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逢七月,雨正编织着一幅如雾一般的画卷。这个陌生的城市在雾中睡去,浑然不觉行人的麻木和迷惘。街道两旁没有带伞的人,已有一些选择了咖啡店或酒吧去避雨。
她坐在吧台前要了一杯啤酒,毫不理会身后的喧嚣与令人头晕的烟味。她需要静一静,需要时间去忘记一些不想再去记忆的事。啤酒的苦涩和着苏格兰风格的曲子,让人出离了忧伤苦恼。
低头的瞬间,玻璃杯上映出一张俊逸的脸。他对她笑,在她身边坐下来。
你没有带伞?他要了一杯红酒,转过头看着她。
没有。她刻意避开他的目光,有些人的眼睛最好不看,若留意一分钟,甚至一秒钟,都会多一次离别和忧伤。
但你带了别的东西。
什么?
忧伤。他依然低头品着红酒,那种几近血色的液体。
她用手支着下巴,腕间的银白色手镯散发着幽冷的光。她有些不情愿地转过头看了看他。他的眼睛深邃而疲惫,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黑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衫,还有蓝色格子的领带。
她苦笑着,转身走出酒吧。雨停了,街道低洼处的积水在阳光下泛着光,行人匆忙走过,有人将伞收起。
几时起,她已变得麻木和颓废。每日的生活便是写稿和散步,还有咖啡和啤酒。她也会做梦,大学时候的梦。未然轻轻走到她背后,伸出宽大的手突然蒙上她的眼睛。她笑,说身后的人叫大坏蛋未然。这个游戏做了四年,未然被叫了四年的大坏蛋。
她是异常文静的女子,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品学兼优的她,对人却冷漠如冰。少了朋友,大学的生活只有读书和独自一个人散步。
现在的她依然保持着大学时的习惯,每天傍晚出去散步,站在天桥上看路过的人,调皮的小孩子,热恋中的情侣,沐浴在夕阳中的老年人。
她能感觉到孤独和寂寞,久而久之终成了习惯。虽然,她依旧记得未然爽朗的笑声,未然白色的衬衫,白色的秋鞋,白色的休闲裤。
白色曾是她最喜欢的颜色,现在,却刺目而忧伤。
二
纱窗外隐隐可见的月光有些惨淡,她转过头读着一封封陌生人发来的电子邮件。有人说她写的故事总是令人伤感,她回信说故事只是故事而已。
欺骗别人的人,也不过是自欺罢了。她的右手轻轻抚摸着左手腕间的银白色镯子,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她忘不掉,她忘不掉。她双手紧紧抓着胸口的粉色衬衫,感觉到自己的心顷刻间被揉碎。
未然,我依旧忘不掉你。她苦涩地笑着,她的手指冰凉,眼神凄然。
白色的,依旧是白色的。夏日的阳光强烈,清河岸边的垂柳随风轻摆。她看着未然白色的衬衫发呆。你喜欢白色吗,未然?未然转过身看着她,他爽朗地笑着告诉她,白色纯粹简单,就像他想要的生活。
简单的生活?她所期望的,那些漫长的旅行和写作,那些遥远的地方,算是简单的生活吗?她转头看着河中泛舟的情侣,他们的笑容灿烂而温柔。
未然,我要离开了。她坚决地说。未然的笑容瞬间定格,之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你终是要走的吗?未然轻轻地说着,话语间多了一丝哀伤。
无歌,没有歌声。大一的时候遇见你,我便知道你的笔名与你一样忧郁。与书为伴的你,总是孤独地走在晚自习结束后那条小路上。我看见你静静坐在路边的样子,像个无助的孩子。
她转身离开,不愿再听未然的话语。未然冲上来抓住她的手,异常镇定地说要她闭上眼睛。她无奈地笑笑,闭上眼睛的一刻,她感觉到未然的手轻轻蒙上自己的眼睛,像往常一样地问她自己是谁。她苦笑着说,身后的人叫大坏蛋未然。她惊异于自己习惯性的答语,胜过自己的冷漠无情。
睁开眼睛吧。我想让你记得我,可以吗?未然站在她面前,眼中的忧郁依如当初与她相遇之时。她随口说可以,但目光早已转向别处。腕间冰凉的感觉,让她怀疑那是未然的泪。虽然,他从未在她面前流泪。
可是她不想要未然式的简单生活,她要去远方,写作和流浪,漫无边际的旅行。
回过头来,未然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了腕间一只银白色的手镯。阳光下的手镯散发着幽冷的光,那光渐渐变得耀眼,渐渐变得刺目……
她睁开眼睛,已是天明。窗帘缝隙中漏下的阳光照在脸上,温柔而惬意。她走到洗手间,镜子里的女人面色苍白。无歌,是我。她自言自语着。
三
车停在一条小巷的入口,青砖乌瓦的民居隐约有孩子的声音传来。温言软语间,是江南小镇的细腻婉转,温婉含蓄。她独自一个人走着,静静享受着这个陌生小镇的安静。
已是秋时,微风里能嗅出落叶的味道。她原打算去云南旅行,却莫名其妙地买了到这里的票。巷道里走过的孩子紧紧拉着大人的手,稚气地叫着爸爸妈妈。她觉得鼻子一酸,便要落下泪来。她没有家,小时候的孤儿院,还有…还有他,未然……
她觉得脚步沉重起来,竟是再也无法挪动一步了。闭上眼睛的话,就不会有人看见你的眼泪了。未然曾经刮着她精致小巧的鼻子告诉她。未然骗了自己,因为她能感觉到冰凉的泪滑过面颊。
你怎么了?有些熟悉的声音,当她抬起头,便看见白色的衬衫。只是,眼前的男人多了一条蓝色格子的领带。我没什么。她困倦的眼神接住了他的目光,是雨天在酒吧遇见的那个男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眼神冷漠,这话语却让她感觉到温暖。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迷途小猫,只要有个归宿,便不用再漂泊流浪。这种想法一闪而过,继而她又想到,自己已人在旅途了。她把旅行叫作流浪,她是流浪的人。
我是流浪的人,所以什么地方遇见,都不奇怪的。她轻笑一声,她觉得自己的回答像是自言自语。
我喜欢风一般四处流浪的生活,可是我做不到。他松了松领带,也微笑着说。
身不由己。她苦涩地笑容里,风正轻轻吹着,夕阳的余辉残留在小巷间。
四
陌生的旅店,冷淡的老板。她宁愿别人对自己冷淡,热心的人反让人手足无措。
他的名片还握在手中,她盯着“叶文城”三个字,努力把它想象成一个个偏旁部首,努力想象着这些文字散落四处的样子。她呆呆坐在床边,写到一半的故事里,她没有设想到未来的未来。结局是个迷,她从来不会预先设定结局。一切随缘。
敲门的声音,她开门,看着叶文城疲惫不堪的样子,随之而来的是短暂的沉默。他仿佛进了自己的房间,跌跌撞撞走到床边倒在床上。她能看见他醉意朦胧的眼神里,一丝淡淡的忧伤。
爱情从来是一场梦,梦醒来,故事也就结束了。他在说着醉话,或是梦话。这句话于她而言,再也熟悉不过。因为是她写过的一篇小说里的话语。
对着手提电脑写稿,敲出最后一个句点的时候,已是凌晨五点。她转头看了看睡在床上的男人,竟是说不出的感觉。若面前的人是未然,又是什么样子呢?她不愿再想,关掉电脑,径自走出门去。
梧桐叶落了一地,叶子的味道飘散在雨后湿润的空气里,深深呼吸之后,便觉得这是江南的味道,沁人心脾。记忆被截成无数个片段,那些与未然一起的时光,又一次像放电影一样闪过。
很多人围在美术院宿舍楼下,他们的目光或惊恐,或诧异,或鄙视,都是因为楼顶的人。她提着旅行包,一张即将带她归去江南的车票被紧紧握在手中。她抬起头看着楼顶的男生,他的头发肆意飞扬在风中,白色的衬衫迎风招展仿佛一面旗帜。
一个女生的尖叫声像一道闪电,撕破了六月平静安详的天空。她看着未然白色的身影落下,像是一片凋零的叶子,毫无挣扎地落在地上。白色的衬衫,殷红的血,她的视野渐渐模糊。
她觉得自己残忍地打碎了未然的信仰,所以选择流浪,将自己放逐。未然要她记得他,她便将他送她的镯子一直带在身边。这算是亏欠,还是自我惩罚?她离校后的生活,写作和旅行,还有,记忆。
酒吧昏暗的灯光里,她独自一个人喝着闷酒。重金属摇滚震耳欲聋,放纵的人群在自我陶醉中摇摆着。酒吧的老板是一个胖子,剃得干净的脸堆满了笑,他说她不适合来这个地方。她反问他,那么自己应该去哪里?
属于你的地方。胖胖的中年人意味深长地一笑,转身离去。
走出酒吧,她已有七分醉意。属于我的地方,哪里又是属于我的地方?她肆无忌惮地笑着,全然不顾街道走过的人群。
夜深了,夜风微凉。她有些冷,双手紧抱在胸前,独自一个人走着。她不想回旅店,她也不想见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一阵风吹过,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该写另一个故事了,她想。
一件干净的白色风衣披在她身上,她回头,是他。他依旧冷漠地看着她,淡淡地说,女人就是女人。她很想反问一句,女人怎么了?却见他已叫了出租车,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
坐在车上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心中有丝丝暖意。你不回去么?她问站在路边的他。我不想回去,朋友叫我去聚会。他终于苦涩地笑了一下,之后转身消失在深邃而疲惫的夜色里。
五
枯燥乏味的肥皂剧里,男男女女快餐式的爱情故事。她像猫一样蜷曲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电视。一次旅行,然后回到自己的家,继续写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写属于别人的风花雪月。她想自己大概是属夜猫子的,静静的夜,白色的台灯下,编织一场梦一样的山盟海誓。
编辑打来电话,她爬起身来伸长了胳膊拿电话,有气无力的答语让好心的编辑小姐以为她生病了,临挂电话之时还劝她要按时吃药。她苦笑着,踩着拖鞋走到洗手间,镜子里的女人有一张江南女子精致秀气的脸。
在她回到苏州的第三天,终于决定要出去走一走了。如往常一般的简单打扮,如往常一般的悠闲漫步。繁华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是否会有一个人能陪自己散步呢?她抚着过街天桥的栏杆,冰冷的感觉从手上蔓延。
能请你喝一杯吗?她转身便看见叶文城深邃的眼睛,他的眼神很容易让人想到黑夜的天空。可以。她淡淡地说。走吧。叶文城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干净的仿佛一尘不染。
缘分只是自欺欺人的说法,很多时候,人与人的巧遇,只不过是一方有意为之罢了。她坐在沙发上品着南山咖啡,看叶文城像个家庭主妇似地从厨房进进出出。他的家很宽敞,所有的家具都以白色为主色。他不养花,却养了一只浑身雪白的猫。
那只猫抖抖尾巴,爬上沙发坐到她腿上。她看着猫打个哈欠,眯上眼睛睡着了。在乡下,猫是很幸福的。即便是一只野猫,走到谁家都会受到热情款待的。
有个故事说,有一只雪白的野猫走到一个小男孩家里,便爬在椅子上睡了,醒来的时候小男孩宝贝似地看着它,还像照顾小孩似地给它喂食。那只猫便留在这小孩家里,直到老死。家人都叫那只猫小白。
告诉她这个故事的人,是未然。故事里的小男孩,是他。她看着熟睡的猫,轻轻抚摸着它圆圆的小脑袋。这猫是只野猫,是我收养的。叶文城端着一盘红烧茄子走出厨房,转过头对她说。
野猫?她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饭菜的味道不错,他为她添满酒杯,两个人举杯轻轻碰了一下。你倒是个合格的家庭主夫啊。她笑着说。叶文城微笑,继而告诉她,他很小的时候就会做饭了。
我不大做饭。
因为你没有时间。叶文城将一块茄子夹到她碗里,淡淡地说。
恩,没有时间。她低头吃饭,她没有勇气看他的眼睛。
傍晚时分,她执意要离开了。他没有留她,只是在她转身走出门的一刻问他,你曾经爱过吗?她的脚步忧郁了,她是爱过的。她转过头看着他,他的表情越发奇怪了。曾经的故事,已经过去了,不是吗?叶文城冷漠的眼睛里浮现一丝温柔,转瞬既逝。
你在说什么?她走到他面前说,我曾经爱过一个叫未然的人,我现在也爱着他。
不,那不是爱。那是因你的固执而无法抹去的伤痛。叶文城突然变得激动,眼中泪光闪烁,冷漠的人,竟然流泪了。
她注视着他忧伤的眼睛,那双眼睛,竟是似曾相识。他抱着她,吻着她忧郁的眼睛。她哭了,七年之后,未然离去七年之后,她终于哭了。她捶打着他的背,孩子气地说她很难过,很孤独,很寂寞。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去忘记过去,她忘不掉,她忘不掉。
他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他的泪无声滑落在她的肩膀。
六
爱与不爱,并不重要,生活总在继续。
但她关掉电脑的时候,便开始想他。他烧的菜,他的收养的白猫,他的吻。
夜色中漫步,静静聆听北风走过。她穿着一件粉色的风衣,双手插在兜里缓缓走着。叶文城说她的爱,只是因为自己的固执而无法抹去的痛。自己的固执?她确是固执的。她固执地离去,所以未然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固执地旅行,固执地流浪,固执地写着自以为是的浪漫和誓言,固执地以为那只是属于别人的幸福。
我真的很固执,很固执。她凝视腕间的银镯,它在昏暗的街灯下泛着微光,仿佛叶文城深邃而疲惫的眼神。
一道强光扑面而来,刹车声刺耳得仿佛要将人的耳膜贯穿。她圆睁的眼睛里,这个世界渐渐模糊。
七
白色的,白色的世界,白色一片。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西药味道,却看不出见任何东西。只有白色的世界。我在哪里?她转过头看着四周,空旷的原野里,单调的白色。
刺目的白色。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熟悉的声音传来,她循声望去,并没有人。
你是谁?
我么?我是一个希望被你忘记的人。
你是…未然。
或许是,或许不是。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忘记。冷静的声音里,带着一个男人的小小心愿。
你要我忘记,可是,我怎么能够忘记?
你可以,因为生活,需要面对。逃避和沉沦都会让你迷失自己。无歌,你早已明白,只是,你太倔强,你太固执。
无歌?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未然……
一段沉默,之后那个声音又冷静地说,七年了,难道你愿意在无尽的忧伤和记忆里了此一生?不,这不是你的生活,离去的人也不愿意看着这样的你。
她流泪了,举起腕间的镯子,轻轻地说,我只是在赎罪而已,未然的离去,全是因为我,因为我……
不,那只是他的选择。每一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虽然,他的选择是那么极端和残忍。你既然在乎他,就应该寻找真正属于你的生活,寻找真正的自己。即使是代替他幸福地活下去。
我可以吗?她低垂着手,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你可以。
哦,我可以的。
记得我和你的约定,记得。
你要走了么?你要去哪里?告诉我,告诉我。她急切地问着,却只听见风走过的声音。
我可以幸福,我可以找到真正的自己么?她凝视自己腕间的手镯,她头一次发现,原来那银白色的光竟是温柔而美丽的。
八
关于她的恢复,是个奇迹。她恢复意识后的第一句话,她至今都清晰地记得。
我要寻找真正的自己。
医院的所有人都说,她的恢复是个奇迹。护士小姐告诉她,在她卧床昏迷的一年里,有一个穿白色衬衫的男子经常来看她。那个人很奇怪,每次来都温柔地看着她,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很晚才回去。她问护士小姐,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他们告诉她说他姓叶。
她出院后去找叶文城,寻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却再也没有遇见。他仿佛从人间蒸发,他原来的房子也已易主。
房子的主人是个面色颓废的女人,她说这房子是她十年前买下的,并没有听说过什么叫叶文城的人。令她奇怪的是,那个女人怀中抱着的白猫,竟然跟叶文城收养的猫一模一样。
她终于明白,叶文城只是个梦。叶文城,或者未然,都已成为过去。
她的文字里再没有忧伤,编辑说她仿佛变了一个人,清爽的直短发,白色的长裙。她不再流浪,她依然旅行。
当她走进一家酒吧的时候,老板正眯着眼睛打盹。一杯啤酒,她说。
老板睁开眼睛,递过来一杯啤酒。
她端起啤酒,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他竟是那个胖子。她突然想起那个陌生的旅店,醉酒后躺在自己床上的叶文城,还有这个胖子曾经说过的话。
我应该去哪里?
属于你的地方。
她的思绪收回。如今我已找到属于我的地方,虽然不是这里。她说
但这里永远欢迎你。老板笑了。
她也笑了。她知道,此刻的她,已是真正的自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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