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中国人很少有人一生没有做过检讨的。这检讨也许不是书面的,也许就是口头的。但是都可以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一个遍地声声“我错了”可谓是最贴切的形容。平头百姓没有逃脱做检讨的命运,那些赫赫有名甚至是心意昭昭的高级分子也没有逃脱。
先来上几份检讨:
我是一个多么可卑可恨的人。……我的崇美思想不但使我变成敌我不分的肉喇叭,不断向同仁同学散布毒素,也使我在学校行政工作上犯了严重的错误…(我)骨子里却充满了欧美资本主义的腐朽思想和对美帝国主义的感情,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为了个人利益…二三十年来,做了帝国主义的俘虏,忠实地替帝国主义者奴役和麻醉青年,帝国主义就通过我,稳扎稳打来在学校里做着‘太上皇’…而拿着武器,在最前线冲锋陷阵的人,却是自以为‘清高’的我。”这是北京师范大学原校长陈垣在《我的检讨》 中的语言。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个有了罪过的人……我的罪过是严重的。我今天已经羞愧到无地自容的地步,我对不起毛主[xi],对不起领导党……我要彻底改造自己…”这是原民主同盟副主[xi]罗隆基在《我的初步交待》中的语言。
“我犯罪的另一根源是个人政治野心和个人英雄主义,一贯地不靠拢党。今后决心:……1、争取半年内,粉碎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基本上改变立场,跳出右派泥坑。2、争取在二年内成为资产阶级的中左派。3、争取在三年内成为左派的知识分子。4、争取在五年内达到候补(共产)党员的政治水平。”这是原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王造时在《改订彻底改造自己,改变立场的计划和劳务计划》中的语言。
“在我没有检查我的严重罪行的时候,我首先向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xi]请罪!向毛主[xi]的亲密战友、我们的林副主[xi]请罪!向毛主[xi]派来的亲人——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请罪,向革命群众请罪!…我深切感到,革命群众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声音、每一个眼神,对我都有无限督促和鞭策的力量,我一定不辜负革命群众对我的挽救和教育,珍惜每一分钟、每一秒钟,用自己最大的决心狠触自己的灵魂,深挖自己犯罪的一切行为和思想,以便早日开始我的第二次生命,真正回到毛主[xi]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这是另外一个诗人郭小川在那本著名的《检讨书》中的语言。
看着这些充满激情和无限悔意的文字,有的人觉得不可思意,就比如我,我在第一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基本上是不相信的。直到我读到作者自己在他著作中说出来这些话的时候,我才不得不接受原来这是真的。
以上的检讨者或是学者教授、或是民主人士、或是诗人作家,他们都是有学问、有思想、有个性、有品格的高级知识分子,有的是忠诚的共[chan*]党员,有的为反专制、反独裁、保障人权、捍卫民主奋斗过,在知识界享有很高的威望。
很多人都很难相信以上这些文字是出自他们之手,那样的卑怯、那样的低沉、那样的懦弱、那样的可怜,有些词句甚至是那样的谄媚、那样的肉麻……我们该责怪什么呢?是他们意志不坚定吗?
他们为什么不申诉?为什么不反抗呢?要知道中国历来就有打击知识分子的传统,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到朱元璋的大屠杀一直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思想改造运动”!
当时的检讨运动本也是针对知识分子,到了六十年代的“四清”运动,全国近半数的农村干部也检讨起来。
1966年爆发的“文革”,一开始也是拿知识分子开刀,打倒‘资产阶级的学术权威”,后来便将矛头直指“党内走资派”,使得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党员干部也大都戴了帽子、挂了牌子,纷纷做起了检讨。随着“文革”运动的越来越混乱和越来越荒唐,在以后的“清理阶级队伍”、抓“五一六分子”、“批林整风”、“反击右倾翻案风”等等持续不断的红色荒谬中,社会各个层面,工厂、农村、机关、部队、学校、街道,全国上下全都被卷入这股恶浪滔天的狂潮。
记得一首打油诗这样说到:“闻道人需整,如今尽整人……试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简明有力地概括了当时全民的彼此恶斗,全民的互相残杀。在那个红色恐怖的时节,每个人都是政治棋局中一枚微不足道的小棋子,结局的胜负也始终是由红彤彤的红方伟大旗手所决定的。更荒谬的是昨日的革命动力,很快便成为今日的革命对象;今天你打倒别人,明天很可能你就被别人打倒。
因而经常会出现这样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境遇:一个月前有人逼你三番五次地写检讨,一个月后这个人也许自己在乖乖地写检讨。这种地位的互换,像把每个人都筛过一遍,即便是从不参加运动的人,哪怕是住在医院的病人,只要你嘴还能说,手还能动,也硬逼你每天向毛主[xi]“早请示、晚汇报”;而“晚汇报”的内容当然是深刻检讨自己的缺点错误,向毛主[xi]老人家请罪。所以“文革”中几乎人人都逃脱不了检讨的厄运。
“挖不完的敌人,清不完的队;做不完的检讨,请不完的罪。”说的就是检讨的疯狂肆虐,使得人人自危。
大概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中国那样曾有过那么多的检讨者,其人数不是一万,不是十万,不是百万,如果不是亿万,也至少是千万!中国是个“检讨大国”,这便使得检讨成为中国政治文化中影响极为深广的现象。
我们的周恩来总理多次就“反冒进”的“错误”检讨不迭,但毛泽东并不满意,还要他在1958年的八大二次会议上继续检讨,并且毛对周恩来总理还直接提出这样的要求:“检讨要自己写,不要秘书写。”
后来我们的总理在检讨中竟然不得不把“我和毛主[xi]风雨同舟,朝夕与共,但是在思想上还跟不上毛主[xi]。”这样的语句给删除了。今天的我们看到,他删除的不是那短短的一段文字,而是那几乎要流出眼泪的压抑。
周恩来身为一国总理,内政外交,纵横捭阖,极富谋略,不论资历、智慧、威望、魅力决不在毛泽东之下,竟然也要如此般的检讨。为求得过关,最后也只得忍辱负重,忍泪检讨,俯首听命于神圣不可侵犯的政治权威。就是这样的时代!就是这样的逻辑!
再看邓小平,他三起三落,百折不挠,坚如磐石,甚至不惜以铁血来解决对内对外的难题,如此一个政治强人,在神圣不可侵犯的政治权威面前也只得俯首帖耳,仅以一纸保证“永不翻案”的检讨来求得复出。
他们都是一国之内安全系数最高的领导人,也都如此束手就范,低首下心,更何况那些毫无安全保障的草民呢?
在中国,凡是在那风雨如晦、万马齐喑的年代生活过的人,他很可能从没受过表扬,但不太可能没做过检讨;他也很可能从没写过情书,但不太可能没写过检讨书。
这检讨是在集权体制形成之后,在洗脑剖心的思想改造中,在捕风捉影的政治运动中,在上纲上线的党内斗法中,是在强大的专制压力下,而不得不违心地向上级的领导机关、向单位的革命群众所作的“认罪服罪”、“改造自己”的检讨。那是唯心是,是彻底的、完全的胡扯。
这样的检讨就是精神的酷刑、灵魂的暗杀、思想的强j*、人格的蹂躏,它剥夺了尊严,妖魔了心灵,让人自虐、让人自污,让人自惭形秽,让人自甘羞辱,让人精神自焚,让人灵魂自缢,让人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让人自己唾自己的面孔,让人觉得你是世界上最最丑陋、最最卑下、最最错误、最最必需改造的人!这样的检讨是最让人痛苦的。“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说的就是检讨时的内心巨大痛苦。
精神被无数次的检讨反复折磨和彻底摧毁之后,有些人放弃了自我、放弃了思考、放弃了检验、放弃了批判,决没有了丝毫的出格之念,绝没有了半点的存疑之想。以至于永远和政治权威、和钦定教条保持了一致。
这是令毛老先生最高兴的事情。他所设想的那“稳定”的社会局面,那“一致”的政治方阵,那天下太平,江山永固的梦想在今天,似乎还在靠全民族的愚昧和粗暴的强权在延续。今天,我们的生活中还有检讨。只是这称谓也与时俱进了。有的叫检查,有的叫报告,有的叫思想汇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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