吧。”瘦女人擦好汗,把铁锹插进垃圾板车,在后面推着车说。
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将最后一车垃圾绕着鱼塘倒进厂区固定的垃圾堆放处。天放亮了,明晃晃的太阳接着钻了出来,烧烤着人的脊梁。她们进了澡堂,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急促地响着。
“哎呀,你真白,妈的,怪不得杂种亮爽。”胖女人脱了衣服,除了松弛跳跃的奶子和粗糙肥厚的屁股泛着黄白的光,其余的地方晒成了咖啡色。
瘦女人对胖女人呵啦啦的话语没有回答,她面无表情地把头上的黑色网卡取下来,放在凉水管上,把黑白相间的短发埋在水管下冲湿,使劲地打着香皂,白色的泡沫在手指间追逐,接着被无情地冲走。
澡堂里又进来三三两两的女人,她们亲热地和胖女人打着招呼:“下班了。”
“哎呀,出了一身的臭汗,洗个澡真舒服。”
瘦女人摇着洗干净的头发将身体面向墙壁。她的白,在一群黄黑色的女人中显得突兀,也将她与众人分离,变小。
“听说她的老娘是个外国人,她可傻了,出了国,找了个华侨,孩子都生了,偏要抱着姑娘跑回来看她的奶奶,结果出不去了。后找的男人对她一点都不好,一天敲打三遍,她也不争气,一扒拉子又生了五个姑娘,把她的男人快气歪。”
认识瘦女人的娘们忙不迭地将所得的世故知识传播给不知晓的女人。她们的眼光上下翻飞鄙夷地落在光溜溜的瘦女人身上。
瘦女人洗完澡,换上皱巴巴的棉布连衣裙,空荡荡地走在马路上。放肆的阳光顶多将她的皮肤晒红,她从不打伞。
她在菜场里买了菜,跑回家,将卫生间堆满的衣服放在水管下,搓洗,晾起。拖地,烧水。她疲乏地躺在凉席上躺了一会,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一个细小的蚊子咬醒了她,她跳起来,冲向厨房,洗菜,切菜,做饭。刚忙完,厂里的广播响了。她的男人和五个女儿,下的下班,放的放学,围拢在桌子边。
“妈,这菜真烫。”
“这饭好热,也不早凉一下。”
男人的拳头重重地击打着桌子,骂道:“骚b*子,这么早就下了班,在家里也不知道干什么,就晓得玩,不知道我们大家累死,早点做饭呀!这么烫怎么吃?”
瘦女人端着碗,默然无语,拿着筷子一颗一颗将米饭挑进嘴里。饭桌上安静下来,只有吞咽的声音,上上下下在嘴巴和喉咙里响起。
每天吃饭都有这样的责难,瘦女人习惯了。她不想辩解。她在厨房洗碗,外面有人敲门,“笃笃笃”,有节奏,很少见的礼貌。她的一个女儿开的门。
“请问赖雅琴在家吗?”一个中年男声问。
“你们是?”在饭桌上吃饭的男人从桌子旁站起,疑惑地望着门口站着的两男一女。
穿着白色乔其纱连衣裙的女人咬文嚼字地说:“我们是市侨联的,这位是从新加坡来的关先生,他和赖雅琴女士是多年的老朋友,这次回国特地想见她一面,叙下旧。”
那个自称关先生的中年男子,一件白色丝织上衣,白色的背带裤,风度不凡,冲饭桌边的男人微笑点头。
男人迟钝地把碗放下,把粗棱棱的大手在大裤头的屁股后擦了擦,一双汗津津的手伸向他:“进来,坐,坐。”
哪里有坐的地方?屋里满当当的人和床。五个女儿站起来,齐声冲厨房喊:“妈,妈,有人找你。”她们差点忘了拖垃圾的母亲原本有一个动听的名字。
“砰”厨房的门紧紧地关上。
“开门,雅琴,你的老朋友特地从新加坡来的,快开门。”男人喊女人的名字还有些不习惯,他经常喊她骚b*子。
关先生走到厨房门口,敲着门说:“雅琴,我是书生呀,快开门,我是书生呀,我回国多方打听才得知你的消息,你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我们的女儿呢?开门呀,雅琴!”
“开门,赖大姐。”
“开门,妈。”
“开门,开门。”
里面没有一丝声音,男人在外面按捺不住,说“你再不开门,我就要砸门了。”
关先生连忙制止,说:“没事,没事,我就这样和她说会话也挺好。”
“哇”,门里传来一声号啕,撕碎了屋外人的心。她的男人和女儿们吓了一跳,在他们的记忆中,从没听过她的哭声,如此肝肠欲断,还是第一次。
“下午,你还上班,总要开门的。”男人有些手足无措地说。
“呜呜,呜呜”,门依然纹丝不动。
“让她哭,让她哭。”关先生着急地也红了眼圈。侨联来的男女把男人引到阳台上抽烟,一根接一根的湖南过滤嘴香烟,男人嘴巴里吐着烟圈,两个耳朵夹着无处放。
关先生搬了凳子,坐在厨房门口,冲着门说:“雅琴,你要是觉得哭能好受些就哭吧。”
这样一说,门里的哭声反而停止了。
“我们的女儿呢?”
“三,去到宿舍把你大姐喊回来。”女人终于开了口。
“哦。”被唤作三的姑娘,噔噔地冲下了楼。
“你开门吧,有什么不能见的?雅琴。”关先生企盼着说。
“你把我以前的照片带来了吗?”女人淡淡地问。
“带来了,”关先生从钱夹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上面一个披散着头发,戴着白色帽子,穿连衣裙的美丽女孩站在一棵揶树下,那是女人年轻时的倩影。关先生一直珍藏在身边。这是以前的雅琴对他的约定
“拿给我看看,从门下递过来。”
“雅琴,你何苦?开门又怎么了?”关先生抱着头哽咽道,却依然把照片从门下递了过去。
“我那时是不是很漂亮?”女人用满是刺痕的手抚摩着照片问。
“在我心中你一直是这样,雅琴。”关先生激动地拍打着门:“开门呀,雅琴,我的时间不允许多呆,开门呀,雅琴。”
“我现在老了,满脸的皱纹,还长了许多的斑,还是不见为好。”女人把照片放在胸前,说:“家里还有我的照片吧,我还没有一张,我把这张留作纪念。“
关先生的胸口剧烈起伏,不停地吸着鼻子,说不出话。
“我们的女儿今年二十七了,却一直不肯嫁人。当年我抱着她回国时,她才一岁,你见到她一定会很高兴,她长得象你。你要是可能,就把她带走吧。”女人缓缓地说。
“妈,妈。”她的大女儿来了。
“快来认你的爸爸。”女人隔着门喜悦地说。
“妈,你干什么,把门开开。”门被她的大女儿拍得山响。惊动了阳台上的男人,他叼着烟骂道:“死大的人,一点规矩没有,拍什么拍?”
大女儿害怕地住了手,关先生烦躁地站起来,拉了女儿的手对门里说:“雅琴,我带女儿去武汉,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尽快带她出去。”
“我还没有收拾东西。”
关先生牢牢抓住女儿的手,往外走,说:“有什么收拾的?带上你的证件,其他的我给你。”侨联来的男女连忙随着下了楼
“妈的,养这么大,连声谢都没有,说走就走。”男人在屋里大骂。
门开了,那个叫雅琴的女人在他嘴里又成了骚b*子。“骚b*子,看见你的情人来了,就他妈的装嫩,三啪鼻涕四把泪,哭给哪个看?把你下的小骚b*子养大了,连声谢谢都没有。”
女人眼皮不抬地收拾碗筷,进了厨房。她的五个女儿围过来问:“妈,大姐走了,你会不会走?”
“你们在,我哪也不会去。”女人的手洗着碗,眼睛望着几个女儿笑道。
夜里,竹床依然在马路上摆开,有叽叽喳喳的孩子在数天上的星星,依然有女孩子问牛郎星和织女星到底是哪颗?
女人拿着蒲扇指点天上的星星,耐心地告诉她们如何辨别牛郎星和织女星。末了,她的男人依然骂她骚b*子,她踢踢踏踏的拖鞋落在水泥扳的楼梯上,发出空洞的响声。一下,两下,很多下,滞重,疲乏。
只是黎明的垃圾车,她一个人拉,不知怎么翻到了鱼塘里,人们把她从水里捞上来,胸前的口袋,有一张她年轻的照片,披散着头发,戴着白色帽子,穿着浅色的连衣裙站在一棵揶树下,动人的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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