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对情人节不感兴趣，大概因为它是洋人的节日吧。再者在我三十三年的生命中，没有所谓真爱挚情的人。当然，除过友情，亲情。所以，对于大街小巷掀起的情人节热潮，我打心眼里是抱排斥态度的。

这天母亲来家。她郑重其事交给我一张有点发黄的支票，说她要赶去上班，烦劳我去营业所将这张过期的票倒掉。我接过一看，存款数额是三千元，存款日期是92年二月十四日。满脸茫然的我便问母亲这钱是哪里来的？母亲惨淡一笑，让我别问那么多，只管放心办理就是了。

我怎么可能放心呢？前年麦黄季节，将近六十岁的母亲为了还债，被褥一卷去县城打工。我和妹妹都心知肚明，从河南逃荒来的爷爷不曾给父亲留下家产。而父亲四十二岁便遭遇车祸，撒手西归。妹妹那时候才中学毕业，幼小的弟弟上小学，家里的重担几乎压垮母亲的命。

且不说她目前的拮据状况，单盖房这一项，就花了上万元，对于仅靠几亩微薄土地收入的母亲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紧跟着弟弟订婚，结婚，母亲为了完成她最后的任务，不得不从亲朋好友处借贷三万元。

这阵，母亲猛不防拿出一张三千元的支票，且时间又是十六年前，叫我如何相信呢？虽然知道母亲没有必要骗我，但却想不通这笔钱为何搁置现在才拿出来？要知道，十六年的三千元和今天的三千元比起来，可谓天壤之别。而我穷家薄业的母亲何来的这笔巨款呢？

还有，盖房，弟弟的婚礼，都是用钱之处，她为何不连本带利取出却要苦求别人呢？我打电话告诉了妹妹，问她知道这笔钱的来历吗？她说自父亲走后，家里的钱一直都是我保管，咱们那点家底我要是不明晰，她更是如坠雾里云中了。

我攥着这张发黄的支票，百思不得其解。看得出，这张支票被席子压过，上面有烧炕烤黄的痕迹，还有烟熏的气味。那张土炕，长大了我们姊妹三个。可惜年代已久，中间陷下去不说，去年又被一场大雨冲垮。

年底母亲回家，叫了匠人盘了时下流行的楼板炕，这张支票肯定在炕角放着，今日才得以完整无缺。唯一的理由就是父亲留给母亲，除此而外，没有别的原因。可父亲又有何寓意？他在暗示母亲什么？而母亲不是刻意在我们面前掩饰隐瞒的人，从无隐私秘密的她为何要珍藏起来呢？

困苦的母亲多半辈子都将就着过来了，这刻怎么心血来潮将它公布于我的面前？

以我对母亲的了解，她绝对不知这笔钱的底细。不然，按母亲的个性，她早拿出派上用场，或着接济我们了。令我不能释怀的是母亲为什么不继续隐瞒下去，要么她私自办理，而却要我明了呢？

夜半了，毫无睡意。开亮台灯，又摩挲着这张支票，将它伸展开，用手抚平，却忽然发现背后黑漆漆一片！赶忙反折过来，那熟悉刚劲、密密麻麻，惊心动魄的字迹随即跃入我的眼帘：

娃她妈，这笔钱是我在公社丈量土地时挣的。记得你当时问我，工资哪去了？我笑着说存私房钱！你大度地说算了，给我留点读书订报的钱，不过下不为例。我高兴的像孩子只差手舞足蹈。

因为时刻记挂着对你的承诺：将来要是携手走到金婚，我一定如你愿，在西方的情人节那天：捧着火红的玫瑰，让你穿纯白的婚纱，然后给你带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并当着孩子孙子们的面，深情地吻你一下，再告诉他们，娶你我终生不悔。

所以这笔钱是我从指缝里抠出来的。如果……命中注定我陪你走不完下半辈子，如果……以后孩子们对你不孝顺，如果……万一……她们靠不住了，那么……那么……这笔钱……就是我留给你的——棺材费。委屈你了，娃她妈。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学会放的下，只要不是天塌地陷。

切记！切记！任何时候，都不要动这笔钱。

刘德祥笔于一九九二年二月十四日　

泪已成行……彻夜未眠。

这是我沉默寡言的父亲吗？只知道他学历高，只知道校花的母亲看上了风度翩翩的他，不知道他对母亲的爱这么刻骨铭心，不知道他的内涵这么丰富，不知道他对母亲倾注了这么大的深情，不知道他用生命疼爱呵护着母亲……

那个黑色的寒冬，酒后驾车的司机横冲直撞，本该离去的是母亲。是父亲用高大宽阔的身躯在最后一秒将母亲推到！瘫在母亲怀里，奄奄一息的他抓紧了母亲的手，嘴里仍然念念不忘，对不起……对不起……来生，半路等你……照管好……我们的孩子……

血，染红了母亲的心。而他紧拽着母亲的手直到医院也未松开……他走时，母亲一人在身边陪伴，直至他生命的尽头。此刻，母亲在外受苦受难，我们做孩子的却心有余力不足。也许支持她的正是父亲爱的力量。我们不算大逆不道，但我们做儿女的却着实是万千靠不住。

每次我一病不起，母亲来家探望，老公浪荡的便不见人影。于是，母亲摇头叹息，得到不珍惜，失去了才后悔么？而老公每次去下地，我都闭上眼睛视而不见，要么不屑一顾，袖手旁观。母亲无限悲怜地说，不愿为他生，谈何为他死？

尤其当老公在母亲前将我批判的一无是处，十恶不赦时，母亲唯有苦笑着说我们连她和父亲之间最起码的真，情，诚，挚都没有，至于宽容，理解，忍让，尊重更是做梦也不敢奢望！时常对着父亲的遗像感慨：为何他要把他和母亲的恩爱展现在我们面前，且注入我们深邃的灵魂！为何我一改再改，直至将自己改得面目全非，却换不来应有的幸福和美满？

妹妹和妹夫虽谈不上像我这样一败涂地的婚姻，但他们平静的不起波澜。母亲说他们没有默契，缺少激情，任何事情达不成共鸣，只是出于对婚姻的责任，只是出于对孩子的成长，这才“和睦”维持。

而父亲和她则充满了对生活的美好遐想，他们对人生的认识，他们超前的思想，他们分析事物的尖锐，他们处理问题的见解不商量也一致。拌嘴，绝无仅有，吵架，屈指可数，打架，捏造不出。她和父亲奋进激昂，两颗火热的心早已融为一体。整整二十二年，父亲没有让她失望，而母亲对她的选择无怨无悔。

别人家的抱怨连天我们的父母没有，别人家的相互攻击，彼此伤害，我们的父母一一铲除，直至彻底消灭。我们的父母珍惜拥有，我们的父母相亲相爱相偎依。父亲生前，我听到他最多的一句话是，他会用行动证明对母亲的爱。母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她要牵着父亲的手活到钻石婚！

那个年月，村里一般人是不会说这种深奥的话，世俗的他们也感到极其别扭。可我们的父母却是浪漫极有情调的文化人。他们虽贫穷一点，但他们会舒心地享受生活。他们的精神食粮是充盈的，他们的先见之明令今天的我发自内心惊叹佩服。

年前，和妹妹去商场特地为母亲买了一件红嫁衣，为的是圆她结婚的心愿和梦想。粗心的我们还是忽略了各种节日，包括父亲对母亲的情人节之约。总以为母亲老了，没有了爱。总以为生于五十年代的父亲不懂情爱，学识渊博的父亲却用这三千元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课！

让我为您做点什么吧，父亲！让我心里好受点，父亲！或许一生你的女儿都不会拥有权钱富贵，但却是你孝顺听话的孩子，给不了母亲钻戒，却会用心抚平母亲昨日的伤痛。父亲，答应您，何日何地都不会丢下母亲，无论遭遇怎么样的生离死别，就是您说的，只要不是天塌地陷，我们都会对母亲的爱一如既往，且永不改变！永不抹灭！

家和营业所是邻居。天亮了，我红肿着眼睛，满腹惆怅爬到柜台。恰好主任在，我说十六年前的一张支票丢了，问他何以弥补？他说去大队开证明就可以。谈话中，他说定期的最长期限是八年，问我怎么搞的，没有倒票，也没有挂失，不怕别人取走啊？背过他们，我真想说命定的任何人来了也取不走！

父亲生前和大队的书记关系很好，他没有为难，很快给我开好了证明。只是在盖章的时候，他无疑瞥了一眼日期，心酸地说，哎哟，还是情人节啊！难得你父亲一片用心良苦，只有他“这样”真情的人才会做“这样”真情的事。

眼眶潮湿。带着这份证明，重新爬回到了营业所的柜台，当主任将一张崭新的支票递到我手里，当我看见日期注明是二月十四日，当我盯着墨黑的存款人是母亲刘西花的名字时，泪水禁不住模糊了双眼……

回到家，我珍藏起了那张发黄的支票，也珍藏起了父亲对母亲的那片挚诚之心。我对自己说，切记切记，任何时候都不要动这笔钱。这是父亲的心，这是父亲的血，这是父亲用他的满腔热忱为母亲存留的幸福。还有，情人节那天，我会替父亲买一束火红的玫瑰花，捎去对母亲的无限祝福！

-全文完-